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纪
怀宗端皇帝
编 大风霾。
纪 占曰:“风从乾起,主暴兵、城破。”
编 凤阳地震。
编 张献忠入夔州。
编 李自成称王于西安,僭国号曰顺,改元永昌。
纪 贼掠河东,河津、稷山、荣河、绛州一路俱陷。自成伪牒兵部约战,言三月十日至。上忧寇,临朝而叹曰:“卿等能无分忧哉!”大学士李建泰进曰:“主忧如此,臣敢不竭力!臣晋人,颇知寇中事。臣愿以家财佐军,可资数月之粮。臣请提兵西行。”上悦曰:“卿若行,朕当仿古推毂。”
编 癸酉夜,星入月中。
纪 占云:“星入月中,国破君亡。”
编 帝命大学士李建泰出师,师次涿州。
纪 命建泰出师,行遣将礼,命驸马都尉万炜以特牲告太庙,上临轩,廷授建泰节、剑,赐宴饯之。上亲赐巵酒曰:“先生之去,如朕亲行。”建泰顿首起行。是日大风扬沙,占曰:“不利行师。”建泰御肩舆,不数武,杆折,识者忧之。建泰出都,道闻山西烽火甚急,建泰家且破,因迟行,日三十里,师次涿州。初,建泰承上宠命,恃有家财可佐军需,已闻家破,进退失措,逡巡畿内而已。
编 二月朔,帝视朝。
纪 上平旦视朝,忽得伪封,启之,其词甚悖,末云“限三月望日至顺天,会同馆暂缴”。一时相顾失色,朝罢,遂不复问。
编 李自成陷蒲州及汾州。
纪 贼陷蒲、汾,怀庆不守,福王出奔,与太妃相失,遂至卫辉依潞王。
编 李自成陷太原,巡抚蔡懋德、中军盛应时等皆死之。
纪 自成至太原,太原无重兵为守,蔡懋德遣骁将牛勇、朱孔训出战,孔训伤于炮,勇陷阵死,一军皆殁,城中夺气。贼移檄远近,有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宫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又云:“公侯皆食肉纨袴而倚为腹心,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人读之多为扼腕。懋德知事必不支,写遗表令监纪贾士障间道奏京师。盛应时见之,退归,先杀其妻子,誓将死敌。初八日,风沙大起,贼乘风夜登城,懋德、应时策马赴敌死,赵布政、毛副使及府县各官四十六员咸死之,贼尸之于城。
编 李自成至黎城,遣将陷临晋。
编 帝下诏罪己。
纪 诏曰:“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灾害频仍,流氛日炽,赦之益骄,抚而辄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者,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磬,田卒污莱,望烟火而无门,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荐至,师旅所处,疫厉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抚驭失道,诚感未孚。中夜以思,局蹐无地。朕自今痛加创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至于罪废诸臣,有公忠、正直、廉洁、干才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确核推用。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许赦罪立功;能擒斩闯、献,仍予通侯之赏。於戏!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尚怀祖宗之厚泽,助成底定之大功,思克厥愆,历告朕意。”诏下,贼前锋已至大安驿。
编 议京师城守。
编 李自成攻代州,总兵周遇吉退守宁武关。
编 李自成兵趋真定,知府丘茂华叛降贼。
纪 茂华闻警,先遣家人出城,总督徐标执茂华下狱。标麾下中军伺标登城画守御,劫标城外杀之,出茂华。茂华遂檄属县叛待寇,贼数骑入城,收帑籍,近京三百里,寂然无言者。
编 进魏藻德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总督河道屯练,往天津。进方岳贡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总督漕运屯练,往济宁。
纪 藻德辞新衔,允之。有言各官不可令出,出即潜遁,遂止藻德等不遣。
编 诏征天下兵勤王。
纪 命府部大臣各条战守事宜,上候于文华殿,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右庶子李明睿各言南迁,及东宫监抚南京。上骤览之,怒甚曰:“诸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国家至此,无一忠臣义士为朝廷分忧,而谋乃若此。夫国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定,毋复多言!”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征请弃山海关外宁远、前屯二城,徙总兵吴三桂入关屯宿近郊,以卫京师。廷臣皆以弃地非策,不敢主其议。
编 大学士陈演罢。
纪 初,上忧秦寇,演谓无足虑。至是不自安,求去。
编 李自成陷宁武关,总兵周遇吉死之。
纪 自成薄宁武关,传檄五日不下,且屠,遇吉悉力拒守,大炮击贼万馀人。会火药尽,或言“贼势重,可款也。”遇吉曰:“战三日杀贼且万,若辈何怯邪!能胜之一军尽为忠义;万一不支,缚我以献,若辈可无恙。”于是开门奋击,杀贼数千人,贼惧,欲退。或为贼策曰:“我众彼寡,但使主客分别以十击一,蔑不胜矣。请去帽为识,见戴帽者击之,递出战,不二日可歼也。”贼引兵复进迭战,脱帽以自别,我兵大败。遇吉阖室自焚,挥短刀力斗,被流矢,牙兵且尽,见执;骂贼,贼于市磔焉,遂屠宁武。自成既杀遇吉,叹曰:“使守将尽周将军者,吾安得至此!”
编 李自成陷大同,总兵朱三乐、巡抚卫景瑗、督理粮储户部郎中徐有声、朱家仕、文学李若葵俱死之。
编 二月,督师、大学士李建泰上书请驾南迁,愿奉太子先行。
纪 上谕臣曰:“李建泰有疏劝朕南迁。国君死社稷,朕将何往!”大学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请先奉太子抚军江南,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大声曰:“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景文等遂不敢言。上复问战守之策,众臣默然。上叹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亡国之臣尔!”遂拂袖起。
编 钦天监奏帝星下移。
编 诏封总兵吴三桂平西伯、左良玉宁南伯、唐通定西伯、黄得功靖南伯。
编 征山海总兵吴三桂,蓟、辽总督王永吉率兵入卫。
编 唐通以八千人入卫,寻同太监杜之秩守居庸。
编 李自成兵陷保定,御史金毓峒与其从子振孙等皆死之。
纪 贼犯保定,李建泰已病,中军郭中杰缒城降贼,兵溃,贼入保定,建泰被执。毓峒守西门,贼执之入三皇庙见贼帅,毓峒奋拳殴贼帅仆之,跃入井中死,妻王氏自经。毓峒从子振孙以武举效力行间,登城射贼,多应弦而毙。城陷,众解戎衣自匿,振孙大呼曰:“我御史金毓峒侄也。”贼支解之。毓峒子罂妇陈氏,年十八,与其祖母张、母杨、嫂常一时尽投于井。
编 李自成陷宣府,巡抚朱之冯死之。
纪 自成宿阳和,遂长驱向宣府,宣府叛将白广恩贻总兵姜瓖书约降,监视太监杜勋郊迎三十里,军民聚谋籍籍。朱之冯悬赏劳军守城,无一应者,三命之,咸叩头曰:“愿中丞听军民纳款!”之冯独行巡城,见大炮曰:“汝曹试发之,可杀数百人,贼虽杀我,无恨矣。”众又不应,之冯不得已乃自起燃火,兵民竞挽其手,之冯乃夺士卒刀自刎,宣府军民俱迎降于贼。乡绅张罗彦自杀。
编 帝按籍勋戚大珰,征其助饷。
纪 上遣太监徐高谕嘉定伯周奎为倡,奎谢无有,高拂然起曰:“外戚如此,国事去矣,多金何益!”奎奏捐万金,上少之,勒其二万。太监王永祚、曹化淳助王三万五万。王之心最富,上面谕之,仅献万金。诸内官各大书于门曰“此房急卖”,复杂出雕镂玩好诸物陈于市以求售。后贼拷王之心,追十五万,他金银器玩称是;周奎钞见银五十二万,珍币复数十万。魏藻德首输百金。陈演既放未行,召入,诉清苦。百官共议捐助,勉谕至再。时谕上等三万金,皆无应,惟太康伯张国纪输二万,余不及也。又议前三门巨室各输粮给军,且赡其妻孥使无内顾,诸巨室多不乐而止。
编 大风霾,昼晦。命司礼太监王承恩提督内外京城,总督蓟、辽王永吉节制各镇。
纪 贼警益逼,有劝上南迁者,上怒曰:“卿等平日专营门户,今日死守,夫复何言!”谕兵部曰:“都城守备有余,援兵四集,何难刻期灭寇。敢有讹言惑众,及私发家眷出城者擒治。”
编 分营都门,设大炮,给九门守者人百钱,召前太监曹化淳守城。
编 南京孝陵夜哭。
编 风晦。寇自柳沟抵居庸关。
纪 柳沟天堑,百人可守,竟不设备。总兵唐通、太监杜之秩迎降,抚臣何谦伪死私遁,总兵马岱自杀其妻子,疾走山海关。时京师以西诸郡县望风瓦解,将吏或降或遁。伪权将军移檄至京师,云“十八日至幽州,会同馆暂缴”,京师大震,诏三大营屯齐化门外。
编 李自成兵陷昌平州。
纪 贼陷昌平州,诸军皆降。总兵李守骂贼不屈,手格杀数人,人不能执,诸贼围之,守拔刀自刎。贼焚十二陵享殿,传警至京师。
先是上知寇警益急,下吴麟征请徙宁远疏,飞檄趣吴三桂入关。三桂徙五十万众,日行数十里,是日始及关,贼骑已过昌平矣。太监高起潜弃关走西山,贼分兵掠通州粮储,上方御殿,自考选诸臣,问裕饷安人。以次对,未及半,秘封入,上览之色变,即起入。诸臣立候移刻,命俱退,始知为昌平失守也。
编 李自成陷京师,帝自经于煤山,皇后及宫人魏氏、费氏皆死之,诸臣一时死难者四十余人。
纪 贼乘夜自沙河而进,直犯平则门,竟夜焚掠,火光烛天。京师内外城堞,凡十五万四千有奇,京营兵疫,其精锐又太监选去,登陴赢弱五六万人,内阉数千入,守陴不充,无炊具,市饭为餐,饷久阙,仅人给百钱,无不解体。
乙巳,上早朝,召对诸臣而泣,俄闻贼大至,方报过卢沟桥,俄攻平则、彰义等门矣。城外三大营皆溃降,火车、巨炮,皆为贼有,贼反炮攻城,轰声震地。京军五月无饷,一时驱守,率多不至,每堵一人多不及。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国桢匹马驰阙下,汗浃沾衣,内侍呵止之,国桢曰:“此何时也,君臣即求相见,不可多得矣!”内臣叩之,曰:“守军不用命,鞭一人起,一人复卧如故。”上召入,因命内臣俱守城,凡数千人。上括中外库金二十万犒军,是日细民有痛哭输金者,各授锦衣卫千户。
丙午,寇攻城,炮声不绝,流矢雨集,贼仰语守兵曰:“亟开门,否且屠矣。”守者惧,空炮向外,不实铅子,徒以硝焰鸣之,犹挥手示贼,贼稍退,炮乃发。贼驱居民负木石填壕,急攻;我发万人敌大炮,误伤数十人,守者惊溃,尽传城陷,阖城号哭奔窜。贼驾飞梯攻西直、平则、德化三门,势甚危急。太常少卿吴麟征累土填西直门,因单骑驰入西安门,吏部侍郎沈惟炳守门,曰:“内守有宦寺,百官不得入,奈何?”麟征排门而入,太监王德化语麟征曰:“守城人少,奈何?请增益之。”麟征至午门,遇大学士魏藻德止之曰:“兵部调度,兵饷已足,公何事张皇邪?藻德且出,上方休,公安从入?”麟征流涕,藻德挽之出。
是日封刘泽清东平伯。时左谕德杨士聪等入直,语臣:“左良玉、吴三桂俱封,而遗刘泽清,且临清地近,可虞也。”揭上,得封。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至正阳,欲登城,中贵拒之。李自成对彰义门设座,晋王、代王左右席地坐,太监杜勋侍其下,呼“城上人莫射,我杜勋也,可缒下一人以语。”守者曰:“留一人下为质,请公上。”勋曰:“我杜勋无所畏,何质为。”提督太监王承恩缒之上,同入见大内,盛称贼势重,皇上可自为计。守陵太监申芝秀自昌平降贼,亦缒上入见,备述贼犯上不道语,请逊位;上怒叱之。诸内臣请留勋,勋曰:“有秦、晋二王为质,不反则二王不免矣。”乃纵之出,仍缒下。
兵部尚书张缙彦奏曰:“时势如此危急,臣屡至城阈,欲觇城上守御,辄为监视抑沮。今闻曹化淳、王化成缒贼杜勋上城,未知何意,恐有奸宄不测。”章上,上手书遣缙彦上城按之。至城,内监沮之如故,示以上传,始登,问“杜勋安在?”云“昨暮上,今晨下之。已上闻,无容致诘。”又曰“尚有秦、晋二王在城下,亦欲通语。”缙彦曰:“秦、晋二王既降贼,如何可上。”化淳拂衣去。因阅城上守卒寥寥,兵部侍郎王家彦痛哭云:“贼势如此,监视将营兵调去。李襄城处尚有十之四,家彦所守两堵仅一卒。”语末竟,城下坎墙声急,王承恩炮击之,连毙数人。化淳、化成饮酒自若。缙彦驰至内,约同奏,至宫门,传止之。
上下诏亲征,召驸马都尉巩永固,谋以家丁护太子南行。对曰:“臣等安敢私蓄家丁,即有之何足当贼。”乃罢。已,召王承恩亟饬内员备亲征。
申刻,彰义门启,盖曹化淳献城开门也。贼恣杀掠,前大学士蒋德璟宿会馆被创。上亟召臣入曰:“卿等知外城破乎?”曰:“不知。”上曰:“事亟矣,今出何策?”皆曰:“陛下之福,自当亡虑;如其不利,臣等巷战,誓不负国。”命退。
是夕上不能寝,内城陷,一阉奔告,上曰:“大营兵安在?李国桢何往?”答曰:“大营兵散矣,皇上宜急走。”其人即出,呼之不应。上即同王承恩幸南宫,登万岁山,望烽火烛天,徘徊逾时,回乾清宫,朱书谕内:“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来辅东宫。”内臣持至。因命进酒,连沃数觥,叹曰:“苦我民尔!”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周、田二氏。语皇后曰:“大事去矣!”各泣下,宫人环泣,上挥去,令各为计。皇后顿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听一语,至有今日。”皇后拊太子、二王,恸甚,遣之出,后自经。上召公主至,年十五,叹曰:“尔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手挥刀断左臂,未殊死,手栗而止。命袁贵妃自经,系绝,久之苏,上拔剑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嫔数人。召王承恩对饮,少顷,易靴出中南门,手持三眼枪,杂内竖数十人,皆骑而持斧,出东华门,内监守城,疑有内变,施矢石相向。时朱纯臣守齐化门,因至其第,阍人辞焉,上太息而去。走安定门,门坚不可启,天且曙矣。帝御前殿,鸣钟集百官,无一至者。遂仍回南宫,登万岁山之寿皇亭自经。亭新成,所阅内操处也。太监王承恩对缢。上披发御蓝衣,跣左足,右朱履,衣前书曰:“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又书一行:“百官俱赴东宫行在。”犹谓臣已得朱谕也,不知内臣持朱谕至,臣已散,置几上而反,文武群臣无一人知者。
丁未昧爽,天忽雨,俄微雪,须臾城陷。贼先入东直门,杀守门御史王章,兵部侍郎张伯鲸走匿民舍。贼骑塞巷,大呼民间速献骡马,贼经象房桥,群象哀鸣,泪下如雨。贼千骑入正阳门,投矢令人持归闭门得免死,于是俱门书“顺民”。太子走诣周奎第,奎卧未起,叩门不得入,因走匿内官外舍。上之出至南宫也,使人诣懿安皇后所,劝后自裁,仓卒不得达。两宫已自尽,宫人号泣出走,宫中大乱。懿安皇后青衣蒙头,徒步走入成国公第。尚衣监何新入宫,见长公主断肩仆地,与宫人救之而苏,公主曰:“父皇赐我死,我何敢偷生。”何新曰:“贼已将入,恐公主遭其辱,且至国丈府中避之。”乃负之出。
午刻,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骏马,伪丞相牛金星、尚书宋企郊等五骑从之。时宫中大乱,诸贼帅率其骑,皆擐甲执兵,先入清宫,诸宫人逸出,遇贼复入,宫人魏氏大呼曰:“贼入大内,我辈必遭所污,有志者早为计。”遂跃入御河死,顷间从死者积一二百人。
自成自西长安门入,弯弓仰天大笑,手发一矢,中坊之南偏。至承天门,自成顾盼自得,复弯弓指门榜语诸贼曰:“我一矢中其中字,必一统。”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牛金星趋而进曰:“中其下,当中分天下。”自成喜,投弓而笑。司礼视印太监王德化以内员三百人先迎德胜门,令仍旧任,各监局印官迎,亦如之,因集选百余人,余皆散去。自成入宫,问帝所在,大索宫中,不得,伪尚玺卿黎某进曰:“此必匿民间,非重赏严诛不可得。今日大事,不可忽也!”乃下令,献帝者赏万金,封伯爵,匿者灭族。
自成登皇极殿,据黼座,牛金星檄召百官,期二十一日俱集于朝。自成同伪都督刘宗敏等数十骑入大内,太监杜之秩、曹化淳等前导,自成责其背主当斩,秩等叩首曰:“识天命,故至此。”自成叱去之。贼分宫嫔各三十人,牛金星、军师宋献策等亦各数人。宫人费氏,年十六,投眢井,贼钩出之,见其姿容,争相夺,费氏绐曰:“我长公主也。若不得无礼,必告汝主。”群贼拥之见自成,自成命内官审之,非是,赏部校罗贼。罗携出,费氏复绐曰:“我实天潢之胤,义难苟合,惟将军择吉成礼,死生惟命。”贼喜,置酒,极劝,费氏怀利刃,俟贼醉断其喉立死,因自刎。自成大惊,令收葬之。内臣献太子,自成留之西宫,封为宋王,太子不为屈。辛亥,改殡先帝后,出梓宫二,以丹漆殡先帝,黝漆殡先后,加帝翼善冠,衮玉渗金靴,后袍带亦如之。
初,贼犯都城,大学士范景文知事不可为,叹曰:“身为大臣,不能从疆埸少树功伐,虽死奚益!”十八日,召对,已不食三日矣,饮泣入告,声不能续。翼日城陷,景文望阙再拜,自经。家人解之,乃赋诗二首,潜赴龙泉巷古井死,其妾亦自经。户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倪元璐闻难曰:“国家至此,臣死有余责。”乃衣冠向阙北谢天子,南谢母,索酒招二友为别,酬汉寿亭侯像前,遂投缳。题几案云:“南都尚可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因诏家人曰:“若即欲殓,必大行殓方收吾尸。”乃缢。死三日后,贼突入,见之,颜色如生,贼惊避他去。一门殉节共十有三人。左都御史李邦华闻难叹曰:“主辱臣死,臣之分也,夫复何辞。但得为东宫导一去路,死庶可无憾。已矣,势不可为矣!”乃题阁门曰:“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乃走文丞相祠,再拜,自经祠中。贼至,见其冠带危坐,争前执之,乃知其死,惊避去。左副都御史施邦曜闻变,恸哭,题词于几曰:“愧无半策匡时难,但有微躯报主恩。”遂自缢。仆解之,复苏,邦曜叱曰:“若知大义,毋久留我死。”乃更饮药而卒。大理寺卿凌义渠闻难,以首触柱,流血被面,尽焚其生平所著述及评骘诸书,服绯正笏望阙拜,复南向拜讫,遗书上其父,有曰:“尽忠即所以尽孝,能死庶不辱父。”乃系帛,奋身绝吭而死。协理京营兵部右侍郎王家彦,贼犯都城,奉命守德胜门,城陷,家彦自投城下不死,折臂足,其仆掖入民舍,自缢死。贼燔民舍,焚其一臂,仆收其遗骸归。刑部右侍郎孟兆祥,贼犯都城,奉命守正阳门,贼至,死于门下,妻何氏亦死。其子进士章明收葬父尸,亟归,别其妻王氏曰:“吾不忍大人独死,吾往从大人。”妻曰:“尔死,吾亦死。”章明以头抢地曰:“谢夫人,然夫人须先死。”乃遣其家人尽出,止留一婢在侧,章明视妻缢,取笔作诗已,复大书壁曰:“有侮吾夫妇尸者,吾必为厉鬼杀之!”妻气绝,取一扉置上,加绯服,又取一扉,置妻左,亦服绯自缢,属婢曰:“吾死亦置扉上。”遂死。左谕德马世奇是日方早食,闻变曰:“是当死。”家人曰:“奈太夫人何?”世奇曰:“正恐辱太夫人耳。”遂作书别母。侍妾朱氏、李氏盛服前,世奇曰:“若辞我去邪?”二妾言:“主人尽节,吾二人亦欲尽节。”拜辞已,并入室自缢,世奇亦遂缢。家人救之,复苏,告曰:“闻圣驾已南幸矣,可为从亡计。”世奇不应,睹二妾已死,笑曰:“若年少,遂能死乎?”乃朝服捧敕北面再拜,取冠带焚之于庭,以司经局印置案上,属仆曰:“上如出幸,以此上行在,否则投之吏部。”复南向拜母,端坐引帛力自缢死。左中元刘理顺,贼入城,理顺题于壁曰:“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信践之,吾何不然?”酌酒自尽,其妻万氏、妾李氏及子孝廉并婢仆十八人,阖门缢死。贼多河南人,至其居,曰:“此吾乡县刘状元也。居乡厚德,吾军奉李将军令护卫公,何遽死也!”数百人下拜,泣涕而去。时谓臣死君,妻死夫,子死父,仆死主,一家殉难者,以刘状元为最。太常少卿吴麟征奉命守西直门,贼势急,同守者相继避去。麟征遗友人书曰:“时事决裂,一旦至此,同官潜身远害,某惟致命遂志自矢而已。”城陷,徒步归,贼已据其邸,因入道左三元祠。时传天子蒙尘,有劝公南归,不应,同官来招之降贼,怒挥之户外,遂自经。家人救之苏,泣而请曰:“明旦待祝孝廉至,可一诀。”麟征许之。先是祝孝廉渊以奏保刘宗周被逮,留京师,渊晨至,麟征酌酒慷慨与别曰:“自我登第时,梦见隐士刘宗周题文信国零丁洋诗二语于壁,数实为之。今老矣,山河破碎,不死何为。”相对泣数行下,因作书诀家人曰:“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而失,身居谏垣,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单衾,藉以布席足矣。茫茫泉路,咽咽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乎此也。罪臣吴麟征绝笔。”书毕,投缳死之。渊为视含殓,乃去。右庶子周凤翔,上梓宫暴露东华门外,凤翔赴哭恸绝,归寓遗书诀父,有曰:“男今日幸不亏辱此身贻两大人羞,吾事毕矣。罔极之恩,无以为报,矢之来生。”复作诗一首,有“碧血九泉依圣主,白头二老哭忠魂”之句,向阙再拜,自缢,二妾从之惧死。简讨汪伟,先是闻贼渐近都城,遗书友人曰:“京师单弱,不惟不能战,亦不能守,一死外无他计也。”及贼犯关,伟憏,累日不食。妻耿氏从容语曰:“苟事不测,请从君共死。”城陷,伟趋吴给事甘来所,约同殉难。归与妻耿氏呼酒命酌,伟大书前人语于壁曰:“志不可屈,身不可降。夫妇同死,节义成双。”为两缳于梁间,伟就右,耿氏就左,既皆缢,耿氏复挥曰:“止止,虽在颠沛,夫妇之序不可失也。”复解缳正左右序而死。户科给事中吴甘来,贼薄京师,兄礼部员外泰来至寓,执甘来手泣曰:“事势至此,奈何?”甘来曰:“有死,无二义也!”城陷,传闻圣驾南出,甘来曰:“上明且决,必不轻出。”乃疾趋皇城,不得入,返寓,家人进饮食,却之。有劝甘来潜遁者,甘来曰:“今不能调兵杀贼,顾欲苟全求活邪?”遂作书以后事属其兄弟,简几上有疏草在,曰:“留此恐彰君过”,取火焚之。兄子家仪奔至,相与恸哭曰:“我不死无以见志,汝父死无以终养。古者兄弟同难,必存其一。使皇上在,则土木袁彬,逊国程济,皆可为也。否则求真人于白水,起斟于有仍,是我虽死犹生也。努力!免之!”遂冠带北向拜者五,南向拜者四,赋绝命诗一首,引佩带自缢死。监察御史王章,贼犯京师,章与给事中光时亨同巡城,至阜城门,贼缘堞而上,从人骇走,贼持刃问曰:“降否?”章叱之曰:“不降。”贼以刃筑其膝仆地,遂遇害。章子之栻后亦死难于闽,甚烈,与章同。监察御史陈良谟闻变,痛饮作诗,为缳于梁欲自尽。妾时氏有娠,良谟谓之曰:“吾年逾五十无子,汝幸有娠,倘生男以延陈氏血食,汝必勉之!”时氏曰:“主人死,妾将谁依?与其为贼辱,不如无子也。妾请先死以绝君念。”遂入投缳。良谟别作一缳,与之同尽。监察御史陈纯德时提督北直学校,行部至易水,试士未竟,闻都城贼警,即戒装入都。不数日,城陷,自缢死。四川道御史赵撰巡视中城,捕贼谍,杀之。城陷,贼获撰,撰瞑目大骂,贼怒,杀于白帽胡衕。太仆寺丞申佳胤闻城陷,投井死。吏部员外许直,都城陷时,传先帝从齐化门出,有客劝曰:“天子南迁,公等宜扈跸偕行,共图光复。”直唯之。既而出门一望,曰:“当此四面干戈,驾将焉往?”比闻帝崩,号恸几绝,有客从旁慰解,动以亲老子幼,直曰:“有兄在,吾无忧也。”是夜,为书报其父,作诗六章,起拜阙已,复拜父毕,自缢死。一手持绳尾,一手上握,神气如生。兵部郎中成德,贼报急,即致书同年马世奇曰:“主忧臣辱,我等不能匡救,贻祸至此,惟有一死以报国耳。君常忠孝夙禀,谅有同心也。”及帝崩,梓宫暴露东华门,德以鸡酒哭奠梓宫前。贼怒,露刃胁视之,不为动。归寓,跪母张氏前哭,母曰:“我知之矣。”入室自缢死,妻张氏亦死。一子六岁,德扑杀之,然后自杀。兵部员外郎金铉,贼攻城急,铉跪母章氏前曰:“儿世受国恩,职任车驾,城破,义在必死,得一僻地可以藏母,幸速去。”母曰:“尔受国恩,我独不受国恩邪?事急,庑下井是吾死所。”铉恸哭,即辞母往视事,归至御河桥,闻城陷,铉望寓再拜,即投入御河,从人拯救,铉啮其臂,急赴深处。时河浅,俛首泥泞,死之。家人报至,母章氏亦投井死。铉妾王氏亦随死。其弟诸生哭曰:“母死,我必从死,然母未归土,未敢死也。”遂棺殓其母,既葬三日,复投井而死。光禄寺署丞于腾蛟冠带,呼妻亦衣命服同缢死。副兵马使姚成,中书舍人宋天显皆自尽。中书舍人滕之所、阮文贵、经历张应选咸投御河死。儒士张世禧二子懋赏、懋官,俱自经死。又菜佣汤之琼见先帝梓宫过,恸哭触石死。襄城伯李国桢,贼李自成舁帝后梓宫于东华门外,设厂,百官过者莫进视,国桢泥首去帻,踉跄奔赴,跪梓宫前大哭。贼执国桢见自成,复大哭,以头触阶,血流被面,贼众持之,自成以好语诱国桢使降,国桢曰:“有三事,尔从我即降:一,祖宗陵寝不可发;一,须葬先帝以天子礼;一,太子、二王不可害。”自成悉诺之,扶出,贼以天子礼藁葬先帝于田贵妃墓,惟国桢一人斩衰徒步往葬,至陵,襄事毕,恸哭作诗数章,遂于帝后寝前自缢死之。新乐侯刘文炳,贼破外城,帝召文炳同驸马巩永固各率家丁二十余人,欲于崇文门突围出,不得,乃回宫,文炳叹曰:“身为戚臣,义不受辱,不可不与国同难。”其女弟适李年,未三十而寡,文炳召之归,城陷,与弟左都督文耀择一大井,驱子孙男女及其妹十六人尽投其中,纵火焚赐第,火燃,俱投火死。祖母,瀛国太夫人,即帝外祖母也,年九十余,亦投井死。驸马都督巩永固,从帝突围出,不得,归家杀其爱马,焚其弓刀铠仗,大书于壁曰:“世受国恩,身不可辱。”时乐安公主先薨,以黄绳缚子女五人于柱,命外举火,遂自刭。太傅惠安伯张庆臻闻城陷,尽散财物与亲戚,置酒,一家聚饮,积薪四围,全家燔死。宣城伯卫时春闻变,合家赴井死,无一存者。锦衣卫都指挥使王国兴闻变,自缢死。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珪守崇文门,城陷,作绝命词云“死矣,即为今日事。悲哉,何必后人知。”自缢死。锦衣卫千户高文采守宣武门,城陷,一家十七人皆自杀,尸狼藉于路。顺天府知事陈贞达自尽。阳和卫经历毛维张不屈死。百户王某,周钟寓其家,百户劝钟死,钟不应,出门欲降,百户挽钟带至断,钟不听,百户自经。长洲生员许琰,闻京师之变,悲号欲绝,遍体书“崇祯圣上”四字,绝粒七日而死。会稽生员王毓蓍闻京师之变,作致命词以见志,夜肃衣冠赴柳桥水而死。
贼兵充塞街巷,恣意淫掠,惟殉难诸臣家,贼戒不敢骚扰。一时诸臣尽节稍不决烈者,即被其拘执于朝,迫胁献金,极刑拷掠;献不满意,仍复受刑;受刑不过,陈演仰药死,魏藻德自勒死,方岳贡不食死,邱瑜自经死。贼毁太庙,迁太祖神主于历代帝王庙中。贼每升御座,辄目眩头晕。铸永昌钱,字不成文。有明制度,任意纷更。识者已知其终于贼矣。
编 平西伯吴三桂乞师于我大清,长驱而入。夏四月,贼李自成遁走。
纪 初,三桂率兵入援,闻京城已陷,顿兵山海,走大清乞师而后长驱以入。自成闻之大惊,胁三桂父襄作书招三桂,复遣唐通赍银四万两犒师,别以贼兵二万守关。三桂佯受其犒,而出不意尽杀守关贼,遂复书绝父。四月,自成率精锐六万众,挟太子、定王、永王及吴襄东行向永平。三桂击贼于关门,贼方合围,大清兵至,自成策马先走,贼众奔溃;三桂追贼至永平,又破之。自成奔还京师,三桂压城而营,自成合十八营拒战,官军击之,贼死者二万人。自成杀吴襄,尽戮其家口三十八口,悬襄首于城上。三桂披发坠鞍,哭于地,三军感愤,拔刀砍地誓杀贼。
丙戌,自成称帝,即位于武英殿。
丁亥,自成出彰义门西走,三桂轻骑追之。贼马骡皆重载,自卢沟至固安百里内,所弃财物、妇女塞路,贼众半散去。三桂追至保定,贼还兵而斗,尽失其辎重。追至真定复拒战,官军击之,杀贼万余人,自成中流矢,拔营走山西。三桂以兵逐之,及关而止,遂还军京师。
编 五月,我大清定鼎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