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帝讳上聿下键,唐藩第十二世孙。崇祯中袭封,以父为叔鸩,即举兵报仇。闻畿辅有儆,倡义勤王,为寇梗还国。祖制,亲王不得与兵事。被劾,以越关擅毙送高墙。弘光初,赦复亲王冠带,送粤东闲住,未往而南变。避难入湖,倡奉潞藩,具本劝进,不允。会北檄至,潞藩从奄弁议出降,王闻而悲愤。靖卤虏伯郑鸿逵、礼部尚书黄道周等,请监国,凡三让而后从。
道周第一疏略云:「天造不宁,道先立主;昌期协应,臣亦择君。二载而陷两京,河山雪涕;敷天而污左衽,人鬼恫心。非有不世出之英,莫胜大有为之任。殿下伟略著于维城,玄风闻于主鬯,太祖廓清六合,有天下者,还属太祖之孙;汉家再造神州,起南阳者,即复汉家之业。昔当敌迫都城,殿下已请师投袂;况今祸连江左,苍生又仰屋瞻乌。琅琊先讨石勒,遂渡五马之江;宛叶初会平林,遂发昆阳之迹。以今揆古,异世同符。语德则德于琅琊,语亲则亲于宛业。所谓合晋元光武,以成殿下之身,藉猛士谋臣,以缵太祖之绪者也。
二疏略云:「日月重光,四海切黄衣之望;乾坤再辟,万方仰白水之祥。五百年必有王兴,适逢今日,十八传宜归哲后,当属仁贤。殿下聪明天纵,玄德日升;险阻备尝,晋公子之播迁。良有以也,闾阎亲历,史皇孙之艰难,岂徒然哉?国不可一日无主,主不可一日非人。伏乞仰思祖宗创垂之统,下念苍黔推戴之诚,早膺负扆,以肃王纲。」
三疏略云:「国步多艰,王室已深于板荡。天心厌乱,人情咸属于仁贤。殿下聪明天亶,慈孝夙成,恭俭温文,廓尔宽仁之度。圣神文武,翕然海宇之归。近闻敌迫武林,人无固志。贼臣有屈膝之议,举国同蒙面之羞。思高皇创业之艰,退一尺即失一尺;为中兴恢复之计,早一时毋误一时。神器不可以久旷,令旨不可以时稽。亟总瑶枢,以临魁柄。」云云。
上俞监国之请,下谕,略欲曰:「孤闻汉家再坠,大统犹系人心。唐室三丧,长安不改旧物。岂独其风俗醇固,不忘累世之泽哉?亦其忠义感愤,豪杰激劝使然也。孤少遭多难,勉事诗书,长痛寇氛,遂规戎旅。二十年来,未尝兼味而食,重席而处。比方二载,两京继陷,天下藩服,委身奔窜。孤中夜卧起,涕泗纵横。诚得少康一旅之师,周平晋郑之助,躬率天下,以受彤弓,岂忧板荡哉?今幸南安、靖卤虏二大将军志切匡复,共赋无衣。一二文臣,以舂陵琅琊之义,过相推戴,感动路人。神器乍倾,天命未改。知明明赫赫之际,顾我太祖,佑其子孙,犹未有艾也。自今孤亲总六师,一切民间利病,许贤达条陈,孤将悉与维新,总其道揆,副海内喁喁之意焉。」
上亲贤好士,从谏如流。一监国即议亲征,以恢复自任。初至浦城,水师总兵陈有功启请节俭爱民,上览之嘉悦,赐旌直银五两。下谕云:「孤览尔启,为之慨愤。自允监国之后,若一日孝陵未见,一日西北赤子未援,一统旧疆未复,即是孤负祖负民,如剑在心,如汤沃背。断断不与卤虏盗并立天壤,该将启内,劝孤节俭爱民,足征忠谠。孤监鉴于古,凡真忠臣,必明指君之过失,改正君身,天下自定。孤才至闽,见此启本,即是中兴名疏,着发靖卤虏伯大张榜示。见孤汲汲求贤,愿拜昌言至意。」
朝见臣民于建安,随出榜安民云:「寡人布素十年,毫无烦扰。一切支应,并一切氊彩无益等事,俱各免行。当百姓剥膏见髓之时,誓约己以安天下。违旨者,治以不忠扰民之罪。随侍官校,不过十人。务要公买公卖,敢擅取民间尺薪粒米,即时察启请究,捆打八十,穿耳游示。寡人上下费用,件件自备。生平直性实心,字字真诚。尔官民一体遵依,毋负拳拳至意。」
谕布政司云:「自古忠臣孝子,未备居室,宗庙为先。今孤瞻仰孝陵,不胜愤痛。既议监国于兹,必先祭祖,方改摄政。速于该省择一公所,造诸祖牌匾,曰『行太庙』,以便届期行礼。」按:易享帝立庙,萃涣之大义也。此举可称知所先务。
即位数日,谕文武诸臣曰:「朕今痛念祖陵,痛惜百姓。狂卤虏污我宗庙,害我子民,淫掠剃头,如在水火。朕今诛逆使、旌忠臣外,誓于八月十八日午时,统率六师,御驾亲征,尚赖文武臣民,勇效智力谋富才能,同报祖宗,以救百姓。有功必报,朕不食言。」复敕谕行宫中不许备办金银犀玉各器皿,止用磁瓦铜锡等件;并不许用锦绣洒线绒花帐幔被褥,止用平常布帛。件件俱从减省,成孤恬淡爱民至意。违者以不忠不敬治罪。」
上御门亲仪肃卤虏伯黄斌卿,授以印剑,赐以银币,敕谕有云:「一统不全,即朕不孝;三吴未复,即卿不忠。盼望我孝陵,羮墙如见;可怜我百姓,汤火曷归。」复御制诗送之云:
朕今伸大义,卿任重恢征。寸心达圣祖,一德壮留京。
将廉天地裕,恩遍事功成。终始封劳报,君臣共治平。
时文武罗列郊外饯送,郑鸿逵解所束玉带赠之。军容整肃,观者夹道。
杨文聪贺登极表摺云:「自统肇神尧,必以陶唐为祖;功同神禹,还从明德兴基。三百年德泽在人心,比于夏商,咸谓过矣。十三宗太阿由己手,贤于尧舜,不亦远乎?陛下乘乾御守,拨乱救民,万姓瞻依;叶白水真人之地,六龙骖服;起赤符帝子之祥,克勤克俭;大禹之无间然,至孝至仁;姬文之熙敬止,黄龙痛饮;比周武之甲子,更自昭明;白凤鸣岐,想汉光之乙酉。于今为烈,臣志本报韩,子房之椎未坠,奈天不祚汉,曹沫之耻空存。念此膝一屈不复伸,敢斩卤虏颈南走越;虽寸心既枯犹不死,愿随马足北吞胡。」上给敕印,印文曰:「恢复南京联络浙直部院关防」,子鼎卿,印曰:「协复南京整理浙兵督镇关防」。卤虏颈,当作「卤虏头」
上亲征,饯正先锋郑鸿逵、副先锋郑彩,登坛授钺。先期,工部于洪山桥之阳搭一木台,高一丈,方三尺,四围木栏;奉上帝牌一位,太祖牌一位。上先御翼善冠,至台所,百官吉服行礼,武臣各戎装右左侍。御先锋吉服入,就位行四拜礼毕,趋出,易戎衣。上御武服升台,先于神牌前行五拜礼,拜毕,立于神位之西稍前南面。鸿胪赞授钺,御先锋北面跪,兵部取钺跪。上命授钺,兵部官承旨,立于先锋东,以钺授之,先锋承之以授执事者,退立于西。鸿胪赞叩头兴,上东向揖,赐饯,光禄官及内员传赐饯酒,御先锋跪受饯。候上戒劳毕,赞叩头谢恩兴,趋立台下之左,以俟。上亲御甲胄,于台上号令出征将士,御先锋率诸将士跪听号。叩头毕,遂按步伍,建旌旗,鸣金鼓,扬兵就道。执钺官奉钺前行,上解甲胄,仍御翼善冠回銮。
是日风雨晦冥,几不成礼。太祖神位吹倒,御先锋又有坠马之事,人咸知其不祥。
敕谕行在勋部等衙门,同出徵兵部侍郎吴震交等,各有选用府州县官催粮之责,准各以原官带吏、礼等衔。盖军中事必便宜,难以千里请旨,带吏部科街者,取其便于府县无官补官,惩贪举廉也;户部科衔者,取其为两勋到处催饷,令不置也;兵部科街者,取其军中令,知国法不许冒功害民也;礼部科衔者,取便宜赦罪录功。并省直忠孝节义,得先行旌表,后奏恩恤;并遵有髪为顺民,无髪为难民之敕令也。内阁即以此意,各给敕书与之。
命御史林兰友廵按江西,联络义师。谕曰:「尔此行显破情面,明竖担当,大展忠猷。令人指曰:如此行事,方是中兴之骢马;如此激扬,方是天子之法臣。尔是朕亲简,尔之不善,即朕不明;尔之有为,亦朕善用。江民憔悴于贪政久矣,切切以朕『先教后刑,先刑后法』八字行之,又八字曰:『小贪必杖,大贪必杀』。真能代朕行此十六字,始不负耳。目之寄,根心而行。休说谎话,至谕切谕,想着记着。」
吏科陈燕冀上「效忠十事」,曰「重王言,慎勋封,严用人,辨缓急,专兵事,择实效,杜翻案,寔团练,惜名器,尊正学」。上答云:「所奏十事,国势人心无不洞悉,真中与第一名疏也。朕录一通,置之座右,朝夕省览。关朕躬者,朕自省察;关各衙门的,着寔举行。陈燕翼昌言不讳,着加升一级,以劝真言。」【各衙门之上有「文武」二字】
十二月初六,上自戎服登舟,百官鳞集,号令严明。南平县小民张安礼等,数百里躬进米豆酒浆,远迎王师。上嘉纳之,命将米酒分赐诸将,安礼等给予序班冠带,仍赐号忠良处士,各赍银牌一面,以旌义举。
手敕凤阳知府张以谦,云:「朕今正位福京,志雪祖救民。八月十八日兵发五路,十二月初六日,朕驾亲征。赵贵至京【河面兵备邵起差官入贺者】,知尔在凤,感念畴昔。赐尔手谕,尔当速联英杰,助朕中兴。监国、登极、亲征三诏,尔其善为宣布,不负朝廷。朕亲谒皇陵,是尔见朕不忘之日也。特谕。」
辅臣黄道周联络忠义,纠合乡勇九千馀人,从广信出金衢,前后擒斩伪官百数。适衢抚某与议不投,忌其师屯境上,密疏其短。公初不觉也,继而请兵请饷,绝不一应,乃知其由,遂决意长驱深入婺源山中。孝廉某,公门人也。清帅张天禄执某妻子,令某设计诱公,执于其家,并从军主事赵士超、中书毛玄水、蔡时培、赖叔儒四人,俱传送江南省城。公欲尽节,士超曰:「此去南京不远,倘得面数承畴误国之罪,魂魄得傍孝陵,死亦未晚。」公从之,遂行。作诗四首云:
陋巷惭颜闵,行筹负管箫。风云生造次,毛羽定飘摇。
厝火难栖燕,横江舍渡桥。可怜委佩者,晏晏坐花朝。
火树难开眼,冰城倦著身。支天千古事,失路一时人。
碧血留青草,白头退隐沦。更无遗恨处,燥髪为君亲。
搏虎仍之野,投豺又出关。席心如可卷,鹤髪久当删。
怨子不知怨,闲人安得闲。乾坤犹半壁,未忍蹈文山。
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为谁分板荡,不忍共浮沉。
鹤怨空山浅,鸡鸣中夜阴。面阳江路远,怅作卧龙吟。
至南京,同不屈死。
事闻,上曰:「道周身陷膻腥,节光日月。读其遗诗,刺心流涕。朕负道周,未能救于事前。童周不负朕,真诚拥戴于先,垂毙不辱于后。䘏典尤当破格,赠文明伯,諡忠节,建祠立坊,遗诗立碑庙门。」
平卤虏侯郑芝龙僭用「监国留后」字,诏改正之曰:「福京任二王为居守,卿以勋辅为留后,原无『监国』字面。卿还将题奏文移,照敕填注,不可错误。」上因黄克辉败绩,降郑鸿逵一级,改太师为少师;又以郑彩兵溃革职,令芝龙追缴永胜伯并大将军印、黄钺、敕剑;又以黄斌卿久托舟山,未有寸功,虚糜廪饷,削其伯爵。上之将将,殊有操纵。然而芝龙狼子野心,异志亦由于此。
谕辅臣朱继祚曰:「君臣一体,虽小臣亦必加恩。法自贵近,即大臣亦从画一。朕天性忠厚,爱诸臣以大体、以廉耻。登极七月,优礼备至,乃始以坚卧之套,必待朝廷几次温旨,如请诸葛。及至一筹不展,推委因循,毫无爱君之真情,止循假恭之旧例。朕今举日不知所倚,殊可痛伤。看今日之情态,则知世朝之于夏言,神庙之于张位,烈庙之于刘鸿训,皆不得已也。此次暂且从宽,若再因循推卸,或以紧要军事委于中书,或将紧急敕书故意延迟,要坏国事,或当会要之本,不肯确议;或当决断之事,上则推候圣裁,下则推下部议;凡有此等,三尺具在,祖宗大法,断断必行。尔等详之慎之,呼吸死生,大迷不醒,不得不如此行也。」
嗟乎!隆武帝之英明,不下烈皇,而一时际会之臣,如继祚、鸣俊等,武臣如鸿逵、斌卿等,出印败辕,居则蠹国。虽大有为之君,能以孤掌鸣乎?甚矣!彼其赤芾,千古同嘅也。
天兴府贡生郑献可,谋立生祠,以祝万寿。诏责之曰:「朕绍统七月,疆土不复,臣子因循不能变,百姓汤火不能援,擢朕之髪,不足数朕罪。惟此一念身殉,太祖天地临之。自登极以来,上无血性担当之辅,下无爱民如子之臣;兵饷之征,累我百姓,朕寔痛心,有何功德作此妄举?速速停止,无重累民。」
有远方士上书条陈大计者,上览而嘉之,即赐召对。得之酒肆,已大醉矣,跪拜未毕,跟跄仆地,呕哕狼籍。御史纠之,上曰:「书生未谙朝仪,且以远方之士上书陈言,未卜用否,旅邸无聊,排遣至醉,此亦人情。朕未先行宣示,而仓卒即召,此朕求贤若渴之虚怀,失于详慎,非其罪也。」命扶归客舍,明晨来对。又有疏乞县邑自效者,上召谕曰:「朕方寤寐求人,岂吝一县一邑。但此时县邑,强半危疆,诸生自揣倘有外侮内衅,能保障无虞否?倘其未能,毋以身试法也。」
学臣毛协恭,缴进同乡各臣书疏,上读毕,感痛云:「江南士绅,无人不洒泪思明,枕戈待举。朕必亲提黄钺,张惶六师,以慰臣民之望。大小文武,当时时刻励尔志,毋狃偏安。」
敕处州道臣,将十县粮饷分给勋臣刘孔昭、督臣杨文聪军前。时二臣互有争执,上手谕云:「师饱在饷,师克在和。与其同饷而涉于争,不如分饷而归于和。今后两臣同心协复,再勿争竞。近间年荒饷急,民困难支,仍分限催征,以息民力,不许差人至县辱官雪民。违者,着该管官具疏参奏。
谕兵部郭必昌曰:「朕自登极以来,未有催发事件者。今始于卿见之,具见慎重关切,朕心嘉悦。每日文书甚多,批览俱经朕手眼。此后卿部凡有紧要本章,即于封上搭一红签,上书『要本乞速批行』,庶即先批发。卿切记着。」
上以民间食米,全资运载流通,谕禁官兵,凡往来船支一概不许封拏,以绝小民生路,地方官不得私狥轻纵。又谕云:「朕闻浙东兵将,更端吞噬,劫抢士民,贫富俱无安枕,如朕亲罹水火。浙中士绅在朝者,速议拯救良策。」
谕吏部主事郑赓唐曰:「朕独居不御酒肉已久,岂为难事。若王言屡易,时事使然,朕岂得已?至求治过速,止为心切觐陵。言言药石,远识深心,朕心嘉悦。又览户科黄周星疏曰,奏内三寒心处,真可寒心。盗贼公行,民生凋敝,兵将退缩。左藏悬罄,皋訾蜩沸,角户分门,全不以国恤为念者,尔大小文武诸臣之罪也。政教不行,威令不信,举措刑赏失中,廷议纷纭狡窃者,朕躬之过也。从君务改弦,臣亦须猛省。」
四月初五日,上诞辰,诸臣先一日请贺,上不许曰:「朕奉大统已近十月,孝陵未见,百不安;文因循于内,武扰害于外;中兴事业,茫无端绪,岂可晏然自居,听群工庆祝?即惟于行在所,总用太牢一分,遥祭二祖列宗;唐国祖宗,另设于旁。」又谕行在鸿胪寺:「朕奉大统十一月,不见孝陵,情势离阻,愧恨甚深。寿日断不受贺,文武亦免遥祝。但愿与朕同心靖祖,不在区区之跪拜也。再行申谕,著即确遵。」
上卧薪尝胆之志,复仇雪耻之心,顷刻不忘。一免元旦之贺,再免诞辰之贺,情词真切,读者感动。而有君无臣,大志不遂,真可恸哭。
留守唐王聿𨮁请回銮,上谕云:「六师久出,岂得回凿。暂驻延津,正规进取,止以战守总无成算。文武仍不同心,饷诎兵单,内忧外惧,不得不廻环却顾。计虑万全之著,兼以农事方殷,驿路艰苦,朕爱民切切于心,岂忍重困。王知朕意,毋惑谣言。」
敕谕御营内阁,传示臣民云:「臣民拥立朕躬,志誓救民雪祖。逆寇虽狂,尚可暂守而养锐。诸臣议论纷纭,殊为道旁筑舍。今国姓成功,廵关回来,迎驾暂至邵武,相机出关。总之自古创业中兴,谁不危而后济?朕惟以『宁进死,不退生』六字自誓,并以此六字察验臣工。此后除战守驻跸,一听条陈外,若有敢请回天兴,并请退避广东者,诸臣必从重议罪,馀立斩以狥。」后有讹言驾回天兴者,上大怒曰:「朕以进战自誓,岂有复回之理!谁为此言,惑乱耳目,即应立刻察明斩首,以儆馀谋!」
谕吏部郭维经曰:「此番考选,朕亲简定。或偶闻于无心之言,或见其有一二勤劳可耻,皆由朕性过急,痛念民生。倘有未当,卿宜执奏,以收成命。事协至公,断不为忤。」
禽斩仙游县山寇百余,奏闻,上曰:「贼首累累,谁非赤子,乃至犯不赦之条,朕寔切悯念。」大哉王言,何殊下车之泣?
禁地方官官买云:「上帝命君,惟为养民;君之设官,惟在安民。贪风流行,民始不安。府州县之有行户,寔害民恶政。官之稍有良心者,尚给以价,比市价十去五六;其无良心者,直票取如寄。吏胥缘之,奸孔百出。朕昔潜邸,久知此弊,宜行永革,急救民生。在外都察院榜示所属恪守,违者必置重典。」
赏吏科给事朱作揖银牌二面,文曰「旌廉」。上谕曰:「作揖以羁旅之臣,直言受知,身处掖垣,却暮夜金,真浊世之鲁灵光也。」
谕辅臣何吾驺曰:「朕在延日久,漫云兼顾江浙,终于江浙何补?不如寔寔出关,拏定一件做去,尚为得法。且今地方止有闽、广、江、楚四者,咽喉全在一处,彼所必争,我所必守,今不自出,负祖负民。朕之存亡,犹其小者。催林咨并陈天榜兵到,决意初一日行。」
上谕平卤虏芝龙,辅臣吾驺,吏、户、兵三部曰:「官兵虐民,极而从卤虏,此为目前第一失政,则御将安民为目前第一急务。今当商定,民如何安,应用何人?将如何御,应换何人?近民既定,远民自安;民心既固,卤虏胆自寒。中兴恢复,此外无道,卿等共谋所以成之。」
江南布衣翟腪疏进直言,上曰:「此疏于古今得失之局,亦有所规切朕躬处。言言药石,诚可嘉尚,准候对。」上官之,不受,旋病卒。上怜其才,赠翰林,待诏,赐银二十两以葬。曰:「朕视忠臣过于骨肉,一臣之亡,朝廷即少一助。赐金着与立一碑碣,仍赐四语勒石云:「生既尽君臣之义,死亦凛华夷之防。名称大明正士,寔关天地纲常。」
上曰:「天下之坏,不坏于贼,而坏于兵,而坏于官,殊可痛念。浙中无所事事之官,逍遥于家,驿骚于途,畏缩不进。渔猎细民的,通着抚按详行清察,即日撤回,务期安辑地方。」
李锦者,闯贼犹子李过也,号「一只虎」。奉闯妻高氏渡洞庭,据山寨。督抚招降之,具疏上闻,赐名赤心,授御营前部左军,挂龙虎将军印;封高氏为贞义夫人。敕谕有云:「尔以善教为慈,赤心以遵母为孝。慈孝既萃于尔门,忠义必成于功业。尔其时以大义训子,俾其一德,明良始终。」后上既晏驾,堵胤锡以永历阁部抚湖南,赤心就招称臣。然桀骜如故,在营称高氏为太后,其疏称自成为「先帝」,朝议亦姑听之。何腾蛟以阁部督师,轻骑入其营,会师取长沙,封兴国侯。高氏弟必正等,封伯十余人,而赤心肆掠不止。
当是时楚督何腾蛟、总兵王永成、马进忠、李赤心等,保湖南以窥江左。旧抚杨鹗据常德,以应辰沅、长宝、衡永一带。江督万元吉、阁臣杨廷麟、御史陈荩等,起兵南赣,以恢吉抚,建广之间,保聚数十万,一时响应。上复命督臣杨鼎和驰谕川,辅王应熊、滇督吴兆元、黔督樊一衡催募兵将,兼册富顺为蜀王。命郑鸿逵出仙霞关,施福出崇安关,郑彩出衫关,黄鸿俊、郭伟援浙,出福宁分水关,黄斌卿督水师 ,由海道抵温台。人心踊跃,调度兵将,俱井井有条。鲁监国扼钱塘而守,惠藩镇广东,丁魁楚守梅岭,而上亲出南赣,亦中兴一大机会也。无奈壤地褊小,兵饷两缺,御营将士召募未足;而监国参差于浙境,郑彩溃败于前茅;君无一德之臣,将无调和之士;奸人撤备,遂以不守,哀哉!
当闽局初定,芝龙擅定策功,亦竭力输助,上至以「先生」呼之,且云:「孤之南来,寔惟先生是倚。在朝则孤之腹心,在边则孤之左右手也。」然芝龙狼心未除,其子弟皆拥兵自卫,多骄横无礼,见上之英明综核,意殊不乐。上出驻汀,命之居守。既而芝龙自称「监国留后」,上手敕令去「监国」字,又以兵败削郑彩伯爵,又以人言诛其姻陈谦 ,芝龙愈不乐。初与道周矛盾,道周遂奋然束行,援绝被执;复与吾驺议论不合。时清兵已抵岭下,芝龙尽撤岭上守备,悉运城中火器兵甲归海上,临行复焚北库大炮,声如山崩而去。清兵抵岭,见虚无人,疑设伏诱之,迟两日乃敢度。上日治兵于外,为恢复计,而不意芝龙之内变也,岂非厄运哉!
上在延平,知大事已去,将入赣,为陈谦之子率骑追驾,遂及于难。谦武进人,弘光时为总兵。赉诏晋芝龙南安伯,比读券,误书「安南」。谦谓芝龙曰:「南安仅一邑,安南则兼两广。请留券易诏,更晋伯为侯。」芝龙大喜,厚赠而别。及半途而闻南变,谦遂留闽。或言为鲁藩心腹,与郑交深,恐有内患,将诛之,芝龙为跪请,至夜半传片纸斩之,芝龙伏哭甚哀,以千金治葬。遂称海寇狎至,臣无海则无家,拜表即行。而守关将施福尽撤兵还安平。至是汀陷,上狼狈出奔。谦子降于清,遂率兵追驾,及而被难。从行者何吾驺、郭维京旋散去,朱继祚、黄鸣俊被执。继祚为乱兵所杀,鸣俊许授五品官,以老疾辞免。
大宗伯曹公学佺,初见朝中文武不和,知不可为。尝曰战守非吾事,天欲祚闽,冀寔录可成时公方修烈皇寔录;倘不祚明,有死而已。三关兵撤,敌骑长驱,闻上去延津,即削髪为僧。会闽省贡生齐巽、中书张份、僧不空等鸠众起义,杀清之挂示安民者,强公归措饷。公知其无成,而嘉其志,助以千金。乃降绅黄文焕之子璂密报贝勤,促其兵至,巽等遂散。公闻兵已入城,曰:「吾志久定,今日正吾尽节日也。」沐浴缢于中堂。传阁学冠,北兵入,走至门人汪亨龙家,为汪之仇家执献北帅,不屈,死之。初公被执,于石牛草中作书,以骸骨托汀士民。述其状甚悉,陈济生亲见之。
辅臣路振飞追上不及,自缢于邵武山中。
上游廵抚吴闻礼遁入山寺,不肯削髪,曰:「岂有堂堂抚臣而怕死耶?」率乡勇起义,为乱兵所杀。
延平太守王士和,正衣冠经于堂上。
卫指挥胡上琛,与妾刘蕙,并坐中堂,服酖而死。琛时年三十八,妾二十一。有子,嘱母抚养。母贤,不夺其志。
通政马公思理死之。
清兵至浦,按臣郑为虹闭城守,百姓请出降,不可;请出走,不可。被执不跪,令剃髪,曰:「负国不忠,辱先不孝,不忠不孝,生亦何用?宁速死,髪不可去也!」明日复召责输饷,虹不应;民欲代输,虹不可,遂遇害。科臣黄大鹏、都督洪祖烈、者司张翘鸾、鸾父千户张万、中军游击原某、虹仆陈龙,俱死之。
芝龙既归安平,军容赫烜,战舰齐备,炮声震天地。犹豫未敢迎清,自持先撤关兵,一矢不加,为有大功。而两广素属所部,若招两广以自效,不失闽广总督也。贝勒令所厚招之,芝龙曰:「我非不忠于清,恐以立王为罪耳。」贝勒贻书曰:「吾所以重将军者,以将军能立王也。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力不胜天,则投明而事,建不世之功,此豪杰事也。今铸闽粤总督印以相待,吾所以欲与将军相见者,欲商确地方人材也。」芝龙得书喜,其子弟皆劝入海,不愿降。而芝龙田宅遍八闽,栈马恋豆,遂进降表。至福州见贝勒,握手甚欢,折箭为誓,芝龙益喜。闽事略定,贝勒将归,邀芝龙送之。贝勒过芝龙舟,命酒痛饮,每进一食,必加赞叹,见一人必加褒奖,信宿乃去。芝龙过舟报谒,贝勒欵之曰:「我所用人粗悍卤莽,何足当公意?」命悉取芝龙舟中庖厨仆从来,供饮食,侍左右,乃大喜。芝龙心亦自喜,而不知堕其术中也。留信宿,已出闽,乃谓龙曰:「公功高,同我入京,一见天子何如?」芝龙以未夙戒辞。曰:「公之左右仆御,悉在是矣,岂忧无行李费耶?」命取二万金置舟中,令觌面作书告其家。龙曰:「北上面君,乃龙本愿。顾子弟不肖,今拥兵海上,万一有他变,奈何?」贝勒曰:「不至是。即有之,与公无与也。」遂挟以行。鸿逵、彩、成功,皆率所部入海;张肯堂、沈犹龙等,亦往舟山依鲁藩;芝豹独奉母居安平。芝龙至京奉朝请,后为所杀。
外史氏曰:盖读天兴诸敕谕,及诸批答,而不禁其悲愤填膺,恸哭欲绝也。古亦有云:「天之所废,孰能兴之?」其谓是乎?夫以烈皇帝之聪明仁圣,宵旰励精,而大化未臻,皇舆遽陨,此亦千古未有之奇变也。圣安以桓灵庸下之姿,蹈东昏奢淫之辙。金陵王气,黯然丧尽,此自人事,无足怪矣。乃若隆武帝英迈不凡,恭俭礼下,从谏如流,怀贤若渴,两年之中,谆复劝勉,委曲鼓励;自用兵措饷外,无一事分心;自雪祖安民外,无一言他及;真诚剀切,可泣鬼神。而且赏罚严明,恩威交济,使得李伯纪、虞允文等为之相,李、郭、韩、岳等为之将,光复旧物,岂待问哉?乃穴中之蚁𨷖方酣,间外之鸱音未革。撒关去备,延敌长驱,高光之业,困于陵律,肃宪之谋,坏于柔整,宁不伤哉?夫以弘光之昏庸焉而亡,以烈皇之仁圣焉而亦亡,以隆武之智勇焉而亦亡。虽曰人事致之,然使宰嚭不生,何至沼吴?一老憖遗,犹可祚汉,惟天梦梦,人益泄泄。下民之孽,又谁咎乎?
闽县男子赵卯,见剃髪令,抚掌大笑。或曰:「子能违令耶?」曰:「吾岂不剃,有妙手于剃者。」乃市酒肉,请父母畅饮,曰:「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将剃云,敢忘养育恩耶?」请拜谢父母。谓其子曰:「尔为我所生,可不拜而剃耶?」拜毕,日已暮,曰:「明日剃未晚也。」俟父母寝后,命二子去。乃书壁曰:「男子赵卯,不肯剃头死。「掷笔自缢。卯以籴米为生,生平豪爽,不屑屑刀锥。此举大为须眉生色。
万安令梁饮光于涘,扬州人。金声桓攻城,公守颇固,城头炮击,所杀甚众。清去,凡抗敌者必屠。城陷,声桓素知公,欲生之,为题官,而公誓死不屈。系狱,作家书付老仆。手集诗文数首,颜曰牢骚之言,具冠服自缢。书云:「但知生富贵,谁识死功名。到头成个是,方见古人情。此我绝命词也。天生此人,即了此局。读书做人,止了得自家,怨天不得。若大江西,止有我一人可以千古,抑又何恨?家下事,以耕种闭门,守法免刑为主,馀不足道。母亲年老,潘太太无依,伤心之痛在此。忠不能守封疆,孝不能赠父母,义不能周济友生,知不能保全性命。生平负缺,遗恨终天。幸平昔宗门得力,不难撒手悬崖耳。此是寔寔证盟,汝等可免俗人之悲悼也。」
《送内归家》云:
霜风凄紧雁南飞,忍见孤舟送北归。
骨肉遂成生死别,家乡偏与梦魂违。
龙扳凤附知何在,鹄举鸿冥敢道非。
还笑黄冠无用处,庞家相对补禅衣。
《六言》云:
曾读出师一表,死以讨贼为名。
几番对人说过,到底让我孤行。
此世几无心肺,千秋谁是豪英?
泉下未能瞑目,引领商家一成。
又:
自笑天生钝汉,功名落在离乱。
只今城郭都非,才做黄粱一半。
刀砧任尔相加,生死已有定算。
不须计较思量,跌碎枕头自见。
又:
莫道先生出丑,孤城独力坚守。
昊天不念民穷,此身已非我有。
从来忠义肝肠,不向外人分剖。
留得自己主张,便是天长地久。
《示祊儿》云:
落落忠魂耻世怜,孔孟仁义让谁先。
捐躯大快平生志,岂肯尤人与怨天!
【诗甚多,又有「临大节而不可夺时艺」,不能尽录。】
自序云:「屈原作《离骚》经,杨子云为畔牢愁,灵均不遇,憔悴江干,子云亦复萧条。阁下尔尔,若梁子有怀沙之痛,无执㦸之恋,而羁囚犴狴,昼夜忧叹,合『牢骚』二字,以名其言,斯为确乎?前以死事,悲遇之不淑也。后襍以制艺,识此物之伤人也。牢骚之言,甚于痛哭矣。佛氏以寂灭为乐,修死也;太上以形神俱妙,修生也。独吾夫子有『杀身成仁』之说,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牢骚之言,大半祖此。仁人君子见是集者,或悲其志,怜其心,补其力,庶几存知言之意。」
周定礽,字翼云,丙戌监军信州,被执不屈死。傅复菴吊以诗云:
师中绣斧烈秋霜,耻独生还拜犬羊。
骂贼悲歌宁鼎镬,思君变□□□□。
黄农虞夏同谁吊,城郭人民祗自伤。
摧折干将埋狱底,应冲牛斗有馀光。
傅复菴鼎铨,辛卯四月八日被执。崇安张村题诗云:
浴佛传名日,孤臣竭节时。
棘荆颠彩凤,猰狗噬灵麒。
断首玉宁碎,剖心山不移。
争留巾履在,聊示汉官仪。
《望一抔亭吊赵公汝愚》云:
千载名轻酒一觞,孤忠惨澹抱斜阳。
如今共有三闾怨,愧杀当年赵子昂。
《誓舌》云:
顾影萧然衣栉凉,孤臣力竭告先皇。
祗存三寸常山舌,扪向章江骂犬羊。
《杜鹃》云:
几年带血叫苍天,日暮春残堕草烟。
不信归家能语鹤,化为亡国苦啼鹃。
永历帝讳上由下榔,桂王常瀛之第四子也,先封永明王。桂王建国于衡,崇祯中,献贼破衡,王携宫眷及第三子避入粤。世子、次子被害,帝逃至永州,亦被执。将解衡,而广西总兵杨国威之兵至。时宣国公焦琏方为国威旗鼓,换众登陴击贼,贼溃,破槛出帝,掖上马,帝不能骑,琏负之里许。渡河,肩舆送入粤,与王宫眷同居。既而王与第三子相继薨,帝奉太后入梧城,移居肇庆。隆武蒙尘,肇守朱治𤏐与兵侍瞿式耜议监国。时督臣丁魁楚以隆武出狩无确信,尚犹豫。后汀延先后奉使诸臣,毕集肇之江浒,而辅臣吾驺自汀间道归粤,驰书魁楚,具述汀变,且言帝伦序当立,乃上笺劝监国。三上,帝允之。
鲁可藻曰:「上生而厚重静嘿,绝无酒色诸嗜好。事太后极孝,太后习文墨,晓事几,剖决诸务,皆当情理,上凡事禀承。」即位之明年,清遣苍梧道陈轼来任,梦城隍与揖而言曰:「此永明地也。」及入粤过全州,谒弥勒佛,身忽竖立,上出、还坐有声,皆以为有天佑云。
《两粤新书》云:「丙戌九月,福京失守。两广总督丁魁楚自晋首揆,摄冢宰事。粤西抚台瞿式耜晋宗伯,与知机密,拥立桂王子为帝,以肇庆府署为行宫。」此十月初九事也。时广东布政顾元镜同旧阁臣何吾驺、苏观生俱自闽逃归。初隆武徵兵于魁楚,楚迟迟不应。时观生以拥戴功为辅臣,露章劾之。至是投魁楚,楚拒之。乃归广,立隆武之弟聿鐭,改元绍武,以者司署为行宫。
绍武既立,加学道林佳鼎为总宪,督兵下肇庆,与永历争。魁楚闻之,乃加式耜宫衔,行大司马事,提兵至东峡口御之。十一月十五,两兵相接,一炮而佳鼎歼焉。侦者误传瞿败,诸台省部属皆新设,逃徙一空。上随众西下,直达梧州,众稍稍集。太后马氏呼省中李用楫、台中程源等,面诘逃弃状。适瞿报至,知胜敌,诸臣伏地引罪,遂奉上舟下肇庆。别遣清江伯严云从护三宫,驻桂林。十二月,李成栋突入广。绍武方幸学习射,喧传获西贼至【时广州呼永历为西贼,粤西呼绍武为东贼】,献俘于学,讯之,则清兵也。君臣相顾失色,护卫官民俱散。绍武被执,佟养甲命置椅。曰:「朕岂就犬羊之坐!」进茶。曰:「朕岂食腥膻之味!」遂就缢。养甲杀在城赵、邓诸王,并宗室十三人。观生曰:「汀之变,吾应死,尚以差出在赣。今得死所矣。」自缢于朝房。而元镜等皆投诚,魁楚等尚未知也。上于二十五日闻广州信,肩舆出城,驾小舟西上两峡,文武奔从。
丁亥正月朔,上再达梧州。魁楚挟重赀西走岑溪;次相李永茂,晏日曙,太仆田芳等遯于博白。随驾者唯总宪王化澄,户尚吴炳,翰林方以智,文选吴贞毓,科唐铖,道程源,中书吴其雷、洪士鹏,锦衣马吉翔等。时李用楫奉使交趾,式耜在梧江。二月,上抵桂林,以智、炳入相【以智来南,携上手敕七道,有「唐德宗不能用陆贽,千古以为失人。卿材优于贽,毋令后世以朕为德宗」语。智七疏具辞,似爰立有命而未受】。后一月,式耜至,时湖广武冈州及长、衡、宝、永四府尚为我有,议驾驻武冈,瞿相留守桂林。以智忽弃妻子入山去。王化澄、吴炳典阁务,并马吉翔等随行。四月,上至武冈,用道臣严起恒为相。百日间,曹志建、王朝俊等数十人皆率众来归【皆河北、南诸贼】,悉赐爵。晋何腾蛟为总制,驻衡州。堵胤锡为总制,驻长沙,声势大振。八月二十四日,武冈败,上及宫眷以小艇南行,阁臣吴炳不及从。十一月中旬至象州,又欲至南宁,为乱兵所阻。吉翔左右帝舟甚力,分命阁臣化澄、吏左贞毓、间道护三宫往南宁,上仍至桂林。严、瞿并相。
戊子二月二十三日,郝永忠叛。永忠本贼将,降于何中湘,至封永成伯。忽以兵劫上,将在城各官捆吊勒逼,瞿相亦被掠尽。城内官民眷属扬去,吉翔护上至南宁,随驾者起恒、吉翔、吴其雷、洪士鹏、许兆进、尹三聘【四人皆科臣】,及兵尚萧琦七八人耳。浔柳二府陈邦传尚为上守,起恒以首揆兼太宰。四月十日,广东李成栋反正,以全粤来归。遣洪天擢、潘鲁缉、李绮三人赍奏。驾跸端州【肇庆】,收缴两广印信几五千颗。亡何,金声桓反正,以江西来归,藏表疏于佛经部面中。奏至,化澄再相。朱天麟从太平府至,亦相。晏清自田州至,为冢宰。吴贞毓吏侍,兼宪副,先遣下广,答谕成栋。张凤翼兵科,兼翰林。张佐辰自贵州至,掌选司。顾之俊、张起、王者友等皆至。逾两月,方下肇庆。驾至浔州,陈邦传挽留请功,于是有庆国札付官。邦传浙人,原任广西总兵,隆武中,挂征蛮将军印,晋庆国公,曾通于成栋。时部札外,贵钦札。谓上用玺降出,不由吏、兵两部者也。八月朔至肇庆,成栋迎驾一百里外,上慰劳备至。至宫,储银一万两以备赏赉。衣饰服用具备,行营整饬,人皆欢悦。十二日,成栋陛辞。上南雄,欲下赣州,因奏曰:「南雄以下事,诸臣工任之。庾关以外事,臣独肩之。」
左都袁彭年者,向为周宜兴腹心。宜兴败,首背之。后降清为学道,出示有「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致;峨冠博带,寔亡国之陋规」语。及从成栋反正,复狂诋他人,横制当局。时成栋有养子元胤,本姓贾,河南人,留肇庆,为反正功臣最尊贵。洪天擢为吏侍,潘曾纬为大理正,李绮为学道,三人皆成栋所遣,故与自广城来诸臣为一党;严、王、朱三相及从驾自广西来诸臣为一党。又有从各路来者,若宪副刘湘客,礼尚吴憬,吏都丁时魁,兵都金堡,户都蒙正发,礼都李用楫,文选施召征,光禄陆世廉,太仆马光仪等为一党。其广东士绅新用者,又自为一党。元胤为人率易,客至不揖,去亦不送,简傲殊甚,而人争事之。
十月初十,元胤受成栋密计,杀清抚佟养甲。时广东一省,成栋为政;桂林平乐,瞿相为政;庆连、柳州,焦新兴为政。浔南思太陈庆国,先通成栋,栋荐于上。至是金堡疏击之,邦传疏辨云:「皇上前两年几次奔逃,流离颠沛,并无一位两衙门,何至今日议论纷纷?若以臣为无兵无将,请即命堡为臣监军,以观臣十万铁骑。」朱天麟票拟有「金堡何人,朕亦未悉之」语。票旨进,科臣丁时魁大怒,尽率科道十六人进入丹墀,挂冠而去。时上正召马光,追论五年前逃难入全事,忽闻外变,收回前旨。天麟即日被放归里,诸臣照旧供职。天麟素不惬舆论,在苏有「朱怪」之目,在粤有「朱痴」之号,至是得罪去。
时有「假山团五虎」之谣,假山者,元胤本姓贾也;五虎者,都宪袁彭年为虎头,吏都丁时魁为虎尾,户科蒙正发为虎脚,兵科金堡为虎矢【在闽为延平知府,疏激隆武赏罚不明,连杀同乡尹文炜、施㷾,人皆畏之】,副都刘湘客为虎皮【陕西布衣,出瞿相之门,又成栋之乡人】。是岁彭年母死,将夺情,太后以为祖制所无,怏怏而去。及庚寅十一月,广城陷,彭年首投诚,献犒师银八百两,哭诉叛清非本心云。时又有诰敕中书张孟光,昆山张鲁得之子。上过浔州时,庆园攀驾驻月余,成栋连表亟促,不敢再羁。驾发时,求居守浔州,如瞿相故事。孟光纳其贿,遂易居为世,以欺朝廷,真可恨也!
是岁三月,李成栋败问,与楚督何腾蛟之败一时并告。四月,云南张献忠养子孙可望,遣龚彝之□龚鼎献南金二十两、马四疋,请降,求封王。金堡固争,以为祖制无有,部议未定。会「一只虎」入朝,亦力言可望有罪无功,未可封王,一面折其来使,事乃寝。时堵胤锡在长沙,方苦兵力单弱,乃矫诏以王封之。而陈邦传遂遣间使持秦王金玺奉之。
庚寅正月朔,清兵克南雄。初七信至肇庆,上复登舟幸梧。元胤停舟肇庆,五虎独彭年以丁艰去。上□至梧,面逮金、丁、蒙、刘四人,廷杖之。辅臣严起恒等入龙舟求宥,上曰:「毋论其他,他们日在朕前说李元胤要反,求朕曲从他些。今元胤力任守肇,家眷随朕来,何尝有反意?勋臣马宝奏刘湘客要封他侯,云『皇上晓得甚子,我们说了便是』。止此应处不应处?」起恒言:「乞念湘客系讲官大臣。」上曰:「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命各杖八十,法司究拟。金堡疏参马吉翔,有「昌宗之裘」等语,太后与上深恨之,杖独重,时魁次之。惟湘客喊「天官爷爷」声最哀,得独轻。方三法司审时,湘客伏地云:「止有吴德操升廵抚,得其二千两,并无他赃。」而参疏中寔无此欵。
起恒以救五虎不从辞官,上遣近臣谆留,已止矣,忽放舟去,于十里外甘村泊焉。司礼庞天寿捧敕挽留不还。适高必正、李元胤等亦来梧,同驾小舟挽之,乃还朝。必正等具奏请封。明日,上与太后同临朝,召诸臣。必正奏:「严辅臣若不回,成何朝廷。张孝起百事把持孝起,攻五虎者,岂辅臣亦虎耶?即五虎当日何尝若此?」上曰:「卿错矣,严辅臣去,与诸臣何干?当日五虎逐王辅臣,朱辅臣又逐何辅臣,反道不若此耶?」必正语塞。元胤奏:「五虎与臣一体,既处五,当得罪。」太后曰:「先生父子之功,千载不朽。五虎与先生何与?」上曰:「卿如何为他文过,自损功名?」必正即曰:「五虎自是该处,李勋臣如何说他?」元胤曰:「诸臣打虎臣不管,如何说臣要反?求指出其人,臣与质对。」太后曰:「先生自无此意,天地鬼神所知。却是五虎面奏皇帝的,先生但问五虎便知。」必正曰:「只是大家该和衷报国。」太后曰:「先生这个说的是。诸先生都听著。」廖应亨因奏张孝起把持朝政,孝起与争良久,因奏:「有事之秋,固当省浮言,做寔事,然一概禁绝,是闭塞言语,臣等职掌安在?」太后曰:「原是不许妄言生事,若有不忠不孝、大逆无道的,只管奏来。」谕退还宫。初时魁等计令起恒开舟,诸勋藉以激发,亦逮孝起等以翻前案,至是竟不得吐,诸附虎者皆失色。
丁魁楚气魄、才具皆过人,惟耽货财,昧大计。方式耜往犒义兵,自捐千金,以万金望楚。楚仅如其数,且扣除他事用过之三百金。隆武时封平粤伯,赐铁券,镇肇庆。楚辎重累累,用其私人钟鸣远知岑溪,日运于彼,为狡窟。鸣远者,楚中军苏聘之妻父也。及肇陷,楚一夕出侍女十七人,配壮士之无室者,率以行,不复随扈。自岑溪上左江,大艘衔尾,行不得速。次藤县,成栋以十八人追及之,苏聘欲杀之而前,楚不可。语泄,十八人遂杀聘及壮士,押楚舟下肇。成栋素与有隙,杀之于肇之江浒。家眷分给营伍,金珠货物,狼籍江岸。笺马恋豆,自速其死,哀哉。
鲁孺发《历头随笔》有云:「梧城破,黄之秀来见。因询平桂诸老,取其事属目击。胸无好恶,述而志之。」
隐去昭潭【平乐府】武选吴【景曾】,死之明节羡汪【暤】朱【旻如】。
濒危不屈张司马【同敞】,蹈义从容瞿相谟【式耜】。
宰辅方公【以智】甘奉佛,翰林唐氏【瑊】夙归胡。
愚疏尤有林仪制【铨】,袍带亲辞作腐儒。
【吴武选督塘于昭,逸入猺家,后仍奔行在,奉使。汪暤初转勋,少忤冢宰,镐三级,废弃于昭。闻城陷,赴水死。朱旻如,镇西将军,驻昭。城陷,持刀格斗而死。张、瞿事详别传。方公从未入朝,唐瑊制中进图见用,众共弃之。与方同住猺山,瑊有北来音书欲出仕,累及方公。公披剃为僧,马交麟供奉以礼。交麟原在左营,称小马,后归清镇辰。尝调移宝庆,皆与颚国马进忠、襄国王进才相通,怀观望。其部卒云:「去春武冈一败,进忠若再追十里,悉剪辫降矣。」其出示,止云明运寝衰,几同宋末,绝无指斥语。至是林仪制出见,交麟送袍帽,面却之,愿仍其旧,交麟亦不之强。】
剃匿猺山有二刘【远生、湘客】,掌科道隐【金堡】杂缁流。
时魁【丁】求用恭酋府,德操【吴】输诚李总头。
管铸侍郎【张尚】供使令,督粮参议【魏元冀】肆机谋。
抚军心度【余原名朝相】尤堪笑,柳郡奔投作楚囚。
【元冀本山阴游棍,以贿得官,今夤缘营中效用,桂百事皆其播弄,瞿氏一门尤受其毒。时魁亦掌科,德操理丞监军,前广西巡按。】
袁彭年以名谏议,于闽京投诚贝勒,委广东督学。至即选刻程墨,序文赞入闽之功为开辟未有。首义批开国之文,佟养甲遂委署左辖。李惠国反正,他人无与知者。彭年又谬居文官反正功为第一,五虎朋奸,把持贪横,东省事权悉外委以媚诸勋,而雄关由之偾事。更可恨者,目无朝廷,曰:「清朝再来,少不得我做大官。」至是哭未用。
听旧将言东事云:
东事非关战,崇朝万骑倾。
红夷烧血路,石礮碎王缨。
转战西门角,还摧满地兵。
丧元千若百,垂首气吞声。
一刻门无守,多凶蚁附城。
营司争海蹈,节制拊膺惊。
降者范城督【承恩即西门守】,死之杨水营。【有光】
在官文与武,浮海弟如兄。
粮蓄三年富,灰飞一炬轰。
扫除移运尽,大艘去纵横。
【李惠国死,杜永和代为总督。少年骄妄,独城守不愧人师。屡战皆奏奇捷,伤敌人马无算,夺获铳炮、盔甲、器具、船支不可胜计。是日一炮击杀千人,直烧数里。城下敌铁甲烧红,扯不能脱。两王方对食,炮碎其案,惊惧欲死。西门即从不来攻之地,犹大创而退。守人下城下会食,敌忽从此突入,永和从容移运登舟,惟拊膺填足不自服云。】
李惠国死后,五虎即以帅柄推永和。其寔诸勋镇比肩事李,莫肯相下。时朝议叧推总督,而刘远生题与之,虽云暂署,已同即真。至于雄关,尚有阎可义堪任。可义死,无人肯代,永和亦不能调遣矣。五虎以推宝丰伯罗承耀,耀云:「别人都在家快乐,令我受苦,敌来惟一走耳!」丁时魁等犹大言欺上云:「广城有永和,南雄有承耀,夫何忧?」
刘湘客,秦人,江抚刘广胤其兄也。隆武时,内臣王坤奉使至江西,广胤赠以百金,坤受而密奏缴之。上留中,嗣以他事逮胤。后汤来贺解饷入闽,上问江广官,来贺言江抚广胤才可用,但周全世故,何遂荷严谴?上曰:「卿见周全世故的,肯寔心做事么?」因述坤事曰:「所以不即处者,不欲行内臣言也。」贺曰:「如此,坤可重用矣。」上曰:「汝误矣。此辈往往以小忠小信尝人主,安知今日百金,不为他日千万金地乎?」湘客闻之,恨坤至。永历时刘承胤入,遂拜为兄,而以廷击王坤属之。承胤尝因奏事,言「臣弟湘客有才有品,乞皇上太后重用」,上不答。明年,留守式耜荐入词林,充绶筵。上览奏微笑曰:「可是『臣弟湘客』么?」一时传为笑柄。廷杖后,赎配为民。
刘承胤隆武时为定蛮伯,镇武冈。武冈为滇、黔、蜀、粤入闽孔道,仕宦过者,胤皆承接有礼,虽目不识丁,谈吐如文士;又束兵有纪律,众共贤之。然外谦恭而内骄横。永历时马吉翔使回,荐于上,上以密敕召入扈。及上舟于全州,即面劾王坤奸状,于龙舟锁坤上岸,安置永州。胤母寿,上赐金币诗章,文武内阁以下拜。即迫驾幸武冈,南宁侯张先璧欲统兵入扈,与胤为难,要于武冈之路。上甫渡河,桥断,不及渡者十之二三。先璧遂上新宁,大肆抄掠,胤严扼要害,请敕驰谕乃还。闻宝庆陷,胤力任战守,自出御于绩溪铺栅。清兵列营栅外里许,每一骑出,一弹伤之,一日伤百十计。历三昼夜,炮击甚多,清计已穷。有献策者,教以小布袋盛火药,燃而掷之,营栅皆第覆,为火所焚,遂不能支。上奉两宫跟跄出奔幸粤,从扈者马吉翔、刘肇昌二三人耳;随驾仅黄袱数包,金玺一而已。承胤遂降清,与清寇绥靖,陷沅州。
初,督师何公腾蛟至长沙,无一兵。城经献贼破后,大兵继过,成墟矣。坐镇月馀,兵渐集。招抚逆闯之郝永忠、王进才等,军势乃振。永忠初至,督师兵将无几,约曰:「必叩头归诚。」然后收永忠曰:「城中随卫寥寒,而有此气概,是不可测。」遂甘心俯首以降。何公亦恩遇极厚,永忠敬爱之,逾旧人,然而狼心不改。自郴走永,缚执道官杨永泰,暴之日中,复自永走道州,拏禁州官,而以判官补之;复题主事萧琦为佥院,督其军饷。以主事躐升佥院,以武臣题授文臣,从来未有也。既而闻敌辄溃,遂入桂林,焚洗村落几尽。焦新兴琏时在平乐,闻之即还桂。永忠惧,勒督抚宿其营中。琏单骑至,公语良久,拉永忠入其后帐,复与私语,旁若无人。永忠踏地小饮而别。
先是郝军至,民争避匿,焦公还而趋者如市,疏米鱼肉,不可胜计。永忠愈恨,下乡强买,民愈仇之。乃索饷于留守以下,萧琦为之聚敛。而桂林各村市自相团结,以备盗贼。其首谓之固头,永忠尤恨之,多方攻击,杀戮无算。上敕谕再三,乃止。后溶江战北,迫上移跸。大掠城中,官僚无一免者。守辅留上不得,亦被搜掠,逼令出域。赖总兵周金汤回桂驻守,驰请守辅入城,而焦琏亦遣镇标率兵赴桂,大有斩获,乃稍定。
何公腾蛟,初令南阳,设守有方略。豫抚陈公必谦驰两昼夜至南阳,公具糗粮,必谦中夜击鼓,起二将于帐中,衔枚薄贼垒,擒馘而还。后为楚抚,南都之诏至武昌也,公以剑自随曰:「社稷安危在此,若不开读,此身有付三尺剑耳。」左帅乃拜诏,人心始定。及良玉听黄澍之谋,率舟师东下,以公不从,劫取其印。公使家人怀印出,毋令为所劫。至汉阳,自投于江,顺流十里许,遇一渔舟,救之登岸。则关帝庙,而怀印出走之家人亦至,乃从间道走蒲岸。至岳州,诸将吏请开府于长沙,而梦庚已引北兵入武昌矣。时各镇之不降北而溃者皆聚于湖南,如王晋才、王允成、马进忠、牛万才诸营,不下百万,诸小营又不下三十万,而一钱一粟,皆责办于民间。民间苦兵,甚于苦贼。公勉诸将以忠义,假以词色,言及国事,辄欷歔流涕,诸将士皆感激听命。每有劫掠绅士庾廪金帛者,公令箭一至,即仓皇送还,无敢违。而视沅抚、督理诸公蔑如也。三年之间,拒湖为险,北帅不得渡,皆公力也。丁亥中,二王营卒以小忿相争,遂擐甲而𨷖,各将亦拔营而逃。北兵乃乘隙渡湖,而岳、长俱陷。公拏小舟走湘潭,入衡、辰,招来溃卒,恢复永保。至中湘而围长沙,百道仰攻,城垂下矣,中湘诸绅坚请公入城弹压。中夜宴将士,期以明日破贼,将士皆痛饮自奋。敌将<日闵>瞷其懈,率铁骑八百潜入外郭,杀守更者而代之,遂夺门入。一时火光烛天,各营咸遯。公突围被执,死之。
新兴侯焦公琏,山西人,从父索逋于粤镇杨国威。威留之,见案上孙吴书,取读之,遂通大略。国威欲迟所负,署掌旗鼓,公亦心欲之。后献贼犯衡湘,公率一旅守全。未一年,靖藩变起,招公不从,引兵奔柳州,从瞿公及陈邦传击藩。论功进副将,益力守全,得士心,兵以强。肇庆立,进伯爵,守粤。以其瞿公旧部,更命往镇广西。诸督抚犒其师,十万之众,寂若无人,人服其纪律。公不俟敕印,即日驰行。会霖雨匝旬,甘棠渡浮桥冲断,船不可用。诸士甲胄尽湿,前锋欲止,公勒马雨中,严督速进。夜半入桂城,与守辅握手道故。甫明而清兵逼桂,高固山拥二十骑径入文昌门。公不及披挂,不候传人,提弓迎敌,射固山死。将士渐集,乃统众退二十里,大破其众。进取阳朔,直抵平乐河南,斫竹为筏,方欲渡河,而叛贼黎献又夺阳朔,乃还桂。
刘承胤来桂索饷,与公部士閧,公趋赴解纷,为弹伤足。无何,清兵数万薄城,知主客相閧,乘虚突入。公忍痛登陴,炮矢无虚发。天明开门大战,斫杀无数,别遣一师渡水东袭后,清大败,衣幔弓刀,文移关防,尽弃而遯。追杀四十馀里。越日,复一支自栗木岭来,才抵水东,公兵乘涨径渡,直前斫杀,清人马俱伤,倒戈奔溃。再发兵取阳朔,副镇白贵、沈煌惊营而返,立斩以狥。遂下阳朔,克平乐,部将守全。清兵攻打八昼夜,城上炮石如雨,开门抵战,杀伤甚众。公复亲帅大兵来全,部将刘起蛟跳号火而过,直抵城下呼门,公随入。守将欢跃,开门冲打,追杀无算。后全、阳各镇降清,持袍帽刀带,遣人来说,公立斩以闻。与赵印、胡一清等恢永。围之三月,城内杀马匹、老弱皆尽,突围走,大半被截留,皆奄奄馀息而已。公百战百胜,从未败衂,著绩甚多,不能悉载。
桂林陷,守辅遣之出,曰努力报天子。公乃移驻南庆,训练其众,逾年,兵力益强。趋行在,时陈邦传驻平乐,害其能,已通于清,遂于席上擒之,公笑谈如常。见清帅,帅欲用之,百计劝谕,挺然不屈,徒容就义以死。公用兵,则岳忠武;明大义,则宗汝霖;从容殉主,则文文山。真千古全人也。
陈邦传,初以擒靖藩功,与魁楚同受伯封;值肇庆破,太后入桂,邦传主垂帘之议,以靖江王谏而止。邦传自请改封思恩小县,示不忘国恩,上从之。思恩属庆远,邦传自以思、庆两郡为埰地,而按臣辜延泰媚之更以两郡,为传汤沐邑。行牌藩司,守辅疏驳,谓国朝诸勋并无埰地名色,而汤沐邑惟汉高之丰沛,光武之南阳,高皇之濠上,他未之闻也。乃止。粤东反正,邦传便宜作诏颁之,有「再造诸勋之手,朕拜诸勋之赐」语。开读毕,成栋不与使臣为礼,盛陈兵仗。使者长跪叩首,栋不起坐,数邦传之罪而詈之,叱退。少顷唤入,候良久,一妇人出与接见,为宾主相酬酢而别。
原任两广总督朱治憪已降清,复归,自言遇清而不剃头,惟张孝起一人;剃头而不受官,惟臣一人。东人多恨之。邦传疏请用为本兵,旨未下,而部覆已上。上召对毕谓阁臣曰:「诏旨宜慎,勿令中书轻泄也。」起恒奏从来不敢不慎。上袖出邦传部覆二疏,曰:「此疏未下,何以部覆遂有全旨?朕改会推为会议,何以不遵?」起恒惶恐谢罪。邦传自认罪曰:「与辅臣无干。」上曰:「既是部疏,部中岂无一官,如何卿差官赍奏?总是目无朝廷!」众悚然。初阁臣票后,即以一纸送邦传,传即请吏部九卿科道至署,即席具稿,诘朝赍上,不暇问前疏曾否下部,旨之有无更易也。盖邦传之揽权横肆如此,不待叛朝廷、卖新典始知。而上之英明,辅臣之庸懦顽鄙,具可见矣。
隆武时以堵胤锡为楚抚,赐金币、手敕奖谕,旋于永历时受督师之命,忠贞营李赤心恢荆。荆被围,闭城月馀,不敢一出,以为旦夕可破。乃清援至,而赤心不知,老营遂溃,辎重器械丧失殆尽。赤心徒步入蜀,三日不食,部下将卒降斩万馀,僵尸载道。胤锡措饷三十万,专为此举,日望奏凯,功垂成而溃。亦心始不用命,而畏敌如虎矣。后赤心自四川走常德,遂克湘潭。时督师何公入衡,留滇营胡一清镇守,遂下湘潭,与胤锡议,何统滇营及马进忠等恢星沙,而堵统赤心等援江。至来阳扎营,赤心之买马官兵,与驻衡之滇营构衅,凡衡以上各营俱以是沮,不得赴何公之调。而何公事败被执,送至长沙,不屈不食,骂七日不绝,舌化为血而死。事闻,赠中湘王,諡文忠。立主公署,上亲临祭。
赤心闻湘潭变,走郴州;闻柳变,走星子,一路焚劫。途遇所进太后膳金,亦尽劫之。胤锡闻湘潭失,特入衡;自衡走郴,为曹志建所要,诱其将士三千,云赴营犒赏,而转一角尽杀之。胤锡跳身走入富川猺冈,送至监军道何图复寨上,辗转入朝,志建并诱图复杀之,全家奸焉。盖缘尽忠贞尝假道郴、桂,取粮于志建属境,故恨胤锡以至此。锡既入朝,召入直,辞赐龙旗总督天下兵马。时孙可望投诚请封,可望原名张黑人,以杀人系长沙狱。时堵公守长沙,壮而释之,可望遂投献贼,僭王号。献贼死,传堵公督师,遂来投诚请封。陈邦传矫诏,铸「秦王监国印」授之;朝议无旧例,封景国公。胤锡谓秦王之封固非,景国亦恐不厌其意,便宜撰敕印封平辽王。使杨畏知往,具疏奏闻,朝臣犹恇懦不敢任。吏尚万翱入奏,上曰:「胤锡已奏封平辽,朝廷虽小,诏令岂可屡更。」不听。可望初表,称名不称臣,称甲子不称正朔。畏知到滇,可望迎候殊恭,遣官入朝称臣,遵正朔,请出师。何方督忠贞营入楚,而赤心不从。高必正请封,事既毕,托言苗蛮图其老营,拜表径归。胤锡大恨,拟即下梧州,调楚、粤各勋镇。而至浔抱病,抑郁以死。上悼惜之,赠浔国公,諡文忠。
马吉翔,燕人,出二王公门,为广东都司,升香山参将。魁楚差副袁继文解靖藩至闽,继文本魁楚家人,官至大镇,愚戆不能应对。思文帝召入,惟吉翔叙述情事,指画明晰,上大喜,擢为锦衣。寻以赤心等来降,各加封爵,无敢充使者。吉翔毅然请行,遂加有都督,充正使。至永历时,始归复命,奏对称旨,留侍左右。吉翔机捷干办,有担当,宫中自太后而下,一针一线,无不取给。屡遇患难,跬步不离。自辅部之事,以及候人夫头皆一身为之。外廷自诏敕铸印,及四方差官关领吏、兵两部凭札,皆为管理,非吉翔即官多不给。吏鲜承行,四方之人亦难应手。忠而有才,故最蒙宠任,遂掌锦衣,兼掌戎政。议者谓其喜逢迎,务周旋,易为利动,然不害其为有用之才也。金堡与元胤交深,知元胤恶吉翔,遂疏纠之。至以昌宗之裘,指斥宫闱,可谓无人臣礼,谴责非过也。
金声桓,故帅日观之子,为左南宁标镇。王得仁,浑名「杂毛」,乃响马王得义之兄。英王得楚,委镇江西,而不得志于抚按。会徵兵定浙,得仁当往,所帅三千人皆劲旅也。定期将发,而得仁入与桓言,义兵四起,城中恐有内应,何不反正立功,时不可失也。桓从之,遂斩抚臣章于天、按臣某而举事。桓自称行军大司马、翊明大将军,遣官上赣入广,遣牌东下,天下震动。赣守将高进库,高杰弟也,与桓等夷,见檄笑曰:「甫举事辄妄自尊大,以分临我。设功成,尚有吾辈耶?」拒之。桓大怒,将往讨,得仁曰:「我长驱而南据金陵,守长江。南北之路绝,迎天子居旧京,彼且焉往?无事用兵也。」桓不从。兵抵赣,进库曰:「无以我为国,尔东下功成,我自效顺,奈何逞小忿忘大计!」桓不听。围之三月,城中斗米六金,马肉筋七钱,降有日矣。闻清兵围南昌,欲归,得仁日:「毋归,归则腹背受敌。不如遂取赣,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桓又不从,率师径归。得仁不得已,亦还。初举事时,有柳都司者逃出,驰赴北,故北兵来最速。时城守之宋大厅不闭门,不登陴,但门树一帜,寂然无声。清兵疑不敢入,久之援城而上。乃发一炮,各兵从楼齐扑出,奋击大败之,退一十里。金、王还,既入城,登城置酒作乐,以示整暇。清兵掘堑布围,得仁欲率兵出击,而桓受奸僧之间,又不听。既成,城中始困。被围七八月,斗米数十金,各庙鼓皮履屐之属俱尽。而督师之援江者阻于衡。有标镇卖城,城遂破。声桓投水死,得仁突围出,被害。始谋倡于得仁,而桓和之;既而桓多不用得仁言,覆受间,以至于败。
李成栋,初为高杰后营总兵,镇守徐州。佟养甲为左南宁督盐饷于扬,改名董源降清,后复姓名。扬未陷时,甲在南京劝士英归清,英笑而不答。甲知失言,急去。英遣人觅之,已解维矣。入广功栋为最,义兵四起,征战无虚日。甲得总督两广,而栋止提督广东,不无快怏。会金声桓遣官赍伯印与栋,并投文到甲,甲厚赏之。时差官冠带入粤,粤人汹汹,甲乃出示俯顺民情,许载网帽。栋差官范承恩接家眷,为王得仁留署数月,至是归,具言江西兵之强盛,栋意遂决。一日与甲会饮,酒酣,栋佯醉曰:「我有一宝,欲见乎?乃伯印也。」即拔刀割去其辫,以刀付左右,皆去辫。甲仓皇亦去之。诘明,扯「靖卤虏」、「安民」二旗,并送二旗悬甲辕门。即日拜表,甲以原统五大营兵并各局兵,覆造册送栋。朝廷封栋广兴侯,甲襄平伯。
先是栋未反正时,遣标镇耿献忠率兵攻梧。献忠闻栋此举,即释围请降,遣监纪官沈源渭赍奏以闻。而朝廷处置失宜,遽授源渭佥院,献忠兵部尚书。其寔反正初谋,二人未与闻也。成栋以其搀先冒功,深憾之。后卒为元胤劾罢,永不叙用。栋造龙凤舟舰,遣养子元胤迎驾。时栋小心敬畏,委授各官先发布按,分正异二途,又面验可否而后用。尝曰:「皇上到,造册一本送部。或用或不用,或更调,听部为之。」而廷臣不能持,授人以柄,为可惜也。上至肇庆,栋陛见后,即回广出师。上遣洪天擢授钺,栋正于教场点发兵将,拜受之。即趋南雄,旌旗铠仗,炳耀一时,其气甚锐。上封其标镇九人伯爵,栋不辞,而尽收其印曰:「俟有功授之。」至南雄,扛舟过岭,抵赣扎营。营未定,清人突出冲击,争渡及溺水者万计,锐气为之沮丧。时养甲终怀异志,栋密奏遣祀庆陵而截杀之,并杀广城所系抚按诸人。栋扎营信丰,分兵取各县,欲以孤赣之援。乃赣侦知其兵分,直趋信丰,栋渡河迎拒,坠水死。事闻,赠宁夏王,与何中湘并祀。
章于野旷,初为湖广监军道。时清兵眈视楚疆,李赤心等怯不敢前,旷独督领榆兵迎战于新墙、彭家岭等处,先后擒斩六百八十馀级,杀伤、溺死无算。夺获马驼器械甚多,亦伟男子也。督师何公以闻,授江北廵抚,洊加阁部。身当湘阴平江之冲者二年,不避险阻,不淆赏罚,三军咸畏服焉。既为衡永逼迫,移驻白牙桥,病卒。
原任礼部尚书陈秋涛子壮,统义师规复广城,通各城楼炮台之守卒为内应。一叛僧密以告养甲,甲尽易各守卒,而公不知也。攻城内无应者,遂败走,入高明,拟西上,为一地主留宿,遂被追执,责以既投诚,不宜复反。其幼子曰:「不关父事,皆吾兄所为。」公叱曰:「孺子何能为?此我为之耳!」甲设酒,集众绅于教场而磔之。公临刑不屈,诸绅吾不忍视,独李觉斯起进一觞曰:「此贼除,吾粤无事矣。」谈笑自如。并杀其长子,释幼子而系之。
公赋性豪爽,绝无沾滞。怡以四代诰命失于兵火,上书请补给。事下礼部,时李康先为大宗伯,沉阁二年馀,每见而请之,唯唯而已,意欲得贿,不能应也。康先去,公代之,今日投呈,而明日批行,不兼旬遂得请。公堂谕怡曰:「此等关系名教事,奈何以常例视之?」其忠义关切如此。觉斯为南京兆,颇有循良之誉,不谓蒙面败检一至于此。
鲁可藻,崇祯时以明经令楚之新宁,永历时行取授御史,洊晋粤抚,持论多正。如刘永胤之处王坤,叹其太阿倒授,恐后脱手做去,无能禁者也。廵抚两广,不肯以门生帖与承胤。廷臣会席,多用女妓,藻独不可。请禁题委云:「天下之坏,始于吏治;吏治之坏,坏于输饷得官。请各监纪官,不得辄授兵科官。宗藩玉牒遗失无据,不得概袭郡王。」皆有关国是。自言吴贞毓云:「自闽入广,惟见可藻一人。自南宁入端,惟见张孝起一人。」恐未足信。
严炜者,常熟相公讷之孙,秉性正直,是非不可假借。上跸桂林时,条时事数千言,严起恒极为叹服,奏上留心省览。诏节略纂要进呈,起恒欲授以言路,何中湘题请改科,为丁时魁所阻,遂升光禄少卿。及奉召入,起恒仍理前说。炜曰:「时魁在,不得为,因其去而为之,无所耻也。岂清卿遂不可言乎?」因疏参王化澄、万翱等。文书房不收,一再疏辞职。召入未一月,一言未达。止一舟一筏,俱卖之而去。
戴国士妄窃文名,直小人而无忌惮者。崇祯癸未会试出场,即自刻其《七义》,自馆阁、台省、部郎以下,凡在仕籍者,无不假借其名,为之批评,皆极口赞赏,逢人投送,而诸公实未知也。有闻其通关节欲究之者,乃踉跄遯去。后降清,为辰常道,指斥本朝,搜求士绅,献谀特甚。闻金、王反正,复思窃附忠义。自沅抚线某所饮回,坐堂上,取帽视良久曰:「戴此何为?取乌纱来!」即传令去辫。线抚闻之,骑而走。南宁侯张先璧统兵旋至沅,盖国士先与有成约也。江西事败,复降清,更缚督学马珖以为贽。一时名士如煜,如钟,如名夏,如彭年,国士无复廉耻,何言节义?真名教罪人也!
萧旷,本武昌诸生,为刘承胤标下坐营,转黎平参将。为人温文宽厚,待士有体。在营收兑州县解饷,公平毫无抑勒。陈友龙寇黎平,以承胤意招之,旷大骂,并骂承胤负国不忠。城陷死之。
周象南震,不知何地人。能诗文,游粤十馀年,以御史监全州军。清兵至,将士惧不敌,谋降,震不可。众议定,复以告,大叱之,遂遇害。
有孟养者,故少保舒应龙家仆也。年十九,遭乱,去为兵,隶焦新兴部下。屡立战功,官守备,佐守全州,所部百人。清兵至,率众驰数十里外待战,战归不损一人。闻守将降,按剑曰:「自吾为人奴,得一饱食,即感激图报。今为国家死,何所恨?」以药尽毙其妻妾,而后自杀。
瞿稼轩式耜,甲申岁由应天府尹升廵抚广西。甫至任,属靖藩不奉闽诏,监国称尊,从之者众。公度不能克,脱身走苍梧,与守将陈邦传谋发兵拒藩。又促粤督丁魁楚兵至,遂执藩献于闽。亡何闽陷,与魁楚立王肇庆。赣败问至,上趋梧避之。公言:「今日之立,为祖宗雪仇耻,正宜奋大勇以号远近。苟自畏缩,外弃门户,内衅萧墙,国何以立?」争之不得。王坤荐海内名望数十人,公言司礼抑人不可,荐人更不可。广州破,坤请西避,公又争之,不得。上抵桂林,儆报叠至,坤又趋上往楚。公言:「半年之内,三四播巡迁,民心、兵心狐疑局促。我进一步,则人亦进一步;我去速一日,则人来亦速一日。海内幅员,止此一隅。以全盛视西粤,则一隅似小;而就西粤恢中原,则一隅甚大。弃而不守,拱手送矣。」无已,请身留桂。上乃以为留守。会焦新兴至,与力战固守。未几,上复幸武冈。公曰:「今日原以收复西粤为心,西粤未恢,不可移动。即东粤未恢,亦当且驻全也。」新兴久驻桂,纪律严明,甚得桂人心。公以国士遇之,故得其死力,以保桂功晋伯爵。公疏辞,且自劾,请定跸全阳,上不听。武冈败,上又播迁至柳。公力言不可他移一步,柳地瘠民贫,不可驻。上自象抵桂,未几郝永忠被袭,上又欲迁。公言:「督师儆报未至,何遽自苦,播迁无虚日?国势愈弱,兵气愈难振矣!」涕泣挽留。而上已行,溃兵四掠,公亦被逼登舟。已复入,诸兵复集,得保桂。戊子岁,清兵入粤。庚寅,桂林破,公与张公同敞死之详见公遗表。时定南欲降公,公闭目不答。而敞极口丑詈,至断臂剜目,不少挫,公但以手圈之。定南从人愤甚,遂害公及敞。时方晴昼,忽迅雷一声击操刀者,碎其首。定南惧,命祠于留守府,颜曰「双忠」。吴江杨公艺具衣冠,殓葬两公于北门园。
公遗表云:
臣本书生,未知军旅。自永历元年,谬膺留守之寄,拮据四载,力尽心枯,无如将悍兵骄;勋镇诸臣,惟以家室为念。言守言战,多属虚文;逼饷逼粮,日无宁晷。臣望不能弹压,才不能驾御,请督师而不应,求允放而不从。至今秋呼吁益力,章数上,而朝廷漠然置之。近十月十三日,集众会议,搜括悬赏,方谓即不能战,尚可以守。忽于十一月初五早,开国公赵印选传兴安塘报一纸,知严关诸塘尽已扫去,当即飞催印选等星赴子营,而印选踌躇不前。盖其精神全注老营,止辨移营一着。午后臣遣人再侦之,则已尽室而行,并在城勋镇胡一清、王永祚等五家老营俱去,城中一空矣。朝廷以高爵饵此辈,百姓以膏血养此辈,今遂作如此散场乎?至酉刻,督臣张同敞从江东遥讯,知城中已虚无人,止留守一人在,遂泅水过江,直入臣寓。臣告之曰:「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吾今日得死所矣。子非留守,盍去诸?」同敞毅然曰:「古人耻独为君子,君独不容我同殉乎?」即于是夜明灯正襟而坐。时臣童仆散尽,止一老兵在旁。夜雨淙淙,遥见城外火光烛天,城中寂无声响。坐至鸡鸣,守兵入告曰:「清兵已围守各门矣。」辰刻噪声渐近,直至臣寓,臣与同敞危坐中堂,屹不为动。忽数骑持弓腰刀,突来相逼。臣语之曰:「我等坐待一夕矣,毋容执。」遂与偕行。时大雨如注,臣与同敞从泥淖中蹒跚数时,至靖江王府。见孔有德,臣等不拜,有德亦不强。臣与同敞语之曰:「城已陷矣,唯求速死。夫复何言?」有德霁色温慰,臣曰:「吾两人昨日已办一死,其不即死者,正以死于一室,不若死于大庭耳。」有德遣人安置一所,臣等不剃髪,亦不强。今清兵已克平乐、阳朔等处,取梧祇旦夕间。臣泣下沾襟,仰天长叹曰:「吾君遂至此极乎?」当年拥戴,一片初心,惟以国统绝续之关系乎一线。四载以来,虽未竖有寸功,庶几保全尺土。岂知天意难窥,人谋舛错,岁复一岁,竟至于斯。即寸磔臣身,何足以蔽负君误国之罪。然累累诸勋,躬受国恩,敌未临城,望风逃遁。大厦倾圮,固非一木所能支也。洒泪握笔,具述十日内情形。仰渎圣聪,临表呜咽。
公死后,降神于苏,言为本郡城隍。阖郡士绅诣长熟东皋招魂祀之。钱谦益作《迎神曲》,有云:
月斧雷车夹道开,帝令廵省旧都来。
人间不晓天符急,叹息争看华表回。
玉帝亲颁赤伏苻,神官权位治姑苏。
中央丹篆风雷护,天上词头与世殊。
灵旗书卷画廊新,寂历东山睹奕辰。
驱使八公闲草木,也应谈笑扫苻秦。
三年蜀血肯销沉,我所思兮在桂林。
却望苍梧量泪雨,湘江何似五湖深。
真王异姓指河山,箫鼓丛祠报赛间。
咫尺灵飞催后命,红云仍押祝融班。
公与别山张公在患难中倡和不辍,集为《浩然吟》一卷。自序云:「庚寅十一月初五日,闻儆,诸臣弃城而去。城亡与亡,予自誓一死。别山张司马自江东来城,与予同死。被刑不屈,累月幽囚,漫赋数章,以明厥志云。」
藉草为裀枕下眠,更长寂寂夜如年。
苏卿绛节惟思汉,信国丹心只告天。
九死如饴逞惜舌,三生有石止随缘。
残灯一室群魔绕,宁识孤臣梦坦然。
又:
年年索赋养边臣,曾见登陴有一人?
上爵满门皆紫绶,荒村无处不青磷。
仅存皮骨民堪恤,乐尔妻孥国已贫。
试问怡室今在否,孤存留守自捐身。
别山受断臂伤倩之惨,公纪事云:
文山当日犹长揖,堪笑狂生礼太疏。
躯命已交初见刻,喜嗔遑计就刑馀。
胡装毕竟仍华种,汉语如教听圣书。
张子已成千古事,知予结局定何如。
又《示别山》云:
每闻君议论,辄便长精神。
识力超凡近,操持历苦辛。
难中资益友,世外结芳邻。
再晤知何日,同看未死身。
《十一月十五付别山》云:
守节惟君我,南朝定少人。
城亡身即继,国难气犹伸。
风雪三冬壮,衣冠万古尊。
夷然经浩劫,同志始成仁。
《绝命词》云:
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英雄自主张。
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别山和瞿公诗云:
异国凋零非故疆,首山一死尚留商。
舌存不信乾坤去,臂断宁同儿女伤。
胡语可怜原汉语,帝乡无路是愁乡。
幽魂应化天边月,照见孤臣铁石肠。
又:
日日刀锥攒我心,岂真天意有升沉?
命延一刻德难负,论到千年虑益深。
此地骨原堪朽腐,他时魂不待招寻。
昨宵犹梦亡亲在,醒后惟闻夜雨霖。
又:
凛然太义自平生,囊底无钱魄亦清。
三烈双忠原有教【居正諡文忠,敬修諡孝烈,克修諡忠烈】,九朝七世岂忘情。
亡家骨肉皆冤魄,多难师生共哭声。
想见刀头空一切,长宵盼不到天明。
又:被刑一月,两臂俱折。忽于此日右手微动,历三日,书得三诗,复痛不可忍。此其为绝笔乎?【录二首】
梦传忠烈司马【讳作霖,死难湖南】
抗节如公有几人?磔残今尚梦全身。
应知同学谈忠孝,决不偷生负鬼神。
视死如归怀老友,有恩未报痛孤臣。
耻将丹血分青史,与尔幽冥共结邻。
自诀云:
一月悲歌待此时,成仁取义有天知。
衣冠不没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后诗。
破碎山河休葬骨,颠连君父未舒眉。
魂兮懒指归乡路,直往诸陵拜旧碑。
安西李公定国,初隶献贼部下,与孙可望为等夷。献贼败,可望归命。堵公往招公,公曰:「大丈夫打天下,自为之耳,何受人发纵为?」可望遣辨士再四陈说,乃受招。既见上,出而叹曰:「真天人也!敢不效死。」屡立战功,受王封。孔有德之据桂林也,公来复桂。将抵江浒,有德易之,遣甲百副,过江迎拒。而有德率兵营城外以待,久之不还;益以百副往,久之又不还。再益五十副往,亡何,踉跄奔北而还者才数人耳。盖有德帐下甲三百副,皆敢死士,所至跳荡,无不成功者,从未损折一人,至此歼几尽。有德大惊,命其中军曰:「尔驻此扼而击之,予入城调兵为援。」及入城,登陴而望,则公师已径渡城外,甲已尽歼矣。有德惊惧,不觉坐仆于地曰:「神至此乎?」亟归署,仓皇自缢,而师已蚁附登城。旋入署,执有德,束以布,灌以脂,焚之。尽执署中诸人鞫讯,有先庄节数青衣,为有德破登时所掠者,至是自列得释,馀悉骈戮。有李楚章者,金陵诸生也。其姻家阮某,弘光时女被选,未入宫,后归有德。某从之楚,章来省阮,亦被执,具述其故。公阅其姓名,沉吟曰:「有之。汝于某地题诗旅店,予知之。」因试以文,题曰:一匡天下。文成呈阅,补某县令,使征饷。时居民皆遁居山谷,见所张示,知王师至,争出办饷,不数日而得三千金。后桂再陷,楚章复遁归南,言公用兵如神,有小诸葛之称;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所至人争归之。军中室家老弱,各为一营,皆有职事。凡士伍破衣敝絮,皆送入后营,纫织为衬甲快鞋之用,无弃遗者。乘胜破敌,直抵长沙,清之续顺公死焉。有湘潭诸生苦兵扰,请援,公曰:「亟去,师即至矣。」诸生尚在道,而公师已抵其境克捷矣。不意可望内叛,公回兵击之。日有格斗,可望败,公逐之。凡可望所署心腹,据城邑者,皆背可望而归公。可望大恨,遂投清。使无此内衅,大功成矣。功既不成,事复多变。至上幸缅,公方提兵经营属境,亦忠武渡泸深入之意。而贼臣反面,以清人假汉装,云来扈驾,上遂蒙尘。公闻之,愤懑而卒。公战绩甚多,苦不尽知。此得之诸旧青衣,及楚章所言如此,故略述之。
戊寅秋,鸦作人语曰:「人少人少,无米怎了?」未几李青山作乱,杀人盈野。岁荒,饥民剥树皮而食。枣一升,值钱五百。兖东四百馀里,寂无人。此解青山裨将杨绪为予言者。
壬午秋,都中喧传有黄龙坠于齐化门外,首尾长四十丈,倾城往观。流闻禁内,遣中官往视,实无有也。龙宜在天,而云「坠地」,不祥莫大焉。未几,遂有甲申之变。
謏闻续笔·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