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锐

编辑先生:

顷于十月四日天津《大公报·图书周刋》,读到巨耒先生的《中国史纲(上古篇)读后感》一文。因此,想起十五年前我帮助张荫麟兄搜集有关国史种种材料,如近百年来政治与社会演变史料,以及清末民初国内各书局所编印的历史教科书的旧事来。每有所得,我必俟他星期六下午由清华进城到我家时,交给他看,他以为有用,我就送给他。在他的藏书中,辛亥以来革命史料,及各种中国老板[版]历史教科书,可以说大部分是我送给他的。他与我家的关系至深,不但是东莞同乡,他的父亲张懋予老先生,是我的远房同族叔父。

当民国七年的夏天,懋予叔从广东带荫麟来到北京,先住在骡马市大街泰安栈,当天就携同他来谒见先君篁溪公。那时他不过十三岁,我只十岁。我还记得他那天,穿着白夏布长衫。懋予叔让他见过先君之后,他同我初次见面,彼此略说了一两句话,当天就将行李移到我家。懋予叔住到我家的东书房,我与荫麟同榻。听懋予叔向先君说,这次因为荫麟在广州考中了清华学校,特送他来上学的。不久荫麟到了清华园,懋予叔也就回去了。

荫麟入学,乃由先君作保证人及监护人。在校数年,每逢星期六放学,他进城就来我家过宿,直至一九二九年在清华大学毕业,到美国斯丹福大学学哲学。四年之后,他回国任母校历史教授,也常进城。那时他同伦哲如(明)丈的女公子伦慧珠热恋。哲如丈对于荫麟与慧珠婚姻事,不甚同意,我问他为何缘故?哲如丈说,荫麟走路脚根不落地,必主短命之征,所以反对慧珠嫁他。其后屡经磨折,皆由我继母向伦家说情,婚姻乃能成立。结婚那天,是在北平西单牌楼西长安街广和饭庄。那天下午二时客人全到齐了,惟独荫麟到了东城留美同学会参加哲学会,等他回来,已经使客人等着不耐烦。他穿着一套藏青旧西装,新人是穿着一套白色便装。举行婚礼时,一切俗仪,即最普通的音乐,全都免除。是日主婚人为先君,我则为有名无实的介绍人,来宾中有顾颉刚、容庚等。结婚之后,他俩居住清华园,生活相当舒适。那时正是一九三五年,由翁咏霓介绍,受教育部委托,主编高、初中及小学历史教科书,国防部好像也有些津贴,月中可得八百余元,还有些购书费。那时荫麟经济比较优裕,时常在例假日,请人到他家吃饭,我也常去。

接着不久七七事变,过了一个多月,荫麟不耐烦,就准备到天津转道南下,书籍全部运至烂缦胡同东莞馆,我家后院伦哲如丈家暂存,其中有他编的中国史纲中古史以后之稿。行前一夕,他与我在家痛饮剧谈,并打算到南方有了事,还来约我去。当晚我写了一封信给他在津找我岳父,好给他计划搭船南下的事,并代他换好整张大数法币,缝入衣裳角中。谁知从此一别,我与他就永诀了。

后来他来信托容庚将他史纲下半部未完之稿,检出寄到内地去,不久因为无法通信,也就没寄。去年(三十六年)夏天,容庚回平,将书籍运往广州,我帮助他整理打包,曾问他,荫麟近世史的稿子究竟寄到南方没有。容庚告我说,因为路不通,没有寄,正说时,在书柜中发现一大包,有二十来斤重,打开一看,确是荫麟所涂改的明清以来史料,其中也有是荫麟作的,也有登报应征来的。我对容庚说,荫麟已作古人,为了纪念他,《中国史纲》,你如能担任起来,代他整理,在《岭南学报》或其他学报发表一下,也不辜负他一生心血,容庚也以为然。容庚还说,当时与荫麟从事此工作的吴晗先生,现在清华任教,或者将此一包稿子送到吴先生处,由他负责整理,也是一个办法。今容庚回南又一年多,未知此事究应如何办理,凡属荫麟的朋友,没有不愿意观成的,甚望容、吴两先生能将这个未成之业,担负起来,以完成一部《中国史纲》,用以纪念我荫麟兄。望先生能将此信在“图书周刊”发表,使关心荫麟兄的人们,多知道一点关于荫麟的生前与死后的消息。

张仲锐上。三十七、十、七,于张家口。

(原载天津《大公报》1948年10月25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