季布,楚人也,為任俠有名。〔一〕項籍使將兵,數窘漢王〔二〕。項籍滅,高祖購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三〕布匿濮陽周氏,周氏曰:「漢求將軍急,跡且至臣家,〔四〕能聽臣,臣敢進計;即否,願先自剄。」布許之。乃髡鉗布,衣褐,〔五〕置廣柳車中,〔六〕并與其家僮數十人,之魯朱家所賣之。〔七〕朱家心知其季布也,買置田舍。乃之雒陽見汝陰侯滕公,〔八〕說曰:「季布何罪?臣各為其主用,職耳。〔九〕項氏臣豈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之墓也。〔一0〕君何不從容為上言之?」〔一一〕滕公心知朱家大俠,意布匿其所,乃許諾。侍間,果言如朱家指。〔一二〕上乃赦布。當是時,諸公皆多布能摧剛為柔,〔一三〕朱家亦以此名聞當世。布召見,謝,拜郎中。

〔一〕  應劭曰:「任謂有堅完可任託以事也。」如淳曰:「相與信為任,同是非為俠。」師古曰:「任謂任使其氣力。俠之言挾也,以權力俠輔人也。任音人禁反。俠音下頰反。」

〔二〕  如淳曰:「窘,困也。」師古曰:「窘音求閔反。」

〔三〕  師古曰:「舍,止;匿,隱也。」

〔四〕  師古曰:「跡謂尋其蹤跡也。」

〔五〕  師古曰:「衣,著之也。褐,毛布之衣也。」

〔六〕  服虔曰:「東郡謂廣轍車為廣柳車。」鄭氏曰:「作大柳衣車,若周禮喪車也。」李奇曰:「廣柳,大隆穹也。」晉灼曰:「周禮說『衣翣柳』,柳,聚也,眾飾之所聚也。此為載以喪車,欲人不知也。」師古曰:「晉、鄭二說是也。隆穹,所謂車軬者耳,非此之謂也。軬音扶晚反。」

〔七〕  師古曰:「朱家,魯人,見游俠傳。」

〔八〕  師古曰:「夏侯嬰也,本為滕令,遂號為滕公。」

〔九〕  師古曰:「職,常也。言此乃常道也。一曰職,主掌其事也。」

〔一0〕師古曰:「子胥,伍員也。荊即楚也。子胥之父伍奢為平王所殺,子胥奔吳,教吳伐楚。平王已卒,其後吳師入郢,子胥掘平王之墓,取屍鞭之三百也。」

〔一一〕師古曰:「從音千容反。」

〔一二〕師古曰:「侍,侍於天子。間謂事務之隙。」

〔一三〕師古曰:「多猶重也。」

孝惠時,為中郎將。單于嘗為書嫚呂太后,〔一〕太后怒,召諸將議之。上將軍樊噲曰:「臣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諸將皆阿呂太后,〔二〕以噲言為然。布曰:「樊噲可斬也。夫以高帝兵三十餘萬,困於平城,噲時亦在其中。今噲奈何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中,面謾!〔三〕且秦以事胡,陳勝等起。今瘡痍未瘳,〔四〕噲又面諛,欲搖動天下。」是時殿上皆恐,太后罷朝,遂不復議擊匈奴事。

〔一〕  師古曰:「嫚謂辭語褻污也。嫚讀與慢同。」

〔一〕  師古曰:「阿,曲也,曲從其意。」

〔三〕  師古曰:「謾,欺誑也,音嫚,又音莫連反。」

〔四〕  師古曰:「痍,傷也。瘳,差也。痍音夷。瘳音丑留反。」

布為河東守。孝文時,人有言其賢,召欲以為御史大夫。人又言其勇,使酒難近。〔一〕至,留邸一月,〔二〕見罷。〔三〕布進曰:「臣待罪河東,陛下無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四〕今臣至,無所受事,罷去,此人必有毀臣者。夫陛下以一人譽召臣,一人毀去臣,臣恐天下有識者聞之,有以窺陛下。」〔五〕上默然,慚曰:「河東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布之官。

〔一〕  應劭曰:「使酒,酗酒也。」師古曰:「言因酒霑洽而使氣也。近謂附近天子為大臣也。」

〔二〕  師古曰:「邸,諸郡朝宿之舍在京師也。」

〔三〕  師古曰:「既引見而罷,令還郡也。」

〔四〕  師古曰:「謂妄言其賢,故云欺也。」

〔五〕  師古曰:「窺見陛下淺深也。」

辯士曹丘生數招權顧金錢,〔一〕事貴人趙談等,〔二〕與竇長君善。〔三〕布聞,寄書諫長君曰:「吾聞曹丘生非長者,勿與通。」及曹丘生歸,欲得書請布。〔四〕竇長君曰:「季將軍不說足下,〔五〕足下無往。」固請書,遂行。使人先發書,〔六〕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則揖布曰:「楚人諺曰『得黃金百,不如得季布諾』,〔七〕足下何以得此聲梁楚之間哉?且僕與足下俱楚人,使僕游揚足下名於天下,顧不美乎?〔八〕何足下距僕之深也!」布乃大說。〔九〕引入,留數月,為上客,厚送之。布名所以益聞者,曹丘揚之也。

〔一〕  孟康曰:「招,求也。以金錢事權貴,而求得其形勢以自炫耀也。」李奇曰:「持權屬以請人,顧以金錢也。」師古曰:「二家之說皆非也。言招求貴人威權,因以請託,故得他人顧金錢也。」

〔二〕  李奇曰:「宦者趙談也。」

〔三〕  服虔曰:「景帝舅。」

〔四〕  師古曰:「欲得竇長君書與布,為己紹介也。」

〔五〕  師古曰:「說讀曰悅。」

〔六〕  師古曰:「使人先致書於布。發,視也。」

〔七〕  師古曰:「諺,傳也。」

〔八〕  師古曰:「顧,念也。」

〔九〕  師古曰:「說讀曰悅。」

布弟季心氣蓋關中,遇人恭謹,為任俠,方數千里,士爭為死。嘗殺人,亡吳,從爰絲匿,長事爰絲,〔一〕弟畜灌夫、籍福之屬。嘗為中司馬,〔二〕中尉郅都不敢加。少年多時時竊借其名以行〔三〕。當是時,季心以勇,布以諾,聞關中。

〔一〕  師古曰:「絲,爰盎字。言以兄長之禮事也。」

〔二〕  如淳曰:「中尉之司馬。」

〔三〕  師古曰:「詐自稱為心之賓客徒黨也。」

布母弟丁公,〔一〕為項羽將,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漢王急,顧謂丁公曰:「兩賢豈相厄哉!」〔二〕丁公引兵而還。及項王滅,丁公謁見高祖,以丁公徇軍中,〔三〕曰:「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遂斬之,曰:「使後為人臣無傚丁公也!」

〔一〕  晉灼曰:「楚漢春秋云薛人,名固。」師古曰:「此母弟為同母異父之弟。」

〔二〕  孟康曰:「丁公及彭城賴齮追上,故曰兩賢也。」師古曰:「孟說非也。兩賢,高祖自謂并謂固耳,言吾與固俱是賢,豈相厄困也。故固感此言而止也。雖與賴齮俱追,而高祖獨與固言耳。」

〔三〕  師古曰:「徇,行示也,音辭俊反。」

欒布,梁人也。彭越為家人時,嘗與布游,〔一〕窮困,賣庸於齊,為酒家保。〔二〕數歲別去,而布為人所略,賣為奴於燕。為其主家報仇,〔三〕燕將臧荼舉以為都尉。荼為燕王,布為將。及荼反,漢擊燕,虜布。梁王彭越聞之,乃言上,請贖布為梁大夫。使於齊,未反,〔四〕漢召彭越責以謀反,夷三族,梟首雒陽,下詔有收視者輒捕之。布還,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吏捕以聞。上召布罵曰:「若與彭越反邪?吾禁人勿收,若獨祠而哭之,與反明矣。〔五〕趣亨之。」〔六〕方提趨湯,〔七〕顧曰:「願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彭城,敗滎陽、成皋間,項王所以不能遂西,徒以彭王居梁地,〔八〕與漢合從苦楚也。〔九〕當是之時,彭王壹顧,與楚則漢破,與漢則楚破。且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一0〕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今(漢)〔帝〕壹徵兵於梁,彭王病不行,而疑以為反。反形未見,以苛細誅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亨。」上乃釋布,拜為都尉。

〔一〕  師古曰:「家人,猶言編戶之人也。」

〔二〕  孟康曰:「酒家作保。保,庸也。可保信,故謂之保。」師古曰:「謂庸作受顧也。為保,謂保可任使。」

〔三〕  服虔曰:「為買者報仇也。」

〔四〕  師古曰:「反,還也。」

〔五〕  師古曰:「若,汝也。」

〔六〕  師古曰:「趣讀曰促。促,急也。」

〔七〕  師古曰:「提,舉也,舉而欲投之於湯也。趨讀曰趣,趨,嚮也。」

〔八〕  師古曰:「徒,但也。」

〔九〕  師古曰:「從音子容反。」

〔一0〕師古曰:「微,無也。」

孝文時,為燕相,至將軍。布稱曰:「窮困不能辱身,非人也;富貴不能快意,非賢也。」於是嘗有德,厚報之;有怨,必以法滅之。吳楚反時,以功封為鄃侯,〔一〕復為燕相。燕齊之間皆為立社,號曰欒公社。

〔一〕  蘇林曰:「鄃音輸,清河縣也。」

布薨,子賁嗣侯,〔一〕孝武時坐為太常犧牲不如令,國除。

〔一〕  師古曰:「賁音奔。」

田叔,趙陘城人也。〔一〕其先,齊田氏也。叔好劍,學黃老術於樂鉅公。〔二〕為人廉直,喜任俠。〔三〕游諸公,〔四〕趙人舉之趙相趙午,言之趙王張敖,以為郎中。數歲,趙王賢之,未及遷。

〔一〕  蘇林曰:「陘音刑。」

〔二〕  師古曰:「姓樂,名鉅也。公者,老人之稱也。」

〔三〕  師古曰:「喜,好也,音許吏反。」

〔四〕  師古曰:「諸公,皆長者也。」

會趙午、貫高等謀弒上,事發覺,漢下詔捕趙王及群臣反者。趙有敢隨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十餘人赭衣自髡鉗,隨王至長安。趙王敖事白,得出,〔一〕廢王為宣平侯,乃進言叔等十人。上召見,與語,漢廷臣無能出其右者。〔二〕上說,〔三〕盡拜為郡守、諸侯相。叔為漢中守十餘年。

〔一〕  師古曰:「白,明也。」

〔二〕  師古曰:「材不勝。」

〔三〕  師古曰:「說讀曰悅。」

孝文帝初立,召叔問曰:「公知天下長者乎?」對曰:「臣何足以知之!」上曰:「公長者,宜知之。」叔頓首曰:「故雲中守孟舒,長者也。」是時孟舒坐虜大入雲中免。上曰:「先帝置孟舒雲中十餘年矣,虜常一入,孟舒不能堅守,無故士卒戰死者數百人。長者固殺人乎?」叔叩頭曰:「夫貫高等謀反,天子下明詔,趙有敢隨張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鉗,隨張王,以身死之,豈自知為雲中守哉!漢與楚相距,士卒罷敝,〔一〕而匈奴冒頓新服北夷,來為邊寇,孟舒知士卒罷敝,不忍出言,士爭臨城死敵,如子為父,以故死者數百人,孟舒豈敺之哉!〔二〕是乃孟舒所以為長者。」於是上曰:「賢哉孟舒!」復召以為雲中守。

〔一〕  師古曰:「罷讀為疲。下亦同。」

〔二〕  師古曰:「敺與驅同。言不敺之令戰也。敺字從攴。攴音普木反。」

後數歲,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殺漢議臣爰盎,景帝召叔案梁,具得其事。還報,上曰:「梁有之乎?」對曰:「有之。」「事安在?」〔一〕叔曰:「上無以梁事為問也。〔二〕今梁王不伏誅,是廢漢法也;如其伏誅,太后食不甘味,臥不安席,此憂在陛下。」於是上大賢之,以為魯相。

〔一〕  師古曰:「索其狀也。」

〔二〕  師古曰:「言不須更論之也。」

相初至官,民以王取其財物自言者百餘人。叔取其渠率二(千)〔十〕人笞,怒之〔一〕曰:「王非汝主邪?何敢自言主!」魯王聞之,大慚,發中府錢,使相償之。〔二〕相曰:「王自使人償之,不爾,是王為惡而相為善也。」〔三〕

〔一〕  師古曰:「渠,大也。」

〔二〕  師古曰:「中府,王之財物藏也。」

〔三〕  師古曰:「不爾,是則王為惡。」

魯王好獵,相常從入苑中,王輒休相就館。相常暴坐苑外,〔一〕終不休,曰:「吾王暴露,獨何為舍?」王以故不大出遊。

〔一〕  師古曰:「於外自暴露而坐。」

數年以官卒,魯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曰:「義不傷先人名。」

仁以壯勇為衛將軍舍人,〔一〕數從擊匈奴。衛將軍進言仁為郎中,至二千石、丞相長史,失官。後使刺三河,還,〔二〕奏事稱意,拜為京輔都尉。月餘,遷司直。數歲,戾太子舉兵,仁部閉城門,令太子得亡,坐縱反者族。〔三〕

〔一〕  張晏曰:「衛青也。」

〔二〕  如淳曰:「為刺史於三河郡。三河謂河南、河內、河東也。」

〔三〕  師古曰:「遣仁掌閉城門,乃令太子得出,故云縱反也。」

贊曰:以項羽之氣,而季布以勇顯名楚,身履軍搴旗者數矣〔一〕,可謂壯士。及至困厄奴僇,苟活而不變,何也?〔二〕彼自負其材,受辱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終為漢名將。賢者誠重其死。夫婢妾賤人,感概而自殺,非能勇也,〔三〕其畫無俚之至耳。〔四〕欒布哭彭越,田叔隨張敖,赴死如歸,彼誠知所處,〔五〕雖古烈士,何以加哉!

〔一〕  鄧展曰:「履軍,戰勝蹈履之。」李奇曰:「搴,拔也。」孟康曰:「搴,斬取也。」師古曰:「謂勝敵拔取旗也。鄧、李二說皆是。搴音騫。今流俗書本改履謂屢,而加典字,云身屢典軍,非也。」

〔二〕  師古曰:「僇,古戮字也。奴僇,謂髡鉗為奴而賣之也。」

〔三〕  師古曰:「感概,謂感念局狹為小節。概音工代反。」

〔四〕  張晏曰:「言其計畫道理無所至,故自殺耳。」蘇林曰:「俚,賴也。言其計畫無所成賴。」晉灼曰:「揚雄方言曰『俚,聊也』,許慎曰『賴也』。此為其計畫無所聊賴,至於自殺耳。」師古曰:「晉說是也。」

〔五〕  如淳曰:「太史公曰『非死者難,處死者難』也。」

校勘記

一九八0頁  九行  彭王剖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  景祐本無「亦」字。

一九八0頁  九行  今(漢)〔帝〕壹徵兵於梁,  宋祁說越本「漢」作「帝」。按景祐本作「帝」。

一九八三頁一二行  叔取其渠率二(千)〔十〕人笞,  景祐、殿、局本都作「十」。王先謙說作「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