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

太宗文武皇帝

纲 丁酉,十一年,春正月,作飞山宫。

纲 定律令。

目 房玄龄等先受诏定律令,凡定律五百条,立刑名二十等,比隋律减大辟九十二条,减流入徒者七十一条;凡削烦去蠹,变重为轻者,不可胜纪。又定令一千五百九十余条。

旧制释奠于太学,以周公为先圣,孔子配飨;玄龄等以孔子为先圣,颜回配飨。

自张蕴古之死,法官以出罪为戒;时有失入者,又不加罪。上尝问大理卿刘德威曰:“近日刑网稍密,何也?”对曰:“此在主上,不在群臣。律文,失入减三等,失出减五等。今乃失入无辜,失出获罪,是以吏各自免,竞就深文,陛下倘一断以律,则此风立变矣。”上悦,从之。由是断狱平允。上又尝曰:“法令不可数变,数变则烦,官长不能尽记,吏得为奸。自今变法,宜详慎之。”

纲 二月,幸洛阳宫。

目 上至显仁宫,官吏以阙储偫,被谴。魏徵谏曰:“陛下以储偫谴官吏,臣恐承风相扇,异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炀帝讽郡县献食,视其丰俭以为赏罚,故海内叛之。此陛下所亲见,奈何欲效之乎!”上惊曰:“非公不闻此言。”因谓长孙无忌等曰:“朕昔过此,买饭而食,僦舍而宿;今供顿如此,岂得犹嫌不足乎!”至洛阳宫西苑,泛积翠池,顾谓侍臣曰:“炀帝作此宫苑,结怨于民,今悉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之徒内为谄谀,外蔽聪明故也,可不戒哉!”

纲 三月,以王珪为魏王泰师。

目 上谓泰曰:“汝事珪,当如事我。”泰见珪,辄先拜,珪亦以师道自居。

纲 以南平公主嫁王敬直。

目 敬直,珪之子也。先是,公主下嫁,皆不以妇礼事舅姑,珪曰:“主上钦明,动循礼法,吾受公主谒见,岂为身荣,所以成国家之美耳。”乃与其妻就席坐,令公主执笲,行盥馈之礼。是后公主始行妇礼。

纲 诏议封禅礼。

目 秘书监颜师古等议其礼,房玄龄裁定之。

纲 秋七月,谷、洛溢,诏百官极言过失。

目 大雨,谷、洛溢、入洛阳宫,坏官寺、民居,溺死者六千余人。诏:“水所毁宫,少加修缮,才令可居。废明德宫玄圃院,以其材给遭水者。令百官上封事,极言朕过。”

侍御史马周上疏,以为:“三代及汉,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减四百,良以恩结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余年,皆无恩于人,本根不固故也。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营缮不休,器服华侈。陛下少居民间,知民疾苦,尚复如此,况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臣观自古百姓愁怨,国未有不亡者。人主当修之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之于既失之后。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蓄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夫蓄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余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也。夫俭以息人,贞观之初,陛下所亲行也,岂今日而难之乎!欲为长久之计,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又陛下宠遇诸王过厚,亦不可不深思也。魏武帝陈思王,及文帝即位,遂遭囚禁,然则武帝爱之,适所以苦之也。又,百姓所以治安,惟在刺史、县令,今重内官而轻州县,刺史多用武臣,或京官不称职始补外任,边远之处,用人更轻。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疏奏,上称善久之,谓侍臣曰:“刺史朕当自选,县令宜诏京官五品以上各举一人。”

魏徵上疏曰:“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盖以殷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将兴缮则思知止,处高危则思谦降,临满盈则思抑损,遇逸乐则思撙节,在宴安则思后患,防壅蔽则思延纳,疾谗邪则思正己,行爵赏则思因喜而僭,施刑罚则思因怒而滥,兼是十思,而选贤任能,则可以无为而治矣!”

又曰:“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谴罚积多,威怒微厉,乃知贵不期骄,富不期侈,非虚言也。在昔隋之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亡,故赋役无穷,征伐不息,以致祸将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鉴形莫如止水,鉴败莫如亡国。伏愿取鉴于隋,去奢从约,亲忠远佞,以今之无事,行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矣。夫取之实难,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难,岂不能保其所易乎!”

又曰:“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有败,况内怀奸宄,其祸岂不深乎!夫虽君子不能无小过,苟不害于正道,斯可略矣。陛下诚能慎选君子,以礼信用之,何忧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赐手诏褒美曰:“得公之谏,朕知过矣。当置之几案以比弦、韦。”

纲 冬十月,猎洛阳苑。

目 上猎洛阳苑,有群豕突出,前及马镫;民部尚书唐俭投马搏之,上拔剑斩豕,顾笑曰:“天策长史,不见上将击贼邪,何惧之甚!”对曰:“陛下以神武定四方,岂复逞雄心于一兽!”上悦,为之罢猎。

纲 以武氏为才人。

目 故荆州都督武士彟女,年十四,上闻其美,召入后宫。

纲 戊戌,十二年,春二月,赠隋尧君素蒲州刺史。

目 诏曰:“君素,虽桀犬吠尧,有乖倒戈之志,而疾风劲草,实表岁寒之心;可赠蒲州刺史。”

纲 闰月,帝还宫。

纲 宴五品以上于东宫。

目 上曰:“贞观之前,从朕经营天下,玄龄之功也。贞观以来,绳愆纠谬,魏徵之功也。”皆赐之佩刀。上谓徵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对曰:“威德所加,比往年则远矣;人心悦服则不逮也。”上曰:“何也?”对曰:“陛下往以未治为忧,故日新;今以既治为安,故不逮。”上曰:“今日所为,亦何以异于往年邪?”对曰:“陛下初年,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中间悦而从之。今则勉强从之,而犹有难色也。”上曰:“其事可得闻欤?”对曰:“陛下昔欲杀元律师,孙伏伽以为法不当死,陛下赐以兰陵公主园,直百万。或云‘太厚’,陛下云‘朕即位以来,未有谏者,故赏之’,此导之使言也。司户柳雄妄诉隋资,陛下欲诛之,纳戴胄之谏而止,是悦而从之也。近皇甫德参上书谏修洛阳宫,陛下恚之,虽以臣言而罢,勉从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纲 夏五月,永兴公虞世南卒。

目 世南外和柔而内忠直,上尝称世南有五绝:一德行;二忠直;三博学;四文辞;五书翰。世南尝献圣德论,上赐诏曰:“卿论朕太高,朕何敢当!然卿适睹其始,未睹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

纲 冬十二月,以马周为中书舍人。

目 周有机辨,岑文本常称:“马君论事,援引事类,扬榷古今,举要删烦,会文切理,一字不可增减,听之靡靡,令人忘倦。”

纲 以霍王元轨为徐州刺史。

目 元轨好读书,恭谨自守,举措不妄。与处士刘玄平为布衣交。人问玄平王所长,玄平曰:“无长。”问者怪之。玄平曰:“人有所短,乃见所长,至于霍王,无所短,何以称其长哉!”

纲 己亥,十三年,春正月,加房玄龄太子少师。

目 房玄龄为太子少师。太子欲拜之,玄龄不敢谒见而归,时人美其有让。

玄龄以度支系天下利害,尝有阙,求其人未得,乃自领之。

上尝问侍臣:“创业与守成孰难?”玄龄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上曰:“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徵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玄龄等拜曰:“陛下之言及此,四海之福也。”

纲 永宁公王珪卒。

目 珪性宽裕,自奉养甚薄。三品以上当立家庙,珪祭于寝,为法司所劾。上不问,命有司为之立庙以愧之。

纲 二月,以尉迟敬德为鄜州都督。

目 上尝谓敬德曰:“人或言卿反,何也?”对曰:“臣从陛下征伐四方,身经百战,今之存者,皆锋镝之余也。天下已定,乃更疑臣反乎!”因解衣投地,出其瘢痍。上流涕而抚之。上又尝谓敬德曰:“朕欲以女妻卿,何如?”敬德谢曰:“臣妻虽陋,相与共贫贱久矣。臣虽不学,闻古人富不易妻,此非臣所愿也。”乃止。

纲 夏五月,旱。诏五品以上言事。

目 魏徵上疏,言:“陛下志业,比贞观之初,渐不克终者凡十条。”其一,以为“顷年轻用民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佚,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败、劳而安者,此恐非兴邦之言也。”上深奖叹,报云:“已列诸屏障,朝夕瞻仰,仍录付史官。”

纲 冬十一月,以杨师道为中书令,刘洎为黄门侍郎、参知政事。

纲 十二月,太史令傅奕卒。

目 傅奕精究术数之书,而终不之信,遇病,不呼医饵药。有僧自西域来,能咒人使立死,复咒即生。上试之,验,以告奕。奕曰:“此邪术也。臣闻邪不干正,请使咒臣,必不能行。”上命僧咒奕,奕初无所觉,须臾,僧忽僵仆,遂不复苏。又有婆罗门僧,言得佛齿,所击辄碎,长安士女辐凑如市。奕谓其子曰:“吾闻有金刚石者,性至坚,物莫能伤,惟羚羊角能破之,汝往试焉。”其子如言,叩之,应手而碎,观者乃止。奕年八十五卒。临终戒其子,无得学佛书。又集魏、晋以来驳佛教者为高识传十卷,行于世。

纲 以侯君集为交河大总管,将兵击高昌。

纲 庚子,十四年,春二月,诣国子监。

目 上幸国子监,观释奠,命祭酒孔颖达孝经,赐诸生帛有差。是时上大征天下名儒为学官,数幸国子监,使之讲论,学生能明一经以上皆得补官。增筑学舍千二百间,增学生满三千二百六十员,自屯营飞骑,亦给博士,使授以经,有能通经者,听得贡举。于是四方学者云集京师,乃至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酋长,亦遣子弟请入国学,升讲筵者至八千余人。上以师说多门,章句繁杂,命颖达与诸儒定五经疏,谓之正义,令学者习之。

纲 夏五月,侯君集灭高昌,以其地为西州。

纲 冬十一月,诏李淳风考定戊寅历。

纲 以太常卿韦挺为封禅使。

目 百官复请封禅,诏许之也。

纲 十二月,以张玄素为银青光禄大夫。

目 上闻玄素在东宫数谏争,擢银青光禄大夫,行左庶子。玄素尝为刑部令史,上尝对朝臣问之,玄素深以为耻。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以为:“君能礼其臣,乃能尽其力。玄素虽出寒微,陛下重其才,擢至三品,翼赞皇储,岂可复对群臣穷其门户乎!”孙伏伽亦尝为令史,及贵,或于广坐自陈往事,一无所隐。

纲 辛丑,十五年,春正月,以文成公主嫁吐蕃。

纲 夏四月,命太常博士吕才刊定阴阳杂书。

目 上以近世阴阳杂书,讹伪尤多,命太常博士吕才刊定上之;才皆为之叙,质以经史。其叙宅经曰:“近世巫觋妄分五姓,如张、王为商,武、庾为羽,似取谐韵;至于以柳为宫,以赵为角,又复不类。或同出一姓,分属宫商;或复姓数字,莫辨徵羽。此则事不稽古,义理乖僻者也。”叙禄命曰:“禄命之书,多言或中,人乃信之。然长平坑卒,未闻共犯三刑;南阳贵士,何必俱当六合!今亦有同年同禄而贵贱悬殊,共命共胎而夭寿更异,此皆禄命不验之著明者也。”其叙葬曰:“古者卜葬,盖以朝市变迁,泉石交侵,不可前知,故谋之龟筮。近代或选年月,或相墓田,以为穷达寿夭皆因卜葬所致。按礼:天子、诸侯、大夫葬皆有月数,是古人不择年月也。春秋:‘九月丁巳,葬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昃,乃克葬。’是不择日也。郑葬简公,司墓之室当路,毁之则朝而窆,不毁则日中而窆,子产不毁,是不择时也。古之葬者皆于国都之北,兆域有常处,是不择地也。今以妖巫妄言,遂于辟踊之际,择地选时以希富贵。或云辰日不可哭泣,遂莞尔而对弔客;或云同属忌于临圹,遂吉服不送其亲。伤教败礼,莫斯为甚!”识者以为确论。

纲 五月,有星孛于太微,诏罢封禅。

纲 起复于志宁为太子詹事。

目 詹事于志宁遭母丧,起复旧职。太子治宫室,妨农功;好郑、卫之乐,宠昵宦官;役使司驭不许分番;私引突厥入宫。志宁上书切谏;太子大怒,遣刺客张师政、纥干承基杀之。二人入其第,见志宁寝处苫块,竟不忍杀。

纲 遣职方郎中陈大德使高丽。

目 大德初入其境,欲知山川风俗,所至城邑,以绫绮遗其守者,遂得游历。见中国人隋末从军没于高丽者,因问亲戚存没,大德曰:“皆无恙。”咸涕泣相告。数日后,隋人望之而哭者,遍于郊野。大德归言于上,上曰:“高丽本四郡地耳,吾发卒数万,取之不难。但山东州县凋瘵未复,吾不欲劳之耳!”

纲 冬十一月,以李世为兵部尚书。

目 并州长史李世,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怀服。上曰:“隋炀帝劳百姓,筑长城,以备突厥,卒无所益。朕惟置李世于晋阳,而边尘不惊,其为‘长城’,岂不壮哉!”因有是命。

纲 壬寅,十六年,春正月,魏王泰上括地志。

目 泰好学,司马苏勖说泰,以古之贤王皆招士著书,故泰奏请修括地志。于是大开馆舍,门庭如市。至是,上之。

纲 夏六月,诏太子用库物,有司勿为限制。

纲 秋七月,以长孙无忌为司徒,房玄龄为司空。

纲 九月,以魏徵为太子太师。

目 初,魏徵有疾,上手诏问之,且言:“不见数日,朕过多矣。若有闻见,可封状进来。”徵上言:“比者弟子陵师,奴婢忽主,下多轻上,渐不可长。”又言:“陛下临朝,常以至公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横加威怒,欲盖弥彰,竟有何益!”征宅无堂,上命辍小殿之材以构之,五日而成,仍赐以素屏、褥、几、杖等以遂其所尚。徵上表谢,上手诏曰:“处卿至此,盖为黎元与国家,何事过谢!”会上问侍臣以国家急务,褚遂良曰:“太子、诸王宜有定分,此为最急。”时太子承乾失德,魏王泰有宠,群臣日有疑议,故遂良对及之。上乃曰:“方今群臣,忠直无逾魏徵,我遣傅太子,用绝天下之疑。”乃以徵为太子太师。徵以疾辞,上曰:“知公疾病,可卧护之。”徵乃受诏。

房玄龄、高士庆遇少府少监窦德素于路,问:“北门近何营缮?”德素奏之,上怒,让玄龄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门小营缮,何预君事!”玄龄等拜谢。魏徵进曰:“玄龄等为陛下股肱耳目,于中外事岂有不应知者!使所营是则当助成之,非则当请罢之;不知何罪而责,亦何罪而谢也!”上甚愧之。

纲 西突厥寇伊州,安西都护郭孝恪击败之。

目 初,高昌既平,岁发兵千余人戍守其地,褚遂良上疏曰:“陛下取高昌,调人屯戍,破产办装,死亡者众。设使张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岂得高昌一夫斗粟之用?终当发陇右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则河西者,中国之心腹;高昌者,他人之手足;奈何糜弊本根以事无用之土乎!愿择高昌子弟,使君其国,永为藩辅,内安外宁,不亦善乎!”上弗听。及是,上悔之,曰:“魏徵、褚遂良劝我复立高昌,吾不用其言,今方自咎耳。”

纲 冬十月,郢公宇文士及卒。

目 上尝止树下,爱之,士及从而誉之不已。上正色曰:“魏徵常劝我远佞人,我不知佞人是谁,意疑是汝,今果不谬!”士及叩头谢。至是卒,谥曰纵。

纲 许以新兴公主嫁薛延陀。

目 上谓侍臣曰:“薛延陀屈强莫比,今御之有二策:苟非发兵殄灭之,则与之婚姻以抚之耳。”房玄龄对曰:“兵凶战危,臣以为和亲便。”先是契苾何力归省其母于凉州,会契苾部落皆欲归薛延陀,何力不可,部落执之以降。何力拔佩刀东向大呼曰:“岂有大唐烈士而受屈虏庭。”因割左耳以自誓。上闻契苾叛,曰:“何力心如铁石,必不叛我。”会有使者自薛延陀来,具言其状。上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礼持节使薛延陀,许以新兴公主妻之,以求何力,何力由是得还。

纲 癸卯,十七年,春正月,郑公魏徵卒。

目 魏徵寝疾,上与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徵薨,陪葬昭陵。上自制碑文,书石,谓侍臣曰:“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

纲 图功臣于凌烟阁。

目 上命图画功臣长孙无忌、赵郡王孝恭、杜如晦、魏徵、房玄龄、高士廉、尉迟敬德、李靖、萧瑀、段志玄、刘弘基、屈突通、殷开山、柴绍、长孙顺德、张亮、侯君集、张公谨、程知节、虞世南、刘政会、唐俭、李世、秦叔宝等于凌烟阁。

纲 夏四月,太子承乾谋反,废为庶人;立晋王治为皇太子,贬魏王泰为东莱郡王。

目 太子承乾喜声色畋猎,所为奢靡。魏王泰多能,有宠,潜有夺嫡之志,折节下士以求声誉。太子畏其逼,阴养刺客纥干承基等,谋杀之。吏部尚书侯君集怨望,以太子暗劣,欲乘衅图之,因劝之反,太子大然之。驸马都尉杜荷谓之曰:“天文有变,当速发,但称暴疾危笃,主上必亲临视,因兹可以得志。”会承基坐事系狱,当死。上变,告太子谋反。敕大理、中书、门下参鞫之,反形已具。上谓侍臣曰:“将何以处承乾?”群臣莫敢对,通事舍人来济进曰:“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尽天年,则善矣!”上从之。诏废承乾为庶人,幽之。君集、荷等皆伏诛。

承乾既获罪,魏王泰日入侍奉,上面许立为太子,岑文本、刘洎亦劝之。长孙无忌固请立晋王治,上乃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时年十六。谓侍臣曰:“我若立泰,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乃降泰爵东莱郡王,幽之北苑。

纲 以太子太保萧瑀、詹事李世,同中书、门下三品。

目 诏以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傅,萧瑀为太保,李世为詹事,瑀、世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三品自此始。又以李大亮、于志宁、马周、苏勖、高季辅、张行成、褚遂良皆为僚属。

世尝得暴疾,方云“须灰可疗”,上自剪须,为之和药。又尝从容谓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无以逾公,公往不负李密,岂负朕哉!”世流涕辞谢,啮指出血。

上自立太子,遇物则诲之:见其饭,则曰:“汝知稼穑之艰难,则常有斯饭矣。”见其乘马,则曰:“汝知其劳,而不竭其力,则常得乘之矣。”见其乘舟,则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民犹水也,君犹舟也。”见其息于木下,则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上疑太子柔弱,密谓长孙无忌曰:“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何如?”无忌固争,以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无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储副至重,岂可数易!”上乃止。谓恪曰:“父子虽至亲,及其有罪,则法不可私。汉立昭帝,燕王不服,霍光折简诛之,此不可以不戒!”

上谓群臣曰:“吾如治年时,颇不能循常度。治自幼宽厚,谚曰‘生狼犹恐如羊’,冀其稍壮,自不同耳。”无忌对曰:“陛下神武,乃拨乱之才;太子仁恕,实守文之德也。”

纲 六月,薛延陀来纳币,诏绝其昏。

纲 秋七月,贬杜正伦为交州都督。

目 初,太子承乾失德,上密谓庶子杜正伦曰:“吾儿果不可教,当来告我。”正伦屡谏,不听,乃以上语告之。承乾表闻,上责正伦,正伦对曰:“臣以此恐之,冀其迁善耳。”及承乾败,正伦左迁交州。

纲 踣魏徵碑。

目 初,魏徵尝荐杜正伦、侯君集有宰相才。至是,正伦以罪黜,君集谋反诛,上始疑徵阿党。又有言徵自录前后谏辞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悦。乃罢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

纲 房玄龄等上高祖、今上实录。

目 上尝谓褚遂良曰:“卿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纪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邪?”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矣!”上又谓监修国史房玄龄曰:“朕之心异于前世帝王,所以欲观国史,盖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耳!公可撰次以闻。”谏议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或有饰非护短,史官不免刑诛,则莫不顺旨全身,千载何所信乎!”上不从。玄龄乃与给事中许敬宗等删为高祖、今上实录;书成,上之。上见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为,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即命直书其事。

纲 九月,新罗乞兵伐高丽,遣使谕之。

目 新罗遣使言百济与高丽连兵,谋绝新罗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遣使赍玺书谕之。盖苏文不奉诏。使还,上曰:“盖苏文弑君,不可以不讨。”谏议大夫褚遂良曰:“今中原清宴,四夷詟服,陛下之威望大矣。乃欲渡海远征小夷,万一蹉跌,伤威损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也。”李世劝上伐之。上遂欲自征高丽,遂良复谏曰:“天下譬犹一身:两京,心腹也;州县,四肢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丽罪大,诚当致讨,但命一、二猛将将四五万众,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幼稚,诸王陛下所知,一旦弃金汤之全,逾辽海之险,以天下之君,轻行远举,皆臣之所甚忧也。”群臣亦多谏者,上皆不听。

纲 徙故太子承乾于黔州,顺阳王泰于均州。

纲 甲辰,十八年,春三月,以薛万彻为右卫大将军。

目 上尝谓侍臣曰:“于今名将,惟世、道宗、万彻三人而已。世、道宗不能大胜,亦不大败;万彻非大胜,即大败。”

纲 秋七月,以刘洎为侍中,岑文本、马周为中书令。

目 文本既拜,还家,有忧色。母问其故,文本曰:“非勋非旧,滥荷宠荣,位高责重,所以忧惧。”语贺客曰:“今受吊,不受贺也。”

上文学辩敏,群臣言事者,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对。刘洎上书谏曰:“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至尊,虚襟以纳其说,犹恐未敢对扬;况动神机,纵天辩,饰辞而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议,欲令凡庶何阶应答!且多记损心,多语损气,愿为社稷自爱。”上飞白答之曰:“非虑无以临下,非言无以述虑,比有谈论,遂致烦多,轻物骄人,恐由兹道,形神志气,非此为劳。今闻谠言,虚怀以改。”

纲 九月,以褚遂良为黄门侍郎,参预朝政。

目 上尝问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余人,此何足谏!”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上曰:“然。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多云业已为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

上谓长孙无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无忌对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将顺之不暇,又何过之可言!”上曰:“朕问公以己过,公等乃曲相谀说。朕欲面举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谢。上曰:“长孙无忌善避嫌疑,敏于决断,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高士廉临难不改节,当官无朋党,所乏者骨鲠规谏耳。唐俭言辞辨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无言及于献替。杨师道性行纯和,而情实怯懦,缓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质敦厚,持论恒据经远,自当不负于物。刘洎性最坚贞,有利益,然意尚然诺,私于朋友。马周见事敏速,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称意。褚遂良学问稍长,性亦坚正,每写忠诚,亲附于朕,譬如飞鸟依人,人自怜之。”

纲 冬十月,帝如洛阳,命房玄龄留守。十一月,以张亮、李世为行军大总管,诏亲征高丽。

目 十一月,上至洛阳。上闻洺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问方略,嘉其才敏,劳勉之。名振失不拜谢,上试责怒以观其所为。名振谢曰:“疏野之臣,未尝亲奉圣问,适方心思所对,故忘拜耳。”举止自若,应对愈明辩。上乃叹曰:“奇士也!”即日拜右骁卫将军。以张亮为平壤大总管,帅兵四万,舰五百,自莱州泛海趋平壤;又以李世为辽东大总管,帅步骑六万及兰、河降胡趋辽东,手诏谕天下,以“高丽盖苏文弑主虐民,今问其罪,所过营顿,无为劳费”。

纲 十二月,武阳公李大亮卒。

目 大亮恭俭忠谨,每直宿必坐寐达旦。房玄龄每称其有王陵、周勃之节,至是,副玄龄守京师。卒,遗表请罢高丽之师。谥曰懿。

纲 故太子承乾卒。

纲 乙巳,十九年,春正月,帝发洛阳。

纲 封比干墓。

目 诏谥殷太师比干曰忠烈,命所司封其墓,春秋祠以少牢,给五户洒扫。上至邺,自为文祭魏太祖,曰:“临危制变,料敌设奇,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

纲 三月,至定州。诏皇太子监国。发定州。

纲 夏四月,诸军至玄菟、新城。

纲 李世拔盖牟城。

纲 五月,张亮拔卑沙城。

纲 帝渡辽,拔辽东城。

纲 进攻白岩城,六月,降之。

纲 进攻安市城,大破其救兵于城下。

目 车驾至安市城,攻之。高丽北部耨萨延寿、惠真,帅兵十五万救安市。上命李世将步骑万五千陈于西岭;长孙无忌将精兵万一千,自山北出狭谷以冲其后;上自将步骑四千为奇兵,挟鼓角,偃旗帜,登北山;敕诸军闻鼓角齐出奋击。延寿等见世布阵,勒兵欲战。上望见无忌军尘起,命作鼓角,举旗帜,诸军鼓噪并进,延寿等大惧,欲分兵御之,而阵已乱。会有龙门薛仁贵大呼陷阵,所向无敌;大军乘之,高丽兵大溃。延寿、惠真帅众请降。举国大骇,后黄城、银城皆自拔遁去,数百里无复人烟。上乃更名所幸山曰驻跸山,刻石纪功焉。驿书报太子及高士廉等曰:“朕为将如此,何如?”

纲 秋九月,帝攻安市城,不下,诏班师。

目 上以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久留,且粮食将尽,敕班师。

纲 冬十月,遣使祀魏徵,复立所仆碑。

目 凡征高丽,拔十城,斩首四万余级,战士死者几三千人,战马死者什七、八。上以不能成功,深悔之,叹曰:“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驰驿祀徵以少牢,复立所制碑,召其妻子诣行在,劳赐之。

纲 丙午,二十年,春正月,帝还京师。

纲 秋八月,遣李世击薛延陀,降之。敕勒诸部遣使请吏。

目 回纥等十一姓各遣使归命,乞置官司。上大喜,遣使纳之。诏曰:“朕聊命偏师,遂擒颉利;始弘庙略,已灭延陀。铁勒百万户,请为州郡;混元以降,殊未前闻,宜备礼告庙,仍颁示普天。”勒石于灵州。

纲 冬十月,贬萧瑀为商州刺史。

目 瑀性狷介,与同僚多不合,尝言:“房玄龄等朋党不忠,但未反耳。”上不听,瑀内不自得,因自请出家,既而悔之。上以瑀反覆不平,贬商州刺史。

纲 十二月,帝生日,罢宴乐。

目 上谓长孙无忌等曰:“今日吾生日,世俗皆为乐,在朕翻成伤感。今君临天下,富有四海,而承欢膝下,永不可得,此子路所以有负米之恨也。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奈何以劬劳之日更为欢乐乎!”因泣数行下,左右皆悲。

纲 幸房玄龄第。

目 房玄龄尝以微谴归第,褚遂良谏曰:“玄龄翼赞圣功,冒死决策,选贤立政,勤力为多。自非罪在不赦,不可遐弃。若以其衰老,亦当退之以礼。”上然之,因幸芙蓉园。玄龄敕子弟汛扫门庭,曰:“乘舆且至!”有顷,上幸其第,因载玄龄还宫。

纲 丁未,二十一年,春正月,诏以来年仲春有事于泰山。

纲 以牛进达、李世为行军大总管,伐高丽。

纲 夏四月,作翠微宫。

目 初,上得风疾,苦京师盛暑,命修终南山太和废宫为翠微宫。

纲 以李素立为燕然都护。

纲 五月,如翠微宫。

目 冀州进士张昌龄献翠微宫颂,上爱其文,命于通事舍人里供奉。初,昌龄与王公治皆有文名,考功员外郎王师旦知贡举,黜之,上问其故。师旦曰:“二人文体轻薄,终非令器。若置之高第,恐后进效之,伤陛下雅道。”上善其言。

纲 以李纬为洛州刺史。

目 初,上以纬为户部尚书。时房玄龄留守京师,有自京师来者,上问:“玄龄何言?”对曰:“玄龄但云李纬美髭鬓。”上遽改除洛州刺史。

纲 秋七月,作玉华宫。

纲 八月,诏停封禅。

目 以薛延陀新降,土功屡兴,河北水灾故也。

纲 骨利干遣使入贡。

目 骨利干于铁勒诸部为最远,昼长夜短,日没后,天色正曛,煮羊胛适熟,日已复出矣。

纲 立皇子明为曹王。

目 曹王明母杨氏,巢剌王之妃也,有宠于上。文德皇后之崩也,欲立为皇后,魏徵谏曰:“陛下方比德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乃止。寻以明继元吉后。

纲 冬十一月,徙顺阳王泰为濮王。

纲 十二月,遣阿史那社尔等击龟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