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纪

显王

纲 庚辰,二十八年,魏伐韩。齐伐魏以救韩,杀其将庞涓,虏太子申。

目 魏使庞涓伐韩,韩请救于齐。齐威王召大臣而谋之。孙膑曰:“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韩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魏有破国之志,韩见亡,必东面而愬于齐。吾因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可以受重利而得尊名也。”王曰:“善。”乃阴许韩使而遣之。韩因恃齐,五战不胜,而东委国于齐。

齐因起兵,使田忌将,孙子为师,以救韩,直走魏都。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魏人亦大发兵,使太子申将以御齐师。孙子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乃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率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此树下!”令万弩夹道而伏,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涓果夜至,见白书,以火烛之,读未毕,万弩俱发,魏师大乱。涓乃自刎,曰:“遂成竖子之名!”齐因乘胜大败魏师,虏太子申。

纲 辛未,二十九年,秦卫鞅伐魏,诱执其将公子卬而败之。魏献河西地于秦,徙都大梁。秦封鞅为商君。

目 卫鞅言于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即秦并魏。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叛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公从之,使鞅将兵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御之。

军既相距,鞅遗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欲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之民。”卬以为然,乃与会。盟而饮,鞅伏甲袭卬,虏之,因大破魏师。

魏惠王恐,献河西地于秦以和,因去安邑徙大梁。乃叹曰:“吾恨不用公叔之言!”秦封鞅商、於十五邑,号曰商君。

纲 癸未,三十一年,秦伯卒。秦人诛卫鞅,灭其族。

目 秦孝公薨,太子立,是为惠文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之。商君出亡,欲止客舍,舍人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叹曰:“为法之弊,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不受,内之秦。秦人攻杀之,车裂以徇,尽灭其家。

初,商君用法严酷,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为相十年,人多怨之。尝问赵良曰:“我治秦,孰与五羖大夫贤?”良曰:“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诺。”良曰:“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穆公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君,一救荆祸。其为相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及其死也,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今君之见也,因景监以为主;其从政也,陵轹公族,残伤百姓。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危若朝露,而尚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政,畜百姓之怨,而无变计。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商君不听,居五月而难作。

纲 乙酉,三十三年,孟轲至魏。

目 孟子,邹人,名轲,受业于孔子之孙子思。是岁魏惠王卑辞厚礼以招贤者,于是孟子至梁。

纲 丁亥,三十五年,楚灭越。

纲 戊子,三十六年,韩侯卒。

目 韩昭侯作高门,屈宜臼曰:“君必不出此门。”“何也?”“不时。前年秦拔宜阳,今年旱。君不以此时恤民之急,而顾益奢,此所谓时诎举赢也,故曰不时。”至是门成,而昭侯薨。

纲 燕、赵、韩、魏、齐、楚,合从以摈秦,以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

目 初,洛阳人苏秦说秦王以兼天下之术,不用。乃去说燕文公曰:“燕之所以不被兵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愿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燕必无患矣。”

文公从之,资秦车马以说赵肃侯曰:“当今之时,山东之国莫强于赵,秦之所害亦莫如赵。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秦攻韩、魏,无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韩、魏不能支,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必中于赵矣。臣以天下之图,按诸侯之地五倍于秦,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而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喝诸侯,使之割地以事秦。秦成,则其身富荣,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故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为从亲以摈秦,令其将相会盟洹水之上,约曰:‘秦攻一国,则五国各出锐师以挠秦,或救之。有不如约者,五国共伐之!’则秦甲必不敢出函谷以害山东矣。”肃侯大悦,厚赐赉之,以约于诸侯。

秦乃说韩宣惠王曰:“韩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利剑皆从韩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韩地有尽,而秦求无已。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韩王从其言。

秦说魏惠王曰:“大王之地方千里,武士、苍头、奋击各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乃听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臣愿大王熟计之也。”魏王听之。

秦说齐王曰:“齐四塞之国,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临淄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也。秦之攻齐则不然,虽欲深入,恐韩、魏之议其后,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不深料此,而欲西面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齐王许之。

乃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地方六千余里,带甲百万,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故秦之所害莫如楚,楚之与秦其势不两立。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大王何居焉?”楚王亦许之。

于是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北报赵,车骑辎重拟于王者。

纲 己丑,三十七年,秦以齐、魏之师伐赵。苏秦去赵适燕,从约皆解。

目 秦使公孙衍欺齐、魏以伐赵,赵肃侯让苏秦,秦恐,请使燕,必报齐。乃去赵,而从约皆解。

纲 癸巳,四十一年,秦客卿张仪伐魏,取蒲阳;既而归之,魏尽入上郡以谢。秦以仪为相。

目 张仪者,魏人,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从横之术。游诸侯,无所遇,苏秦召而辱之。仪怒入秦,秦王说之,以为客卿。至是将兵伐魏,取蒲阳。言于秦王,请复以与魏。仪因说魏王曰:“秦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于秦。”魏因尽入上郡十五县以谢焉。仪归而相秦。

纲 丙申,四十四年,夏四月,秦初称王。

纲 丁酉,四十五年,秦张仪伐魏,取陕。

纲 苏秦自燕奔齐。

目 苏秦通于燕文公之夫人,恐得罪,说易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齐则燕重。”王许之。乃伪得罪于燕而奔齐,齐王以为客卿。秦说齐王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以敝齐而为燕。

纲 戊戌,四十六年,秦相张仪免,出相魏。

纲 庚子,四十八年,王崩,子定立。

纲 齐号薛公田文为孟尝君。

目 初,齐王封田婴于薛,号曰靖郭君。婴言于齐王曰:“五官之计,不可不日听而数览也。”王从之;已而厌之,悉以委婴。婴由是得专齐权。

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之子曰文,倜傥饶智略,说靖郭君以散财养士。靖郭君使文主家待宾客,宾客争誉其美,请以文为嗣。婴卒,文嗣立,号孟尝君。招致诸侯游士及有罪亡人,食客常数千人,名重天下。

孟尝君聘于楚,楚王遗之象床。登徒直送之,不欲行,谓公孙戌曰:“足下能使仆无行者,有先人之宝剑,愿献之。”戌许诺,入见曰:“小国所以皆致相印于君者,悦君之义,慕君之廉也。今始至楚而受象床,则未至之国何以待君哉!”孟尝君曰:“善。”遂不受。戌趋出,未至中闺,孟尝君召而反之,曰:“子何足之高,志之扬也?”戌以实对。孟尝君乃书门版曰:“有能扬文之名,止文之过,私得宝于外者,疾入谏!”

慎靓王

纲 辛丑,慎靓王元年,卫更贬号曰君。

纲 壬寅,二年,魏君卒。孟轲去魏适齐。

纲 癸未,三年,楚、赵、魏、韩、燕伐秦,攻函谷关。秦出兵逆之,五国皆败走。

纲 甲辰,四年,齐大夫杀苏秦。

纲 魏请成于秦。张仪归,复相秦。

目 张仪说魏王曰:“梁,地四平,无名山大川之限,地势固战场也。夫诸侯约从,结为兄弟以相坚也。今亲兄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相杀伤,而欲恃反覆苏秦之余谋,其不可成亦明矣。”魏王乃倍从约,而因仪以请成于秦。仪归,复相秦。

纲 乙巳,五年,秦伐蜀,取之。

目 巴、蜀相攻,俱告急于秦。秦惠王欲伐蜀,韩又来侵。司马错请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以临二周之郊,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此王业也。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是我一举而名实附焉。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又未必利也。不如伐蜀。”惠王从之,起兵伐蜀,取之。秦益富强。

纲 燕君哙以国让其相子之。

目 燕相子之与苏秦之弟代婚,欲得燕权。苏代使齐而归,燕王问曰:“齐王其霸乎?”对曰:“不能。”王曰:“何故?”对曰:“不信其臣。”于是燕王专任子之。鹿毛寿谓燕王曰:“人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王与尧同名也。”燕王因属国于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

纲 丙午,六年,王崩,子延立。

赧王

纲 丁未,赧王元年,齐伐燕,取之,醢子之,杀故燕君哙。

纲 孟轲去齐。

纲 戊申,二年,楚屈匄伐秦。

目 秦欲伐齐,患其与楚从亲,乃使张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闭关绝约于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王悦而许之。群臣皆贺,陈轸独吊。王怒曰:“何吊也?”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以其有齐也。今绝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哉!仪至秦,必负王。是王北绝齐交而西生患于秦也,两国之兵必俱至矣。”王曰:“愿子闭口毋复言!”乃厚赐张仪,而闭关绝约于齐,使一将军随张仪至秦。

仪详堕车,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耶?”乃使勇士宋遗借宋之符,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事秦。齐、秦之交合,仪乃朝,见楚使者曰:“子何不受地?自某至某,广袤六里。”使者还报,楚王大怒,欲发兵攻秦。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攻之不如赂以一名都,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亡地于秦,而取偿于齐也。今已绝齐,而又责欺于秦,是我合齐、秦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国必大伤矣!”王不听,使屈匄帅师伐秦。秦亦发兵,使庶长章击之。

纲 己酉,三年,秦大败楚师于丹阳,虏屈匄,遂取汉中。楚复袭秦,又大败于蓝田。韩、魏袭楚,楚割两城以和于秦。

纲 燕人立太子平为君。

目 昭王即位于破燕之后,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卑身厚币以招贤者。问郭隗曰:“齐因孤之国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不足以报,然诚得贤士与之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先生视可者,得身事之!”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马者,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而返。君怒,涓人曰:‘死马且买之,况生者乎!马今至矣。’不期年而千里马至者三。今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于是士争趣燕。乐毅自魏往,王以为亚卿,任以国政。

纲 庚戌,四年,秦使张仪说楚、韩、齐、赵、燕连衡以事秦。秦君卒,诸侯复合从。

目 秦惠王使告楚怀王,请以武关之外易黔中地,楚王曰:“不愿,愿得张仪而献黔中。”仪请行,秦王曰:“楚将甘心于子,奈何?”仪曰:“秦强而楚弱,大王在,楚不宜敢取臣。且臣善其嬖臣靳尚,尚得事幸姬郑袖,袖言,王无不听者。”遂往。楚王囚,将杀之,尚谓袖曰:“秦王甚爱张仪,将以六县及美女赎之。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于是袖日夜泣于王曰:“臣各为其主耳。今杀张仪,秦必大怒。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王乃赦仪而厚礼之。仪因说曰:“夫为从者无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不格明矣。今王不事秦,秦劫韩驱梁而攻楚,则楚危矣。大王诚听臣,请令秦、楚长为兄弟之国。”楚王已得仪而重出地,乃许之。

仪遂说韩王曰:“山东之士被甲蒙胄而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此无异垂千钧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塞成皋,则王之国分矣。为大王计,莫如事秦而攻楚,以转祸而悦秦。”韩王许之。

仪归报秦,封以六邑,号武信君。复使东说齐王曰:“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蔽于三晋,地广兵强,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今秦、楚嫁娶,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割河间。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赵攻之,虽欲事秦,不可得也。”齐王许之。

仪西说赵王曰:“大王收率天下以摈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者十五年。今楚与秦为昆弟,韩、梁称藩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肩也。夫断右肩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无危得乎!为大王计,莫若与秦约为兄弟之国也。”赵王许之。

仪北说燕王曰:“赵已事秦,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攻燕,则易水、长城非王之有矣。”燕王请献常山之尾五城以和。

仪归报,未至,而惠王薨,子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悦仪,诸侯闻之,皆畔衡,复合从。

纲 辛亥,五年,秦张仪复出相魏。

目 张仪诡说秦武王而相魏,一岁卒。

仪与苏秦皆以从横之术游诸侯,致位富贵,天下争慕之。又有魏人公孙衍者,号“犀首”,及秦弟代、厉,又周最、楼缓之徒,纷纭遍于天下,务以辩诈相高,不可胜载,而仪、秦、衍最著。

纲 壬子,六年,秦初置丞相。

纲 癸丑,七年,秦甘茂伐韩宜阳。

目 秦王使甘茂约魏以伐韩,茂至魏,乃使人还谓王曰:“魏听臣矣,然愿王勿伐!”王迎茂息壤而问其故,对曰:“宜阳大县,其实郡也。今倍数险,行千里,攻之难。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母织自若也。及三人告之,则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而走。臣之贤不若曾参,王之信臣不如其母,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魏文侯令乐羊攻中山,三年拔之。返而论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乐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君之力也!’今臣羁旅之臣也,樗里子、公孙奭挟韩而议之,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故臣愿王之勿伐也。”王曰:“寡人勿听也,请与子盟!”乃盟于息壤。

纲 甲寅,八年,秦拔宜阳。

目 甘茂攻宜阳,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孙奭果争之。秦王欲罢兵,茂曰:“息壤在彼。”王乃悉起兵佐茂,斩首六万,遂拔宜阳。

纲 秦君卒,弟稷立。母芈氏治国事,以舅魏冉为将军。

纲 赵始胡服,招骑射。

目 赵武灵王与肥义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国人皆不欲。公子成称疾不朝,王自往请之曰:“吾国无骑射之备,将何以守?先时中山负齐之强,侵暴吾地,引水围鄗,几于不守。先君丑之,故寡人变服骑射,欲以备四境之难,报中山之怨也。”公子成听命,乃赐胡服以朝,而始出令焉。

纲 丙辰,十年,彗星见。

纲 戊午,十二年,彗星见。

纲 庚申,十四年,日食,昼晦。

纲 壬戌,十六年,赵君废其太子章而传国于少子何,自号“主父”。

目 初,武灵王以长子章为太子。后纳吴广之女孟姚,有宠。生子何,爱之,欲及其生而立之,乃废章而传国焉。使肥义为相国傅王,而自号“主父”。

纲 秦伐楚,取八城。遂诱楚君槐于武关,执之以归。楚人立太子横。

目 秦伐楚,取八城。秦王乃遗楚王书曰:“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楚王欲往恐见欺,欲不往恐秦怒。昭睢、屈平曰:“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也,有并诸侯之心,不可信也!”王稚子子兰劝王行,王乃入秦。秦王令一将军诈为王,伏兵武关,劫之与西,遂留之。时楚太子横方质于齐,昭睢诈赴于齐,齐王归楚太子,楚人立之。初,屈平为怀王左徒,志洁行廉,明于治体,王甚任之。后以谗见疏,而眷顾不忘,作离骚之辞以自怨,尚冀王之一寤,而王终不寤也。其后子兰又谮之于顷襄王,王怒,迁之于江南。原遂怀石自投汨罗以死。

纲 秦以田文为丞相。

目 秦王闻田文贤,使请于齐以为相。

纲 癸亥,十七年,田文自秦逃归。

目 或谓秦王曰:“文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哉!”王囚文,欲杀之。使人求解于王之幸姬,姬欲得其狐白裘,而文先以献于秦王矣。文客有善为狗盗者,盗裘以献。姬言于王而遣之。王后悔,使追之。文至关,关法,鸡鸣乃出客,时尚蚤,追者将至,客有善为鸡鸣者,野鸡皆应之。文乃得脱归。

纲 齐、韩、魏伐秦,败其军于函谷关,河、渭绝一日。秦割河东三城以和,三国乃退。

目 孟尝君怨秦,与韩、魏攻之,入函谷关。秦昭王谓丞相楼缓、公子池曰:“三国之兵深矣,寡人欲割河东而讲。”对曰:“讲亦悔,不讲亦悔。”王曰:“何也?”对曰:“王割河东而讲,三国虽去,王必曰:‘惜矣!三国且去,吾特以三城从之。’此讲之悔也。王不讲,三国入函谷,咸阳必危,王又曰:‘惜矣!吾爱三城而不讲。’此不讲之悔也。”王曰:“钧吾悔也。宁亡三城而悔,无危咸阳而悔也。”乃使公子池以三城讲于三国,遂罢兵。

纲 赵君封弟胜为平原君。

目 平原君好士,食客常数千人。有公孙龙者,善为坚白同异之辩,平原君客之。孔子之玄孙穿自鲁适赵,与龙论臧三耳,龙甚辩析,穿弗应。平原君问之,穿曰:“几能令臧三耳矣。然谓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其亦从难而非者乎?”平原君谓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纲 乙丑,十九年,楚君槐卒于秦。

目 怀王发病薨于秦,秦人归其丧。楚人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

纲 丙寅,二十年,赵故太子章作乱,公子成、李兑诛之,遂弑主父于沙丘。

目 赵主父及王游沙丘异宫,公子章、田不礼作乱,诈以主父令召王。肥义先入,杀之。公子成、李兑起兵距难,章败,走主父,成、兑因围主父宫,杀章及不礼而灭其党。成、兑相与谋曰:“以章故,围主父;即解兵,吾属夷矣!”乃遂围之,令:“宫中人后出者夷!”主父欲出不得,探雀食之,三月余饿死。

纲 己巳,二十三年,楚君迎妇于秦。

纲 乙亥,二十九年,齐灭宋。

纲 丙子,三十年,齐杀狐咺、陈举。燕使亚卿乐毅如赵。

目 齐湣王灭宋而骄,乃侵楚及三晋,欲并二周,为天子。狐咺正议,陈举直言,皆杀之。燕昭王日夜抚循其人,乃谋伐齐。于是使乐毅约赵秦,连楚及魏。诸侯害齐之骄暴,皆许之。

纲 丁丑,三十一年,燕上将军乐毅以秦、魏、韩、赵之师伐齐,入临淄。齐君地出走,其相淖齿杀之。毅下齐七十余城,燕封毅为昌国君。

目 燕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并将秦、魏、韩、赵之师以伐齐,战于济西,齐师大败。毅身率燕师,长驱逐北,遂入临淄。湣王出走。毅取宝物、祭器,输之于燕。燕王封毅为昌国君,留徇齐城未下者。

齐王走莒。楚使淖齿将兵救齐,因为齐相。齿欲与燕分齐地,乃执湣王而数之曰:“千乘、博昌之间,方数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曰:“知之。”“嬴、博之间,地坼及泉,王知之乎?”曰:“知之。”“有人当阙而哭者,求之不得,去则闻其声,王知之乎?”曰:“知之。”齿曰:“雨血者,天以告也;地坼者,地以告也;当阙而哭者,人以告也。而王不戒焉,何得无诛!”遂擢王筋,悬之庙梁,宿昔而死。

乐毅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环画三十里无入。使人请蠋,蠋不往。燕人曰:“不来,吾且屠画!”蠋曰:“吾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齐王不用吾谏,吾退耕于野。国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欲劫之以兵;与其不义而生,不若死!”遂自经死。

毅整军,禁侵掠,礼逸民,宽赋敛,除暴令,修旧政,齐民喜悦。祀桓公、管仲于郊,封王蠋之墓。六月之间,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

纲 戊寅,三十二年,齐人讨杀淖齿,而立其君之子法章,保莒城。

目 淖齿之乱,湣王子法章变名姓为莒太史敫家佣。敫女奇法章状貌,怜而窃衣食之,因与私通。湣王从者王孙贾失王处而归,其母曰:“汝朝出而晚来,则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汝今事王,王走,汝不知其处,汝尚何归焉!”贾乃入市呼曰:“淖齿乱齐国,杀湣王。欲与我诛之者,袒右!”市人从者四百人,与攻淖齿,杀之。于是齐亡臣相与求湣王子法章立以为齐王,保莒城以拒燕,布告国中曰:“王已立在莒矣!”

纲 赵使蔺相如献璧于秦。

目 赵得楚和氏璧,秦王请以十五城易之。赵欲勿与,畏秦强;欲与之,恐见欺。蔺相如曰:“以城求璧而不与,曲在我矣。与之璧而不与我城,则曲在秦。臣愿奉璧而往;城不入,则臣请完璧而归!”王遣之。相如至秦,既献璧,视秦王无意偿城,乃绐取璧,遣从者怀之,间行归赵,而以身待命于秦。秦王贤而归之,赵王以为上大夫。

纲 卫君卒。

目 嗣君好察微隐,县令有发褥而席弊者,嗣君闻之,乃赐之席;令大惊,以为神。又使人过关市,赂之以金,既而召关市,问有客过与汝金,汝回遣之;关市大恐。又爱泄姬,重如耳,而恐其因爱重以壅己也,乃贵薄疑以敌如耳,尊魏妃以偶泄姬,曰:“以是相参也。”卫有胥靡,亡之魏,嗣君使以五十金买之,不得,乃以左氏易之。左右曰:“以一都买一胥靡可乎?”嗣君曰:“治无小,乱无大,法不立,诛不必,虽有十左氏无益也。法立,诛必,虽失十左氏无害也。”

纲 庚辰,三十四年,楚谋入寇,王使东周公喻止之。

目 楚欲图周,王使东周武公谓楚令尹昭子曰:“西周之地,不过百里,而名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国,得其众不足以劲兵。而攻之者,名为弑君。然而犹有欲攻之者,见祭器在焉故也。夫虎肉臊而兵利身,人犹攻之;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万倍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国,诎楚之名,足以尊主。今子欲诛残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传器,器南,则兵至矣!”于是楚计不行。

纲 壬午,三十六年,秦、赵会于渑池。

目 秦王告赵王,愿为好会于河外渑池。赵王行,蔺相如从。及会,饮酒,秦王请赵王鼓瑟,赵王鼓之。相如请秦王击缶,秦王不肯。相如曰:“五步之内,臣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秦王乃一击缶。罢酒,秦终不能有加于赵;赵人亦盛为之备,秦不敢动。

赵王归,以相如为上卿,位在廉颇右。颇曰:“我为将,有攻城野战之功。相如素贱,徒以口舌而位加我上,我见必辱之。”相如闻之,不肯与会;每朝,常称病。出而望见,辄引车避匿。其舍人皆以为耻。相如曰:“子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秦所以不敢加兵于赵,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先国家之急而后私雠也!”颇闻之,肉袒负荆,至门谢罪,遂为刎颈交。

纲 燕君平卒。乐毅奔赵,齐田单击破燕军,尽复齐地。齐君入临淄,封单为安平君。赵封乐毅为望诸君。

目 时齐地皆已属燕,独莒、即墨未下,乐毅并军围之。即墨大夫战死。即墨人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是多智习兵。”立以为将。乐毅围二邑,期年不克,乃令解围,去城九里而为垒,令曰:“城中民出者勿获,困者赈之,使即旧业。”三年而犹未下。或谗之于昭王曰:“乐毅智谋过人,呼吸之间克七十余城,今不下者两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遂南面而王耳。”昭王于是置酒大会,引言者斩之,遣国相立毅为齐王。毅皇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由是齐人服其义,诸侯畏其信,莫敢复有谋者。

顷之,昭王薨。惠王自为太子时,不快于乐毅,田单乃纵反间曰:“乐毅与燕新王有隙,畏诛,欲连兵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所惧,惟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惠王闻之,即使骑劫代将,毅遂奔赵。将士由是愤惋不和。

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先祖于庭,飞鸟皆翔舞而下。燕人怪之,单因宣言曰:“当有神师下教。”俄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单遂师之。每有约束,必称神师。又宣言曰:“吾惟惧燕人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即墨败矣!”燕人如其言。城中皆怒,坚守,惟恐见得。单又言:“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可为寒心!”燕军掘烧之。齐人望见,皆涕泣,欲出战。单知其可用,乃身操版锸,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燕军益懈。单收城中得牛千余,为绛缯衣,画以五采龙文,束兵刃于其角,灌脂束苇于其尾,凿城数十穴,夜纵牛,烧苇端,壮士五千人随之。牛热怒奔燕军,所触尽死伤。燕军大惊,而城中鼓噪从之,燕军败走。齐人杀骑劫,追亡逐北,至河上,七十余城皆复为齐。乃迎王自莒入临淄。

王以太史敫之女为后,是为君王后。生太子建。以单为相,封安平君。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污吾世!”终身不见君王后,君王后亦不以不见故,失人子之礼。

田单尝出见老人涉淄,而寒不能行,解裘衣之。襄王恶之,曰:“单将欲以是取吾国乎!”岩下有贯珠者闻之,言于王曰:“王不如因以为己善。下令曰:‘寡人忧民之饥也,单收而食之。寡人忧民之寒也,单收而衣之。称寡人之意。’单有是善而王嘉之,单之善亦王之善也。”王曰:“善。”乃赐单牛酒。

王有幸臣九人,语王曰:“安平君内抚百姓,外怀戎翟,礼天下之贤士,其志欲有为也。”异日,王曰:“召相单来!”单所任貂勃闻之,稽首于王曰:“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王得安平君而独曰‘单’,安得此亡国之言乎!夫安平君以惴惴即墨三里之城,五里之郭,而反千里之齐。当是时而自王,天下莫之能止。然计之于道,归之于义,以为不可,故栈道木阁,而迎王于城阳。今国已定,民已安矣,王乃曰‘单’,婴儿之计不为此也。”王乃杀九人,而益封安平君万户。

赵王欲与乐毅谋伐燕,毅泣曰:“臣畴昔之事昭王,犹今日之事大王也。若复得罪在他国,终身不敢谋赵之奴隶,况子孙乎!”赵王乃止,而封毅于观津,号望诸君。燕惠王恐赵用之以乘其敝,乃使人让毅,且谢之曰:“将军捐燕归赵,自为计则可矣,而何以报先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毅报书曰:“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罹毁辱之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忍出也。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臣虽不侫,数奉教于君子矣。”燕乃复以毅子闲为昌国君,而毅往来复通燕,竟卒于赵。

纲 薛公田文卒。

目 初,齐湣王既灭宋,欲去孟尝君。孟尝君奔魏,魏以为相,与诸侯共伐破齐。襄王复国,而孟尝君中立为诸侯,无所属。襄王畏之,与连和。至是卒,诸子争立,齐、魏共灭之。

纲 癸未,三十七年,秦白起伐楚拔郢,烧夷陵。楚徙都陈。秦置南郡,封起为武安君。

纲 乙酉,三十九年,魏封公子无忌为信陵君。

纲 戊子,四十二年,赵、魏伐韩,秦救之,大破其军,魏割南阳以和。

目 秦救韩,败赵、魏之师。魏段干子请割南阳予秦以和。苏代谓魏王曰:“欲玺者,段干子也。欲地者,秦也。今王使欲玺者制地,欲地者制玺,魏地尽矣!夫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王曰:“是则然矣。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对曰:“夫博之所以贵枭者,便则食,不便则止。今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枭也?”王不听,卒以南阳为和。

纲 辛卯,四十五年,秦伐赵,围阏与,赵奢击却之。赵封奢为马服君。

目 初,赵奢为田部吏,收徂税,平原君家不肯出,奢以法杀其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之。奢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平原君贤之,言于王。使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及秦围阏与,王召群臣问之,廉颇、乐乘皆曰:“道远险狭,难救。”奢曰:“道远险狭,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奢将兵救之,秦师大败,解阏与而还。赵封奢为马服君。

纲 秦以范睢为客卿。

目 初,魏人范睢从中大夫须贾使于齐,齐王闻其辩口,私赐之金。贾疑睢以国阴事告齐也,归告其相魏齐。齐怒,笞击睢,折胁,折齿,置厕中。睢佯死,得出,魏人郑安平持睢亡匿,更姓名曰张禄。

秦谒者王稽使魏,载与俱归。荐之王,王见之离宫。睢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穰侯越韩、魏而攻齐,非计也。今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若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而威楚、赵,则齐附,而韩、魏因可虏矣。”王曰:“善。”乃以睢为客卿,与谋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