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纪

孝桓皇帝

纲 乙未,永寿元年,秋,南匈奴左薁鞬台耆等反,属国都尉张奂击破,降之。

目 南匈奴左薁鞬台耆等反,东羌复举种应之。安定属国都尉张奂初到职,壁中唯有二百许人,闻之,即勒兵出;军吏叩头争止之。不听,遂进屯长城,收兵,遣将王卫招诱东羌,因据龟兹县,使匈奴不得交通。东羌诸豪遂相率与奂共击薁鞬等,破,降之。羌豪遗奂马二十匹,金八枚。奂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还之。前此八部尉率好财货,为羌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无不悦服,威化大行。

纲 丙申,二年,秋,以韩韶为嬴长。

目 公孙举等聚众至三万人,寇青、兖、徐州,讨之连年,不克。尚书选能治剧者,以韶为嬴长。贼闻其贤,相戒不入境。流民万余户入县界;韶开仓赈之,主者争不可。韶曰:“长活沟壑之人,而以此伏罪,含笑入地矣。”韶与同郡荀淑、钟皓、陈寔皆尝为县长,以德政称,时人谓之“颍川四长”。

纲 戊戌,延熹元年,夏五月晦,日食。

目 太史令陈授陈:“日食之变,咎在梁冀。”冀收考授,死于狱中。帝由是怒冀。

纲 己亥,二年,秋七月,皇后梁氏崩。葬懿献皇后于懿陵。

纲 八月,大将军梁冀伏诛,太尉胡广、司徒韩、司空孙朗皆以罪免为庶人。

目 梁氏七侯、三后、六贵人、三大将军,卿、将、尹、校五十七人。冀专擅威柄,凶恣日积,秉政几二十年,以私憾杀人至众。威行内外,天子拱手。邓香妻宣,生女猛,香卒,宣更适孙寿舅梁纪;寿引猛入掖庭为贵人,冀因认为己女。遣客杀宣,登屋欲入,宣家觉之,驰入白帝;帝大怒,因如厕,独呼小黄门史唐衡问:“左右与外舍不相得者谁乎?”衡对:“单超、左悺与梁氏有隙,徐璜、具瑗亦忿疾之。”于是帝呼超、悺入室定议,帝啮超臂出血为盟。冀心疑之,使中黄门张挥入宿,以防其变。瑗收挥,请帝御前殿,使尚书令尹勋持节勒承、郎以下皆操兵守省,敛诸符节送省中,使瑗将厩驺、虎贲、羽林、都候剑戟士;合千余人,与司隶张彪共围冀第,收大将军印、绶。冀、寿皆自杀;悉收梁氏、孙氏,无长少皆弃市。胡广、韩、孙朗皆坐阿附,减死免为庶人。故吏宾客免黜者三百余人,朝廷为空。百姓称庆。收冀财货,县官斥卖,合三十余万万,以充王府用,减天下税租之半,散其苑囿,以业穷民。

纲 立贵人邓氏为皇后,追废梁后为贵人。

纲 封宦者单超等五人为列侯。

目 世谓之“五侯”。

纲 以黄琼为太尉。

目 时新诛梁冀,天下想望异政。琼首居公位,乃举奏州郡贪污,死徙十余人。辟汝南范滂。滂少厉清节,尝为清诏使,按察冀州,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守令赃污者,皆望风解印绶去;奏权豪之党二十余人。尚书责滂所劾猥多,对曰:“臣闻农夫去草,嘉谷必茂;忠臣除奸,王道以清。”尚书不能诘。

纲 征处士徐穉、姜肱、袁闳、韦著、李昙,皆不至。

目 尚书令陈蕃荐五处士,以安车玄征之,不至。

穉,豫章人。家贫,尝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屡辟,不起。蕃为太守,以礼请署功曹;穉既谒而退。蕃性方峻,不接宾客,穉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穉虽不应诸公之辟,然闻其死丧,辄负笈赴吊。常豫炙一鸡,以酒渍绵一两,暴干,裹之,到冢隧外,以水渍绵,白茅藉饭,以鸡置前,醊毕留谒,不见丧主而行。

肱,彭城人,与二弟仲海、季江俱以孝友著闻,常同被而寝。尝俱诣郡,夜遇盗,欲杀之,肱曰:“弟年幼,父母所怜,又未聘娶,愿杀身济弟。”季江曰:“兄弟德在前,家之珍宝,国之英俊,乞自受戮,以代兄命。”盗两释焉,但掠夺衣资而已。既至,郡中见肱无衣服,怪问其故,肱托以他辞,终不言盗。盗闻而感悔,就肱叩头谢罪,还所掠物。肱不受,劳以酒食而遣之。既征不至,诏图其形状。肱卧于幽暗,以被韬面,言肱疾畏风,工竟不得见。

闳,汝南人,安之玄孙也。苦身修节,以耕学为业。

著,京兆人,隐居讲授。

昙,颍川人。继母酷烈,昙奉之谨。

帝又征安阳魏桓,其乡人劝之行,桓曰:“夫干禄求进,所以行其志也。今后宫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左右权豪,其可去乎?”皆对曰:“不可。”桓乃慨然叹曰:“使桓生行死归,于诸子何有哉!”遂隐身不出。

纲 封皇后兄子邓康、宦者侯览等为列侯,杀白马令李云、弘农掾杜众。

目 帝既诛梁冀,故旧恩私,多受封爵:封后兄子康、秉皆为列侯,宗族皆列校、郎将,赏赐巨万。侯览上缣五千匹,封高乡侯;又封小黄门八人为乡侯,自是权势专归宦官矣。五侯尤贪纵,倾动内外。时灾异数见,白马令李云露布上书,移副三府,曰:“梁冀虽恃权专擅,虐流天下,今以罪行诛,犹召家臣搤杀之耳,而猥封谋臣万户以上;高祖闻之,得无见非!西北列将,得无解体!帝者,谛也。今官位错乱,小人谄进,财货公行,政化日损,是帝欲不谛乎!”帝怒,逮云送狱,使管霸考之。弘农掾杜众,伤云以忠谏获罪,上书“愿与云同死”,帝愈怒,并下之狱,皆死狱中。

纲 冬十月,以宦者单超为车骑将军。

纲 以陈蕃为光禄勋。

纲 以爰延为五官中郎将。

目 帝问侍中爰延:“朕何如主?”对曰:“陛下为汉中主。”帝曰:“何以言之?”对曰:“尚书令陈蕃任事则治,中常侍黄门与政则乱,是以知陛下可与为善,可与为非。”帝曰:“敬闻阙矣。”拜五官中郎将。

纲 辛丑,四年,春正月,南宫嘉德殿火。大疫。二月,武库火。

纲 夏,以刘矩为太尉。

纲 五月,有星孛于心。雨雹。六月,地震。

纲 岱山及博尤来山裂。

纲 秋七月,减百官奉,王侯半租。卖关内侯以下官。

纲 九月,以刘宠为司空。

目 宠尝为会稽太守,除烦苛,禁非法,郡中大治;被征。有五六老叟,自若邪山谷间出,人赍百钱送宠曰:“山谷鄙生,未尝识郡朝,他守时,吏发求民间,至夜不绝,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自明府下车以来,狗不夜吠,民不见吏;年老遭值圣明,今闻当见弃去,故自扶奉送。”宠曰:“吾政何能及公言邪!勤苦父老!”为人选一大钱受之。

纲 癸卯,六年,冬十月,上较猎广成,遂至上林苑。

目 陈蕃上疏谏曰:“安平之时,游畋宜有节,况今有三空之厄哉!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加之兵戎未戢,四方离散,是陛下焦心毁颜,坐以待旦之时也,岂宜扬旗耀武,骋心舆马之观乎!”不省。

纲 甲辰,七年,春二月,邟乡侯黄琼卒。

目 琼薨,谥曰忠。四方名士会其葬者六七千人。

初,琼教授于家,徐穉从之咨访大义,及琼贵,穉绝不复交。至是,往吊,进酹,哀哭而去,人莫知者。诸名士曰:“必徐孺子也。”于是选能言者陈留茅容轻骑追及,为沽酒市肉,穉为饮食。容问国家事,穉不答。更问稼穑,穉乃答之。容还,以语诸人,或曰:“可与言而不与言,孺子其失人乎?”太原郭泰曰:“不然。孺子之为人,清洁高廉,饥不可得食,寒不可得衣,而为季伟饮食,此为已知季伟之贤故也!所以不答国事者,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泰博学,善谈论。初游雒阳,时人莫识,陈留符融一见嗟异,因以介于河南尹李膺,膺与为友。后归乡里,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两,膺唯与泰同舟而济。

泰性明知人,好奖训士类。茅容,年四十余,耕于野,与等辈避雨树下,众皆夷踞,容独危坐;泰见而异之,因请寓宿。旦日,容杀鸡,食母,馀半庋置,自以草蔬与客同饭。泰曰:“卿贤哉远矣!郭林宗犹减三牲之具以供宾旅,而卿如此,乃我友也。”起,对之揖,劝令从学。巨鹿孟敏,荷甑堕地,不顾而去。泰见问之,对曰:“甑已破矣,视之何益!”泰以为有分决,亦劝令游学。陈留申屠蟠为漆工,鄢陵庾乘为门士,泰奇之,后皆为名士。自馀或出于屠沽、卒伍,因泰奖进成名者甚众。

或问范滂曰:“郭林宗何如人?”滂曰:“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他。”泰举有道,不就;或劝之仕,泰曰:“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吾将优游卒岁而已。”然犹周旋京师,诲诱不息。徐穉以书戒之曰:“夫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泰感悟曰:“谨拜斯言,以为师表。”

济阴黄允,以隽才知名,泰见而谓曰:“卿高才绝人,足成伟器,然当深自匡持,不然,将失之矣!”后司徒袁隗欲为从女求姻,见允,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允闻而黜遣其妻。妻请大会宗亲,数允隐慝而去,允由是废。

陈留仇香,至行纯嘿,乡党无知者。年四十为蒲亭长,劝人生业,为制科令,令子弟就学,赈恤穷寡,期年大化。民有陈元,独与母居,母诣香告元不孝,香亲到元家,为陈人伦,譬以祸福;元感悟,卒为孝子。考城令王奂署香主簿,谓之曰:“闻在蒲亭,陈元不罚而化,得无少鹰鹯之志邪?”香曰:“以为鹰鹯不若鸾凤,故不为也。”奂曰:“枳棘非鸾凤所集,百里非大贤之路。”乃以一月俸资香,使入太学。与符融比宇,融宾客盈室,香常自守。融谓之曰:“今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香正色曰:“天子设太学,岂但使人游谈其中邪!”高揖而去。融以告郭泰,因就房谒之;泰嗟叹,起,拜床下曰:“君,泰之师,非泰之友也。”

纲 乙巳,八年,春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县祠老子

纲 废皇后邓氏,幽杀之。

目 帝多内宠,邓氏骄忌,废送暴室,以忧死。

纲 夏五月,太尉秉卒。以刘瑜为议郎。

目 秉清白寡欲,尝称“我有三不惑:酒、色、财也”。秉既没,所举贤良刘瑜乃至,拜为议郎。

纲 秋七月,以陈蕃为太尉。

纲 九月,地震。

纲 立贵人窦氏为皇后。

目 后,窦融之玄孙,武女,拜武为特进,封槐里侯。

纲 以李膺为司隶校尉。

目 时小黄门张让弟朔为野王令,贪残无道,畏膺威严,逃还京师,匿于兄家合柱中。膺率吏卒破柱取朔,付狱受辞毕,即杀之。自此,诸宦官皆鞠躬屏气,休沐不敢出宫省。帝问其故,并叩头泣曰:“畏李校尉。”时朝廷日乱,纪纲颓弛,而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云。

纲 以刘宽为尚书令。

目 宽历典三郡,温仁多恕,虽在仓卒,未尝疾言遽色。吏民有过,但用蒲鞭罚之,示辱而已,终不加苦。有功善,推之于下;有灾异,则引躬自责。每见父老,慰以农里之言;少年,勉以孝弟之训;人皆悦而化之。

纲 丙午,九年,春正月朔,日食,诏举至孝。

目 太常赵典所举至孝荀爽对策曰:“昔者圣人建天地之中而谓之礼。礼者,所以兴福祥之本,止祸乱之源也。众礼之中,婚礼为首。阳性纯而能施,阴体顺而能化,以礼济乐,节宣其气,故能丰子孙之祥,致老寿之福。臣窃闻后宫采女六千,侍使复在其外。空赋不辜之民,以供无用之女,百姓困穷于外,阴阳隔塞于内,故感动和气,灾异屡臻。臣愚以为诸未幸御者,一皆遣出,使成配合,此诚国家之大福也。”诏拜郎中。

纲 以皇甫规为度辽将军。

目 规欲求退,数上病,不见听。会友人丧至,规越界迎之,因令客密告并州刺史胡芳,言规擅远军营,当急举奏。芳曰:“威明欲避第仕途,故激发我耳。吾当为朝廷爱才,何能申此子计邪!”遂无所问。

纲 夏四月,河水清。

纲 帝亲祠老子于濯龙宫。

纲 秋七月,杀南阳太守成瑨、太原太守刘,捕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部党二百余人下狱,遂策免太尉蕃。

目 初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

汝南太守宗资以范滂为功曹,南阳太守成瑨以岑晊为功曹,皆委心听任,使之褒善纠违,肃清朝府。于是二郡为之谣曰:“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泰、贾彪为其冠,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于是中外承风,竞以臧否相尚,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

宛有富贾张汎,恃后宫中官,用势纵横。岑晊劝瑨收捕;既而遇赦,瑨竟诛之,后乃奏闻。小黄门晋阳赵津贪横放恣,太原太守刘亦于赦后杀之。于是侯览使汎妻上书讼冤,宦官因缘谮诉瑨、。帝大怒,征下狱。有司承旨,奏“当弃市”。

山阳太守翟超,以张俭为督邮。侯览家在防东,残暴百姓;大起茔冢。俭举奏览,破其冢宅,藉没资财。

徐璜兄子宣为下邳令,求故汝南太守李暠女不得,遂将吏卒至暠家,载其女归,射杀之。东海相黄浮收宣家属,无少长,悉案弃市。于是宦官诉冤,帝大怒,超、浮并坐髡钳,输作。

陈蕃与司空刘茂共谏,请四人罪;帝不悦。茂不敢复言,蕃乃独上疏曰:“今寇贼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食不能饱,实忧左右日亲,忠言日疏,内患渐积,外难方深。小家畜产百万之资,子孙尚耻失其先业,况乃产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轻忽!诚不爱己,不当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刘、成瑨,诚心去恶,而令伏欧刀;翟超、黄浮,奉化不挠,并蒙刑坐。昔申屠嘉召责邓通,董宣折辱公主,文帝从而请之,光武加以重赏,未闻二臣有专命之诛。陛下深宜割塞近习与政之源,引纳尚书朝省之士,简练清高,斥黜佞邪;则天和于上,地治于下矣!”帝不纳。宦官由此疾蕃弥甚,选举奏议,辄以中诏谴却,长史已下多至抵罪。平原襄楷上疏曰:“臣闻皇天不言,以象设教。臣窃见太微天庭五帝之坐,而金、火罚星扬光其中,于占,天子凶;又俱入房、心,法无继嗣。前冬大寒,竹柏伤枯。臣闻于师曰:‘柏伤竹枯,不出三年,天子当之。’今春夏,霜雹、大雨、雷电,臣作威作福,刑罚急刻之所感也。刘、成瑨,志除奸邪,而还加考逮;三公乞哀,而严被谴让。汉兴以来,未有拒谏诛贤,用刑太深如今日者也!按春秋以来,及古帝王,未有河清。臣以为河者,诸侯位也。清者,属阳;浊者,属阴。河当浊而反清者,阴欲为阳,侯欲为帝也。唯京房易传曰:‘河水清,天下平。’今天垂异,地吐妖,人疠疫,三者并时而有河清,犹春秋麟不当见而见,孔子书之以为异也。愿赐清间,极尽所言。”书奏,不省。尚书奏楷违经诬上,司寇论刑。

瑨、竟死狱中。岑晊逃窜,亲友竞匿之;贾彪独闭门不纳,曰:“传言‘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公孝以要君致衅,自遗其咎,吾可容隐之乎!”晊竟获免。彪尝为新息长,小民困贫,多不养子;彪严为其制,与杀人同罪。城南有盗劫害人者,北有妇人杀子者,彪出案验,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遂驱车北行,案致其罪。贼闻之,亦面缚自首。数年间,人养子者以千数。曰:“此贾父所生也。”皆名之为贾。

河内张成者,善风角,推占当赦,教子杀人。李膺收捕,逢宥;竟案杀之。宦官教成弟子牢修上书,告“膺等养太学游士,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于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国,逮捕党人,布告天下,使同忿疾。案经三府,陈蕃却之曰:“今所案者,皆海内人誉,忧国忠公之臣,此等犹将十世宥也,岂有罪名不章而致收掠者乎!”不肯平署。帝愈怒,遂下膺等北寺狱,辞连太仆杜密及陈寔、范滂之徒二百余人。或逃遁不获,皆悬金购募,使者四出。寔曰:“吾不就狱,众无所恃。”乃往请囚。陈蕃复上书极谏,帝讳其言切,托以辟召非人,策免之。

时党狱所染,皆天下名贤,皇甫规自以西州豪杰,耻不得与,乃自上言:“臣前荐故大司农张奂,是附党也。太学生张凤等上书讼臣,是为党人之所附也,臣宜坐之。”朝廷不问。

杜密素与李膺名行相次,时人谓之“李、杜”。尝为北海相,行春,到高密,见郑玄为乡啬夫,知其异器,即署郡职,遣就学,卒成大儒。去官还家,每谒守令,多所陈托。同郡刘胜,亦自蜀郡告归乡里,闭门扫轨,无所干及。太守王昱谓曰:“刘季陵清高士,公卿多举之者。”密对曰:“刘胜位为大夫,见礼上宾,而知善不荐,闻恶无言,隐情惜己,自同寒蝉,此罪人也。今志义力行之贤而密达之,违道失节之士而密纠之,使明府赏刑得中,令问休扬,不亦万分之一乎!”昱惭服,待之弥厚。

纲 以窦武为城门校尉。

目 武在位,多辟名士,清身疾恶,礼赂不通;妻子衣食裁足而已,得两宫赏赐,悉散与太学诸生及匄施贫民,由是众誉归之。

纲 丁未,永康元年,夏五月,地裂。是月晦,日食。

纲 六月,赦党人归田里,禁锢终身。

目 陈蕃既免,朝臣震栗,莫敢复为党人言者。贾彪曰:“吾不西行,大祸不解。”乃入雒阳,说窦武及尚书霍谞等,使讼之。武上疏曰:“膺等建忠抗节,志经王室,此诚陛下稷、、伊、吕之佐;而虚为奸臣贼子所诬枉,天下寒心,海内失望。唯陛下留神澄省,时见理出,以厌人鬼喁喁之心。”书奏,霍谞亦为表请。帝意稍解,使中常侍王甫就狱讯党人,甫诘曰:“卿等更相拔举,迭为唇齿,其意如何?”范滂曰:“滂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谓王政之所愿闻,不谓更以为党。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甫愍然为之改容,乃得并解桎梏。膺等又多引宦官子弟,宦官惧,请帝以天时宜赦。遂赦,改元;党人二百余人皆归田里,书名三府,禁锢终身。

滂往候霍谞而不谢,或让之,滂曰:“昔叔向不见祁奚,吾何谢焉!”滂归汝南,南阳士大夫迎之者,车数千两,乡人殷陶、黄穆侍卫于旁,应对宾客。滂曰:“是重吾祸也!”遂遁还。

初,诏书下举钩党,郡国所奏,多至百数,唯平原相史弼独无所上。诏书迫切,州郡髡笞掾史。从事坐傅舍责曰:“青州六郡,其五有党,平原何治,而得独无?”弼曰:“先王疆理天下,画界分境,水土异齐,风俗不同。他郡自有,平原自无,胡可相比!若承望上司,诬陷良善,则平原之人,户可为党。相有死而已,所不能也!”

纲 秋八月,巴郡言黄龙见。

纲 大水,海溢。

纲 冬十二月,帝崩。尊皇后曰皇太后。太后临朝。

纲 遣使迎解渎亭侯宏诣京师。

目 窦武召侍御史河间刘儵,问以国中宗室之贤者,儵称孝王曾孙宏。武白太后,定策禁中,以儵守光禄大夫,持节奉迎。

孝灵皇帝

纲 戊申,孝灵皇帝建宁元年,春正月,以窦武为大将军,陈蕃为太傅,与司徒胡广参录尚书事。解渎亭侯宏至,入即位。

纲 二月,葬宣陵。

纲 闰月,追尊皇祖为孝元皇,夫人为孝元后,考为孝仁皇,尊母董氏为慎园贵人。

纲 夏五月朔,日食。六月,大水。

纲 录定策功,封窦武为闻喜侯。

纲 封陈蕃为高阳乡侯,不受。

纲 秋九月,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奏诛宦者曹节等;节等杀之,遂迁太后于南宫。

目 初,窦太后之立也,陈蕃有力焉。及临朝,政无大小,皆委于蕃。蕃与窦武同心戮力,以奖王室,征天下名贤李膺、杜密、尹勋、刘瑜等,皆列于朝廷,与共参政事。于是天下之士,莫不延颈想望太平。而帝乳母赵娆及诸女尚书,旦夕在太后侧,中常侍曹节、王甫等共相朋结,谄事太后,太后信之,数出诏命,有所封拜。蕃、武疾之,尝共会朝堂,蕃私谓武曰:“曹节、王甫操弄国柄,浊乱海内,今不诛之,后必难图。”武深然之。蕃大喜,以手推席而起。武乃引尚书令尹勋共定计策。会有日食之变,蕃谓武曰:“昔萧望之困一石显,况今石显数十辈乎!蕃以八十之年,欲为将军除害,今可因此斥罢宦官,以塞天变。”武乃白太后曰:“故事,黄门常侍但当给事省内门户,主近署财物耳;今乃使与政事,任重权,子弟布列,专为贪暴,天下匈匈,正以此故。宜悉诛废以清朝廷。”太后曰:“故事,世有宦官,但当诛其有罪者,岂可尽废邪!”时中常侍管霸,颇有才略,专制省内,武先白收霸及苏康等,皆坐死。武复数白诛节等,太后犹豫未忍。蕃上疏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飒等,与赵夫人、诸尚书并乱天下,今不急诛,必生变乱。愿出臣章宣示左右,并令天下诸奸知臣疾之。”太后不纳。八月,太白犯房之上将,入太微。刘瑜恶之,上书皇太后曰:“案占书:宫门当闭,将相不利,奸人在主傍。愿急防之。”又与武、蕃书,劝以速断大计。于是武、蕃以朱为司隶校尉,刘祐为河南尹,虞祈为雒阳令。奏免黄门令魏彪,以所亲小黄门山冰代之,收长乐尚书郑飒,送北寺狱。蕃曰:“此曹子便当收杀,何复考为!”武令冰与尹勋杂考,辞连曹节、王甫。勋、冰即奏收节等,使刘瑜内奏。九月,武出宿归府。典中书者先以告长乐五官史朱瑀,瑀盗发武奏,骂曰:“放纵者自可诛耳,我曹何罪,而当尽见族灭!”因大呼曰:“陈蕃、窦武奏白太后废帝,为大逆!”乃夜召所亲共普等十七人,歃血共盟,曹节请帝出御前殿,拔剑踊跃,赵娆等拥卫左右,闭诸禁门,召尚书官属,挟以白刃,使作诏版,拜王甫为黄门令,持节至北寺狱,收勋、冰,杀之。出飒,还兵劫太后,夺玺绶。使飒等持节收武等。武驰入步兵营,召会北军五校士数千人屯都亭,下令军士曰:“黄门、常侍反,尽力者封侯重赏。”陈蕃闻难,将官属诸生八十余人,并拔刃突入尚书门,攘臂呼曰:“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何云窦氏不道邪!”王甫使剑士收蕃,蕃拔剑叱甫,辞色愈厉。遂被执,送北寺狱,即日杀之。时张奂征还,节等以奂新至,不知本谋,矫制使奂率五营士讨武。甫将千余人出与奂合,使其士大呼武军曰:“窦武反,汝皆禁兵,当宿卫宫省,何故随反者乎!营府素畏服中官,于是武兵稍稍归甫,自旦至食时,兵降略尽。武自杀,枭首都亭,收捕宗亲宾客,悉诛之,及刘瑜、冯述,皆夷其族。迁皇太后于南宫,徙武家属于日南;门生故吏皆免官禁锢。议郎巴肃始同谋,节等不知,但坐禁锢,后乃知而收之。肃自载诣县,县令解印绶欲与俱去。肃曰:“为人臣者,有谋不敢隐,有罪不逃刑。”遂被诛。

曹节迁长乐卫尉,与王甫等六人皆封列侯。

蕃友朱震收葬蕃尸,匿其子逸,事觉,系狱。震受考掠,誓死不言,逸由是得免。武掾胡腾殡敛武尸,行丧,亦坐禁锢。武孙辅年二岁,诈以为己子,与令史张敞共匿之,亦得免。张奂迁大司农,封侯。奂深病为节等所卖,固辞不受。

纲 己酉,二年,春正月,尊慎园贵人董氏为孝仁皇后,以其兄子重为五官中郎将。

纲 夏四月,青蛇见御座上。大风,雨,雷电,诏公卿言事。

纲 冬十月,复治钩党,杀前司隶校尉李膺等百余人。

目 初,李膺等虽废锢,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更相标榜,为之称号:以窦武、陈蕃、刘淑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昱、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泰、范滂、尹勋、巴肃、宗慈、夏馥、蔡衍、羊陟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张俭、翟超、岑晊、苑康、刘表、陈翔、孔昱、檀敷为“八及”,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度尚、张邈、王孝、刘儒、胡毋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及陈、窦用事,复举拔膺等;陈、窦诛,膺等复废。

宦官疾恶膺等,每下诏书,辄申党人之禁。侯览怨张俭尤甚,览乡人朱并,上书告俭与同乡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图危社稷;诏刊章捕俭等。十月,曹节讽有司奏“诸钩党者虞放、李膺、杜密、朱、荀昱、翟超、刘儒、范滂等,请下州郡考治”。是时上年十四,问节等曰:“党人何用为恶而欲诛之邪?”对曰:“相举群辈,欲为不轨。”上曰:“不轨欲如何?”对曰:“欲图社稷。”上乃可其奏。或谓李膺曰:“可去矣!”对曰:“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吾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将安之!”乃诣诏狱,考死。

汝南督邮吴导受诏捕范滂,至征羌,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一县不知所为。滂闻之曰:“必为我也。”即自诣狱。县令郭楫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曰:“天下在矣,子何为在此!”滂曰:“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其母就与之诀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滂跪受教,再拜而辞。

凡党人死者百余人,妻子皆徙边,天下豪杰及儒学有行义者,宦官一切指为党人;其死徙废禁者又六七百人。郭泰闻之,私为之恸曰:“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汉室灭矣,但未知‘瞻乌爰止,于谁之屋’耳!”泰虽好臧否,而不为危言激论,故能处浊世而怨祸不及焉。

张俭亡命困迫,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后流转东莱,止李笃家。外黄令毛钦操兵到门,笃引钦就席曰:“张俭负罪,岂得藏之!若审在此,此人名士,明廷宁宜执之乎?”钦因起抚笃曰:“蘧伯玉耻独为君子,足下如何专取仁义!”笃曰:“今欲分之,明廷载半去矣。”钦叹息而去。俭与鲁国孔褒有旧,亡抵褒,不遇,褒弟融,年十六,匿之。事泄,俭亡走,国相收褒、融送狱,未知所坐。融曰:“保纳舍藏者,融也。”褒曰:“彼来求我,非弟之过。”吏问其母,母曰:“家事任长,妾当其辜。”一门争死,郡县疑不能决,乃上谳之,诏独坐褒。及党禁解,俭乃还乡里。夏馥闻俭亡命,叹曰:“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乃自剪须变形,入林虑山中,隐姓名,为治家佣,人无知者。

初,中常侍张让父死,归葬颍川,虽一郡毕至,而名士无往者,让耻之,陈寔独吊焉。及诛党人,让以寔故,多所全宥。

初,范滂等非讦朝政,自公卿以下皆折节下之,太学生争慕其风,申屠蟠独叹曰:“昔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之王至于拥篲先驱,卒有坑儒烧书之祸,今之谓矣。”乃绝迹于梁、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居二年,滂等果罹党锢之祸。

纲 辛亥,四年,春二月,地震,海溢。三月朔,日食,大疫。

纲 秋七月,立贵人宋氏为皇后。

纲 壬子,熹平元年,春三月,太傅胡广卒。

目 广周流四公,三十余年,历事六帝,礼任极优。所辟多天下名士,练达故事,明解朝章,京师谚曰:“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然温柔谨悫,常逊言恭色以取媚于时,无忠直之风,天下以此薄之。

纲 夏六月,大水。皇太后窦氏崩,秋七月,葬桓思皇后。

纲 冬十一月,会稽妖贼许生称帝。

纲 甲寅,三年,冬十一月,吴郡司马孙坚讨许生,斩之。

目 坚,富春人,召募精勇得千余人,助州郡讨许生,大破,斩之。

纲 乙卯,四年,春三月,立石经于太学门外。

目 诏诸儒正五经文字,命议郎蔡邕为古文、篆、隶三体书之,刻石立于太学门外,使后学取正焉。碑始立,观模写者车乘日千余两。

纲 丙辰,五年,夏,杀永昌太守曹鸾,更考党人禁锢五属。

目 永昌太守曹鸾上书曰:“夫党人者,或耆年渊德,或衣冠英贤,皆宜股肱王室,左右大猷者也;而久被禁锢,辱在涂泥,所以灾异屡见,水旱荐臻,皆由于斯。宜加沛宥,以副天心。”帝大怒,监军收鸾,送狱,掠杀之。于是诏州郡更考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在位者,悉免官禁锢,爰及五属。

纲 丁巳,六年,夏四月,大旱,蝗。

纲 以宣陵孝子为太子舍人。

目 市贾小民有相聚为宣陵孝子者数十人,诏皆除太子舍人。蔡邕上封事曰:“宣陵孝子,虚伪小人,本非骨肉,群聚山陵,假名称孝义,无所依。太子官属,宜搜选令德,岂有但取丘墓凶丑之人!其为不祥莫大焉。宜遣归田里,以明诈伪。”书奏,帝乃诏宣陵孝子为舍人者,悉改为丞尉焉。

纲 冬十月朔,日食。地震。

纲 鲜卑寇辽西,太守赵苞破之。

目 辽西太守赵苞到官,遣吏迎母,道经柳城,值鲜卑万余人入塞寇钞,劫质苞母,载以击郡。苞出战,对陈,贼出母示苞,苞悲号,谓母曰:“为子无状,欲以微禄奉养朝夕,不图为母作祸。昔为母子,今为王臣,义不得顾私恩,毁忠节,唯当万死,无以塞罪。”母遥谓曰:“人各有命,何得相顾以亏忠义,尔其勉之!”苞即时进战,贼悉摧破,其母为贼所害。苞归葬讫,谓乡人曰:“食禄而避难,非忠也;杀母以全义,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于天下!”遂欧血而死。

纲 戊午,光和元年,春二月朔,日食。地震。

纲 置鸿都门学。

目 鸿都门学诸生,皆敕州郡、三公举用辟召,或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有封侯赐爵者;士君子皆耻与为列焉。

纲 夏四月,地震。侍中寺雌鸡化为雄。

纲 六月,有黑气堕温德殿庭中。

目 气如龙,长十余丈。

纲 秋七月,青虹见玉堂殿庭中。

目 上以灾异诏问消复之术,蔡邕对曰:“臣伏思诸异,皆亡国之怪也。天于大汉殷勤不已,故屡出祅变以当谴责,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即安。蜺堕、鸡化,皆妇人干政之所致也。前者乳母赵娆,谗谀骄溢,门史霍玉,依阻为奸。今道路纷纷,复云有程大人者,察其风声,将为国患;宜高为堤防,明设禁令,深惟赵、霍,以为至戒,则天道亏满,鬼神福谦矣。”章奏,帝览而叹息;因起更衣,曹节于后窃视之,悉宣语左右。中常侍程璜使人飞章言邕私事,下雒阳狱,劾大不敬,弃市。中常侍河南吕强愍邕无罪,力为申请,诏:“减死一等,与家属髡钳徙朔方,不得以赦令除。”

纲 冬十月,废皇后宋氏,幽杀之。

纲 是月晦,日食。

纲 初开西邸卖官。

目 初开西邸卖官,二千石,二千万;四百石,四百万;其以德次应选者半之,或三分之一;令长,随县丰约有贾。富者先入,贫者到官倍输。又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尝问侍中杨奇曰:“朕何如桓帝?”对曰:“陛下之于桓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帝不悦曰:“卿强项,真杨震子孙,死后必复致大鸟矣。”

纲 己未,二年,夏四月,封中常侍吕强为都乡侯,不受。

目 强清忠奉公,帝以众例封为都乡侯,强固辞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