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

孝宣皇帝

纲 甲寅,三年,春三月,赐胶东相王成爵关内侯。

目 诏曰:“胶东相王成,劳来不怠,流民自占八万余口,治有异等之效。其赐成爵关内侯,秩中二千石。”后诏问郡、国上计长史、守丞以政令得失,或对言:“前胶东相成,伪自增加,以蒙显赏。”是后俗吏多为虚名云。

纲 夏四月,立子奭为皇太子。

目 霍显闻立太子,怒不食,曰:“此乃民间时子,安得立!即后有子,反为王邪?”复教后毒太子。数召赐食,保阿辄先尝之;后挟毒不得行。

纲 五月,丞相贤致仕。

目 贤以老病乞骸骨;赐黄金、安车、驷马,罢就第。丞相致仕,自贤始。

纲 六月,以魏相为丞相,丙吉为御史大夫。

纲 以疏广为太子太傅,兄子受为少傅。

目 太子外祖父平恩侯许伯,以为太子少,白使其弟中郎将舜监护太子家。上以问广,广对曰:“太子,国储副君,师友必于天下英俊,不宜独亲外家。且太子官属已备,复使舜护太子家,示陋,非所以广太子德于天下也。”上善其言,以语魏相,相免冠谢曰:“此非臣等所能及。”广由是见器重。

纲 大雨雹。以萧望之为谒者。

目 京师大雨雹,大行丞萧望之上疏言:“陛下思政求贤,尧、舜之用心也;然而善祥未臻,阴阳不和,是大臣任政,一姓专权之所致也。附枝大者贼木心,私家盛者公室危。惟陛下躬万机,选同姓,举贤才,以为腹心,与参政谋,明陈其职,以考功能,则庶事理矣。”上素闻望之名,拜为谒者。

纲 秋九月,地震。诏求直言;省京师屯兵;罢郡国宫馆,假贷贫民。

纲 以张安世为卫将军,诸军皆属。以霍禹为大司马,罢其屯兵。

目 霍氏骄侈纵横,上颇闻霍氏毒杀许后,而未察,乃徙光女婿未央卫尉范明友、中郎将羽林监任胜、长乐卫尉邓广汉为他官,更以张安世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以霍禹为大司马,罢其屯兵官属,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尉屯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

纲 冬十二月,置廷尉平。

目 初,孝武之世,使张汤、赵禹之属,条定法令,作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缓深故之罪,急纵出之诛。其后奸猾巧法,转相比况,郡国承用者,或罪同而论异,奸吏因缘为市,所欲活则傅生议,所欲陷则予死比,议者咸冤伤之。廷尉史路温舒上书曰:“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唯陛下省法制,宽刑罚,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上善其言,诏以“廷史任轻禄薄,置廷尉平,秩六百石,员四人,每季秋后请谳”。

涿郡太守郑昌上疏言:“明主躬垂明听,虽不置廷平,狱将自正;若开后嗣,不若删定律令。律令一定,愚民知所忌,奸吏无所弄矣。今不正其本,而置廷平以理其末,政衰听怠,则廷平将招权而为乱首矣!”

纲 乙卯,四年,夏五月,山阳、济阴雨雹杀人。

纲 秋七月,霍氏谋反,伏诛,夷其族。皇后霍氏废。

目 霍显及禹、山、云自见日侵削,数相对啼泣自怨。谋令太后为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子而立禹。事觉,七月,云、山、明友自杀,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十家。皇后霍氏废,处昭台宫。封告者皆为列侯。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至亡!”书三上,辄报闻。至是,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竃直突,旁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不应。俄而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坐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乡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无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邪?’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乡使福说得行,则国无裂土出爵之费,臣无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上乃赐福帛十匹,以为郎。

帝初立,谒见太庙,大将军光骖乘,上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张安世代光骖乘,上从容肆体,甚安近焉。故俗传霍氏之祸,始于骖乘。

纲 九月,以朱邑为大司农。

目 邑少为桐乡啬夫,廉平不苟,以爱利为行,未尝笞辱人,存问孤老,吏民爱敬之。迁北海太守,以治行第一。入为大司农,惇厚笃于故旧,公正不可交以私。身为列卿,居处俭节,禄赐以共族党,家无余财。及卒,天子下诏称扬,赐其子金百斤以奉祀。

纲 以龚遂为水衡都尉。

目 先是,渤海岁饥,盗贼并起。上选能治者,丞相、御史举龚遂,拜渤海太守。召见,问:“何以治盗贼?”对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上曰:“选用贤良,固欲安之也。”遂曰:“臣闻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惟缓之,然后可治。臣愿丞相、御史且无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从事。”上许焉,加赐黄金赠遣。乘传至渤海界,郡发兵以迎,遂皆遣还。移书敕属县:“罢逐捕吏,诸持田器者皆为良民,吏无得问;持兵者乃为贼。”遂单车至府。盗贼闻遂教令,即时解散,弃其兵弩而持钩、,于是悉平,民安土乐业。遂乃开仓廪假贫民,选用良吏尉安牧养焉。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遂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劳来循行,郡中皆有畜积,讼狱止息。至是入为水衡都尉。

纲 丙辰,元康元年,春正月,初作杜陵。

纲 夏五月,追尊悼考为皇考,立寝庙。

目 月司复言悼园宜称尊号曰“皇考”,于是立庙。

纲 杀京兆尹赵广汉。

目 赵广汉好用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见事风生,无所回避,率多果敢之计,莫为持难。以私怨论杀男子荣畜,人上书言之,事下丞相、御史按验。广汉疑丞相夫人杀侍婢,欲以胁丞相。乃将吏府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辞,收奴婢十余人去。丞相上书自陈,事下廷尉治,不如广汉言。上恶之,下广汉廷尉。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竟坐要斩。广汉廉明,威制豪强,小民得职,百姓追思歌之。

纲 以萧望之为平原太守,复征入守少府。

目 上选博士、谏官通政事者补郡、国守、相,以谏大夫萧望之为平原太守。望之上疏曰:“陛下哀愍百姓,出谏官以补郡吏。然朝无诤臣,则不知过,所谓忧其末而忘其本者也。”上乃征望之入守少府。

纲 以尹翁归为右扶风。

目 翁归为人,公廉明察。为东海太守,过辞廷尉于定国,定国欲托邑子与翁归,语终日,不敢见。曰:“此贤将,汝不任事也,又不可干以私。”郡中吏民贤不肖及奸邪罪名,尽知之。县各有记籍,披籍取人,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改行自新。以治郡高第,入为右扶风,选用廉平,以为右职。接待以礼,好恶同之。其负翁归,罚亦必行。缓于小弱,急于豪强,课常为三辅最。其在公卿间,清洁自守,语不及私,然温良谦退,不以行能骄人,故尤得名誉。

纲 莎车叛,卫候冯奉世矫发诸国兵击破之;以奉世为光禄大夫。

目 上令群臣举可使西域者,前将军韩增举冯奉世,以卫候使持节送诸国客。会莎车王弟呼屠征,与旁国共杀其王万年及汉使者自立,歃血叛汉。奉世以节谕告诸国,发其兵,进击莎车,攻拔其城。莎车王自杀,传首长安。帝召见韩增曰:“贺将军所举得其人。”议封奉世,萧望之以为“奉世擅矫制发兵,虽有功效,不可以为后法。即封奉世,开后奉使者利要功万里之外,为国家生事于夷狄,渐不可长”。乃以为光禄大夫。

纲 丁巳,二年,春二月,立倢伃王氏为皇后。

目 上欲立皇后,惩艾霍氏欲害皇太子,乃选后宫无子而谨慎者,立长陵王倢伃为皇后,令母养太子。

纲 夏五月,诏二千石察其官属治狱不平者。郡国被疾疫者,毋出今年租。

纲 匈奴扰车师田者,诏郑吉还屯渠犂。

目 匈奴大臣皆以为“车师地肥美,使汉得之,多田积谷,必害人国,不可不争”,数遣兵击车师田者。郑吉将渠犂田卒救之,为匈奴所围。吉上言“愿益田卒”。上与赵充国等议,欲因匈奴衰弱,击其右地,使不敢复扰西域。魏相谏曰:“臣闻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间者,匈奴未有犯于边境,虽争屯田车师,不足致意中。今闻诸将军欲兴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按今年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八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变也。今左右不忧此,乃欲报纤介之忿于远夷,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上乃遣常惠将骑往车师迎郑吉吏士还渠犂。

相好观汉故事,数条汉兴已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贾谊晁错董仲舒等所言,奏请施行之。敕掾史按事郡国,及休告,还府,辄白四方异闻。或有逆贼、灾变,郡不上,相辄奏言之。与丙吉同心辅政。

纲 以萧望之为左冯翊。

目 帝以萧望之经明持重,论议有余,材任宰相,欲详试其政事,复以为左冯翊。望之从少府出为左迁,即移病。上使侍中谕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为平原太守日浅,故复试之于三辅,非有所闻也。”望之即起视事。

纲 戊午,三年,春三月,封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

纲 封丙吉等为列侯,故人阿保赐物有差。

目 丙吉为人深厚,不伐善,自曾孙遭遇,绝口不道前恩。会掖庭宫婢自陈尝有阿保之功,辞引使者丙吉知状。上亲见问,然后知吉有旧恩而终不言,大贤之。

初,张贺尝为弟安世称皇曾孙之材美及征怪,安世辄绝止,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及帝即位而贺已死,上谓安世曰:“掖庭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诏曰:“朕微眇时,丙吉、史曾、许舜皆有旧恩,张贺辅导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厥功茂焉。诗不云乎:‘无德不报。’封贺子彭祖及吉、曾、舜皆为列侯。”故人尝有阿保之功者,皆受官禄、田宅、财物,各以恩深浅报之。吉临当封,病,上忧其不起。夏侯胜曰:“有阴德者,必享其禄。今吉未获报,非死疾也。”果愈。张安世自以父子封侯,在位太盛,乃辞禄。安世谨慎周密,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安世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邪”!绝弗复为通。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人臣执事何短长,而自言乎!”绝不许。已而郎果迁。

纲 夏六月,立子钦为淮阳王。

纲 疏广、疏受请老,赐金遣归。

目 皇太子年十二,通论语孝经,太傅疏广谓少傅受曰:“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今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即日俱移病,上疏乞骸骨。上皆许之,加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赠以五十斤。公卿、故人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道路观者皆曰:“贤哉二大夫!”或叹息为之下泣。广、受归乡里,日令其家卖金供具,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或劝以为子孙立产业者,广曰:“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余,但教子孙怠惰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之怨也。吾既无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主所以惠养老臣也,故乐与乡党、宗族共飨其赐,以尽吾余日,不亦可乎!”于是族人悦服。

纲 以颍川太守黄霸守京兆尹,寻罢归故官。

目 以黄霸为颍川太守,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务在成就全安长吏。许丞老,病聋,督邮白欲逐之。霸曰:“许丞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重听何伤?”或问其故,霸曰:“数易长吏,送故迎新之费,及奸吏因缘,绝簿书,盗财物,公私费耗甚多,皆出于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贤,或不如其故,徒相益为乱。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征守京兆尹,寻坐法,贬秩,诏复归颍川为太守。

纲 己未,四年,春正月,右扶风尹翁归卒。

纲 大司马、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卒。

纲 以韦玄成为河南太守。

目 初,扶阳节侯韦贤薨,长子弘有罪系狱,家人矫贤令,以次子玄成为后。玄成深知其非贤雅意,即佯狂不应召。大鸿胪奏状,章下丞相、御史案验。玄成友人侍郎章奕上疏言:“圣王贵以礼让为国,宜优养玄成,勿枉其志,使得自安衡门之下。”而丞相、御史遂以玄成实不病,劾奏之。有诏勿劾,引拜;玄成不得已受爵。帝高其节,以为河南太守。

纲 庚申,神爵元年,春正月,帝如甘泉,郊泰畤;三月,如河东祠后土。遣谏大夫王褒求金马、碧鸡之神。

目 上颇修武帝故事,谨斋祀之礼。以方士言,增置神祠。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遣褒持节求之。

初,上闻褒有俊才,召见,使为圣主得贤臣颂,其辞曰:“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故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及其遇明君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风烈,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唫,蜉蝤出以阴。明明在朝,穆穆布列,聚精会神,相得益彰。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必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欢然交欣,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休征自至,寿考无疆,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哉!”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后京兆尹张敞亦劝上斥远方士,游心帝王之术,由是悉罢尚方待诏。

纲 谏大夫王吉谢病归。

目 上颇修饰宫室、车服,外戚许、史、王氏贵宠。谏大夫王吉上疏曰:“陛下惟思世务,将兴太平,诏书每下,民欣然若更生。臣伏思之,可谓至恩,未可谓本务也。臣闻宣德流化,必自近始。故宜谨选左右,审择所使。左右所以正身,所使所以宣德,此其本也。安土治民,莫善于礼。愿陛下述旧礼,明王制,驱一世之民,跻之仁寿之域,则俗何以不若成、康,寿何以不若高宗!古者衣服、车马,贵贱有章;今上下僭差,是以贪财诛利,不畏死亡。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财,不宜居位。”上以其言为迂阔,吉遂谢病归。

纲 先零羌杨玉叛,夏四月,遣后将军赵充国将兵击之。

目 先零羌侯杨玉背畔,攻城邑,杀长吏。赵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者”?对曰:“无逾于老臣者矣!”上问“度当用几人”?充国曰:“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隃度,臣愿驰至金城,图上方略。羌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以为忧!”上笑曰:“诺。”大发兵,遣充国将之,以击西羌。

纲 六月,有星孛于东方。

纲 秋七月,充国引兵击叛羌,叛羌多降。诏复遣将军辛武贤等将兵击之。寻诏罢兵,留充国屯田湟中。

目 六月,赵充国至金城,常以远斥候为务,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西至部都尉府,日飨军士,士皆欲为用。虏数挑战,充国坚守,欲以威信招降、及劫略者,解散虏谋,徼其疲剧,乃击之。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以七月分兵出击、,冬复击之,虏必震坏。”天子下其书。充国以为“先零首为畔逆,当捐、暗昧之过,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宜悔过反善,此全师保胜安边之策”。天子下其书。议者咸以为“先零兵盛,而负、之助,不先破、,则先零未可图也”。上乃拜许延寿强弩将军,武贤破羌将军,诏充国引兵并进击、。充国上书,以为“先诛先零,则、之属不烦兵而服;不服,涉正月击之”。七月,玺书报从充国计,后、竟不烦兵而下。

上诏武贤等以十二月与充国合击先零。时羌降者万余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会得进兵玺书,遂上屯田奏曰:“羌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臣愚以为击之不便!计度临羌东至浩亹,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臣愿罢骑兵,留步兵分屯要害处,浚沟渠,治湟,人二十畮,益积畜,省大费。谨上田处及器用簿。”上报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熟计其便,复奏!”充国上状曰:“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百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唯明诏采择!”

充国奏每上,辄下公卿议。魏相曰:“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策,其言常是,臣任其计可必用也。”上于是诏罢兵,独充国留屯田。

纲 以张敞为京兆尹。

目 初,敞为山阳太守,时胶东盗贼起,敞自请治之。拜胶东相,明设购赏,传相斩捕,国中遂平。时长安多盗,上以问敞。敞以为可禁,乃以为京兆尹,敞求得偷盗酋长数人,召见责问,令致诸偷以自赎,一日得数百人,由是市无偷盗。敞赏罚分明,而时时越法,有所纵舍;本治春秋,以经术自辅,不纯用诛罚,以此能自全。朝廷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

纲 辛酉,二年,春二月,凤皇、甘露降集京师,赦。

纲 夏五月,赵充国振旅而还。秋,羌斩杨玉以降,置金城属国以处之。

目 赵充国奏言:“羌本可五万人,除斩、降、溺、饥死、定计遗脱,不过四千人。羌靡忘等自诡必得,请罢屯兵!”奏可。充国振旅而还。秋,羌若零等共斩杨玉首,帅四千余人降;初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

纲 秋九月,司隶校尉盖宽饶自刭北阙下。

目 司隶校尉盖宽饶刚直公清,数犯上意。时方用刑法,任中书官,宽饶奏封事曰:“方今圣道浸微,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引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孙,官以传贤圣。”书奏,上以为宽饶怨谤,下其书。执金吾议,以为“宽饶旨意欲求禅,大逆不道”!谏大夫郑昌上书讼宽饶曰:“臣闻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国有忠臣,奸邪为之不起。宽饶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直道而行,多仇少与。上书陈事,有司劾以大辟。臣幸得从大夫之后,官以谏为名,不敢不言。”上竟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庶莫不怜之。

纲 以郑吉为西域都护。

目 匈奴日逐王先贤掸,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率其众降汉,使人至渠犂与郑吉相闻。吉发诸国五万人迎之,将诣京师。吉威振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都护之置自吉始。于是中西域而立幕府,治乌垒城,去阳关二千七百余里,督察乌孙、康居等三十六国,汉之号令班西域矣。

纲 壬戌,三年,春三月,丞相高平侯魏相卒。

纲 夏四月,以丙吉为丞相。

目 吉尚宽大,好礼让,掾吏有罪,辄与长休告,务掩过扬善,终无所案。曰:“以公府而有案吏之名,吾窃陋焉!”后人因以为故事。尝出,逢群斗死伤,不问;逢牛喘,使问“逐牛行几里矣”?或讥吉失问,吉曰:“民斗,京兆所当禁;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问也。方春,未可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三公调阴阳,职当忧。”时人以为知大体。

纲 秋七月,以萧望之为御史大夫。

纲 八月,益小吏俸。

目 诏曰:“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禄薄,欲无侵渔百姓,难矣!其益吏百石已下俸十五。”

纲 以韩延寿为左冯翊。

目 始延寿为颍川太守,承赵广汉之后,俗多怨雠,延寿教以礼让。黄霸代之,因其迹而大治。延寿接待下吏,恩施甚厚而约誓明。或欺负之者,延寿痛自刻责,吏闻者自伤悔,或自刺死。为东郡太守三岁,令行禁止,断狱大减,由是入为冯翊。行县至高陵,民有昆弟讼田,延寿大伤之,曰:“幸得备位为郡表率,不能宣明教化,至令民有骨肉争讼,咎在冯翊!”是日移病,入卧传舍,闭思过。于是讼者自悔,愿以田相移,终死不敢争。郡中歙然,传相敕厉。恩信周遍二十四县,莫敢以辞讼自言者,推其至诚,吏民不忍欺绐。

纲 癸亥,四年,夏四月,赐颍川太守黄霸爵关内侯。

目 霸在郡八年,政事愈治。是时凤皇、神爵数集郡国,颍川尤多,于是赐爵关内侯。后数月,征霸为太子太傅。

纲 冬十月,凤皇集杜陵。

纲 河南太守严延年弃市。

目 延年阴鸷酷烈,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延年素轻黄霸,见其以凤皇被褒赏,心内不服。郡界有蝗,府丞义出行蝗,延年曰:“此蝗岂凤皇食邪?”义恐见中伤,乃上书言延年罪,因自杀以明不欺。事下按验,得其怨望、诽谤数事,坐不道,弃市。初,延年母从东海来,适见报囚,大惊,谓延年曰:“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我不意当老见壮子被刑戮也!行矣,去汝东归,扫除墓地耳!”后岁余果败,东海莫不贤智其母。

纲 甲子,五凤元年,冬十二月朔,日食。

纲 杀左冯翊韩延寿。

目 韩延寿代萧望之为左冯翊。望之闻延寿在东郡时,放散官钱千余万,使御史案之。延寿即部吏案较望之在冯翊时禀牺官钱,放散百余万。望之自奏:“职在总领天下,闻事不敢不问,而为延寿所拘持。”上由是不直延寿,各令穷竟。望之卒无事实,而延寿以车服、侍卫奢僭逾制等数事,竟坐弃市,百姓莫不流涕。

纲 乙丑,二年,秋八月,左迁萧望之为太子太傅。

纲 免光禄勋、平通侯杨恽为庶人。

目 杨恽廉洁无私,然伐其行能,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由是多怨。与太仆戴长乐相失,长乐上书告恽以主上为戏,语尤悖逆;诏免为庶人。

纲 丙寅,三年,春正月,丞相博阳侯丙吉卒。

目 吉病,上临,问以“谁可以自代者”?吉荐杜延年、于定国、陈万年。薨,谥曰定。后三人居位皆称职,上称吉为知人。

纲 二月,以黄霸为丞相。

目 霸材长于治民,及为丞相,功名损于治郡。时京兆尹张敞舍鹖雀飞集丞相府,霸以为神雀,议欲以闻。后知从敞舍来,乃止。敞奏“挟诈伪以奸名誉者,必先受戮,以正明好恶”。霸甚惭。时史高以外戚贵重,霸荐高可太尉。天子使尚书召问霸:“太尉官罢久矣。夫宣明教化,通达幽隐,使狱无冤刑,邑无盗贼,君之职也。将相之官,朕之任焉。高帷幄近臣,朕所自亲,君何越职而举之?”霸兔冠谢罪,数日,乃决,自是后不敢复有所请。然自汉兴言治民吏,以霸为首。

纲 丁卯,四年,春,匈奴呼韩邪单于称臣,遣弟入侍。减戍卒什二。

纲 籴三辅近郡谷供京师,初置常平仓。

目 自元康以来,比年丰稔,谷石五钱,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言:“岁丰谷贱,农人少利。故事:岁漕关东谷四百万斛,用卒六万人。宜籴三辅、弘农、河东、上党、太原郡谷供京师,可省漕卒过半。”又白:“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增其价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价而粜,名曰常平仓。”民便之,诏赐寿昌爵关内侯。

纲 夏四月朔,日食。

纲 杀故平通侯杨恽。

目 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以财自娱。其友人孙会宗与恽书,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恽,宰相子,有材能,少显朝廷,一朝以晻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报书曰:“窃自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当为农夫以没世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褏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又恽兄子谭谓恽曰:“侯罪薄,又有功,且复用。”恽曰:“有功何益?县官不足为尽力!”谭曰:“县官实然。盖司隶、韩冯翊皆尽力吏也,俱坐事诛。”或上书告“恽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此人所致”。章下,廷尉当恽大逆无道,腰斩。

纲 匈奴郅支单于攻呼韩邪单于走之,遂都单于庭。

纲 戊辰,甘露元年,春,免京兆尹张敞官,复以为冀州刺史。

目 杨恽之诛,公卿奏敞恽之党友,不宜处位。上惜敞材,独寝其奏,不下。敞使掾絮舜案事,舜私归其家曰:“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敞闻,即收舜系狱验治,竟致其死事。会立春,行冤狱使者出,舜家载尸自言,使者奏敞贼杀不辜;上欲令敞得自便,即先下前奏,免为庶人。敞诣阙上印绶,便从阙下亡命。数月,京师吏民解弛,枹鼓数起,而冀州部中有大贼,天子使使者即家召敞,妻子皆泣,敞独笑曰:“吾身亡命为民,郡吏当就捕。今使者来,此天子欲用我也。”装随使者诣公车。上引见,拜冀州刺史,到部,盗贼屏息。

纲 以韦玄成为淮阳中尉。

目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上由是疏太子,而爱次子淮阳宪王钦,常欲立之,然因太子起于微细,上少依许氏,及即位而许后以弑死,故弗忍也。久之,上拜韦玄成为淮阳中尉,以玄成尝让爵于兄,欲以感喻宪王,由是太子遂安。

纲 匈奴两单于,皆遣子入侍。

纲 夏四月,黄龙见。

纲 己巳,二年,夏四月,营平侯赵充国卒。

纲 匈奴款塞请朝。

目 匈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奉国珍,朝三年正月。诏有司议其仪,丞相、御史曰:“圣王之制,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单于朝贺,宜如诸侯王,位次在下。”萧望之以为“单于非正朔所加,故称敌国,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天子采之,诏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