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新莽之世及建武初二十年间,匈奴不断侵扰中国的边境。但这时期匈奴的强梁只是他将届末日之前的“回光返照”。约在建武二十年以降,“匈奴中连年旱蝗,赤地数千里,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大半”。二十四年,匈奴复分裂为南北。南单于复称“呼韩邪单于”,以所主南边八郡众四五万人降汉。汉朝听他们入居云中。其后南匈奴与北匈奴战失利,汉朝又让他们入居西河美稷(今山西汾县离石一带)。南单于派所部分驻北边的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及代八郡,为郡县侦逻耳目,以防北虏。汉廷在西河置官监督匈奴,并令西河长史领骑二千、弛刑五百人,以卫护匈奴,冬屯夏罢,岁以为常。这是建武二十六年(公元50年)的事。

直至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以前,东汉对匈奴一向取容忍羁縻的态度。是年,明帝始大发援边兵,遣将分道出塞,会合南匈奴,挞击北虏。北虏闻风渡大沙漠远去,汉军未得和他们的主力接触,只取了伊吾卢的地方。不数年后,北匈奴内部复起分裂,党众离叛,南匈奴攻其前,丁零攻其后,西域攻其右,鲜卑攻其左,内忧外患之余,加以饥蝗。章和二年(公元88年)章帝(东汉第三帝)死,和帝继位,窦太后临朝,南单于上书请求乘机灭北匈奴。适值窦太后见窦宪犯了重罪,请求击匈奴赎死,乃拜窦宪为车骑将军,耿秉为副,将汉兵、南匈奴兵及其他外夷兵伐匈奴。次年,汉将所领的南匈奴兵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敌众溃散,降者八十一部二十余万人。宪等登燕然山,立石刻铭而还。铭文的作者即著《汉书》的班固,为东汉一大手笔,是役以中护军的资格从行。兹录铭文如下: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惟清缉熙,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鹰扬之校,螭虎之土,爰该六师,暨南单于,东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元戎轻武,长毂四分,云(一作雷)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绛天。遂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单,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虽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昌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上德。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碣。熙帝载兮振万世。

次年,宪方遣班固等招降北匈奴,而南匈奴深入追击,北单于大败,受伤遁走,其阏氏及男女五人皆被虏。宪见北胡微弱,便想趁势把他灭掉。次年遣耿夔将精骑八百出居延塞,直奔北单于廷于金微山。汉兵凌厉无前,斩杀五千余级。单于领数骑逃亡,他的珍宝财畜尽为汉兵所得。夔等追至去塞五千余里而还。单于远走,当时汉人不知其下落。近今史家或疑四世纪末叶侵入欧洲而引起西方民族大移徙之“匈人”,其前身即此次北单于率以远遁之残众云。但据《后汉书·耿夔传》,是时从北单于逃亡的不过“数骑”,其后裔如何能成为偌大的势力?故吾人于此说不无疑问。北单于既走,其余众降汉,后复叛,为汉所破灭。

耿夔灭北匈奴之后三年,即永元六年(公元94年),班超亦把西域完全平定。班超,平陵(今陕西兴平)人,班固之弟。超之始露头角是在永平十六年伐匈奴之役。是役超为“假司马”,领兵击伊吾卢,战于蒲类海,斩虏很多,因被朝廷赏识。东汉自取伊吾卢后,乃开始经营西域,因派班超往使鄯善(即楼兰)。班超初到,鄯善王敬礼备至,后来忽然疏懈。超料定北匈奴有人派来,鄯善王因而动摇,考问服侍的胡奴,果得其实。于是把他关起来,尽召随从的吏士三十六人共饮。酒酣,说道:“你们和我都身在绝域,想立大功以取富贵。现在虏使才到了几天,鄯善王的态度便大变,假如他奉命要把我们收送匈奴,又为之奈何?”吏士都道:“现今处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司马。”班超便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为今之计,只有趁夜放火袭攻虏使,他们不知我们人数多少,必然大起恐慌,可以杀尽。把虏使一行诛灭,鄯善破胆,便功成事立了。”是夜班超领众直奔虏舍,适值有大风。他令十人携鼓藏虏舍后,约定一见火起即擂鼓呐喊,其余的人尽持刀剑弓弩,夹门埋伏。于是乘风放火,前后鼓噪,虏众慌乱。班超亲手格杀三人,吏士斩虏使并从士三十余级,余下的一百人左右通通烧死。明日,班超传召鄯善王,拿虏使的首级给他看。鄯善全国震怖,即纳王子为质,归服汉朝。事变的经过奏上朝廷,朝廷便令超继续往使其他诸国,以竟前功。他说:原有的三十六人就够了,倘有不测,人多反而为累。是时于阗新破莎车,雄霸天山南路,而服属匈奴,匈奴遣使监护之。超离鄯善,西至于阗,其王待他甚冷淡。于阗俗信巫,巫者说:神怒于阗王向汉,要他取汉使的马来献祭。他便向班超求马,超秘密探知这事的详情,便答应他,却要那巫者亲自来取。一会巫者果到,班超立刻把他斩首,拿他的首级送给于阗王,并责备他。他早已知道班超在鄯善的伟绩,见了巫者血淋淋的首级,更加惶恐,便攻杀匈奴的使者而投降于班超。超厚赏王以下,优加抚慰。永平十七年,汉始复置西域都护。是年班超去于阗,从间道至疏勒。先是龟兹倚仗匈奴的威势,雄踞天山北路,攻破疏勒,杀其王,而立龟兹人兜题以代之。超既至疏勒,先派属吏田虑去招降兜题,并嘱咐他道:“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替他出死力,他若不降,便把他拘执。”兜题果然无意归降,田虑便乘他无备,把他缚了,他左右的人惊骇而散。班超赶到,召集疏勒将吏,宣布龟兹无道之状,改立旧王的侄子忠为王,疏勒人大悦。忠和官属请杀兜题,班超却把他放了遣送回国。永平十八年,明帝去世,章帝继位。龟兹和焉耆乘中国的大丧,攻杀都护陈睦,于是班超孤立无援。龟兹姑墨屡次出兵攻疏勒,班超率着那三十几个吏士,协同疏勒王拒守了一年多。章帝初即位,见他势力单薄,怕蹈陈睦的覆辙,便召他回国。疏勒都尉见留他不住,拔刀自刎。他行到于阗,于阗的王侯以下号泣留他,抱住他的马脚。他于是复回疏勒。时疏勒已有两城降于龟兹,和尉头国连兵。班超捕斩叛徒,击破尉头,杀了六百多人,疏勒复安。章帝建初三年(公元78年),班超率领疏勒、康居、于阗和拘弥兵一万人攻破了姑墨(时姑墨附龟兹,其王为龟兹所立)的石城,斩首七百级。班超想趁势平定西域诸国,上疏请兵。五年,朝廷派弛刑及应募千人来就。先是,莎车以为汉兵不出,降于龟兹,而疏勒都尉番辰亦反叛。援兵既至,超击番辰,大破之,斩首千余级,获生口甚众。超欲图龟兹,建议先联乌孙,朝廷从之。八年,拜超将兵长史。九年,又给他增兵八百。超于是征发疏勒、于阗兵击莎车。莎车秘密勾结疏勒王忠,啖以重利,忠遂反叛。超改立疏勒王,率效忠的疏勒人以攻忠,相持半年,而康居派精兵助忠,超不能下。是时月氏新和康居联婚,相亲善。超派人带了大批的锦帛送给月氏王,请他晓谕康居罢兵,果达目的。忠势穷,被执回国。其后三年,忠又借康居兵反,既而密与龟兹谋,遣使诈降于超。超知道他的奸谋,却装着答应他。他大喜,亲来会超,超暗中布置军队等待他。他到,设筵张乐款待他。正行了一轮酒,超呼吏把他缚起,拉去斩首。继击破他的部众,杀了七百多人,疏勒全定。次年,超征发于阗等国兵二万五千人复击莎车,而龟兹王遣左将军征发温宿、姑墨、尉头兵合五万人救莎车。超召集将校和于阗王等商议道:“现在我们兵少,打不过敌人,计不如各自散去,于阗军从这里东归,本长史亦从这里西归,可等夜间听到鼓声便分途进发。”同时暗中把夺得的生口放了。龟兹王得到这消息大喜,自领万骑在西界拦截班超,而命温宿王领八千骑在东界拦截于阗军。超探知他们已出发,密令诸部准备,于鸡鸣时突击莎车营。敌军大乱四窜,追斩五千多级,获马畜财物无算。莎车穷蹙纳降,龟兹等各自散去。班超由此威震西域。

和帝永元二年(公元90年),超又定月氏。先是月氏以助汉有功,因求汉公主,为超所拒绝,因怀怨恨。是年派其副王领兵七万攻超。超的部众自以人数单少,大为忧恐。超晓谕军士道:“月氏兵虽多,但越过葱岭,经数千里而来,并无运输接济,何须忧惧呢?我们只要把粮食收藏起来,据城坚守。他们饥饿疲困,自会投降,不过几十天便了结。”月氏攻超不下,钞掠又无所得,超预料他们粮食将尽,必向龟兹求援。于是伏兵数百,在东界等候。果然遇到月氏派去龟兹的人马,带着无数的金银珠玉,伏兵把他们解决了。班超把使人的首级送给月氏副王。他看了大惊,派人请罪并求放他生还。班超答应了他。月氏由此慑服,每年纳贡。永元三年,即耿夔灭北匈奴的一年,龟兹、姑墨、温宿皆向班超投降。朝廷拜超为西域都护,超设都护府于龟兹,废其王,拘送京师,而另立新王。是时西域五十多国,除焉耆、危须、尉犁因从前曾攻杀都护,怀着贰心外,其余尽皆归附汉朝。其后永元六年,这三国亦为班超所平定。

(二)

自北匈奴为耿夔击败,逃遁无踪,其部众瓦解,本居于辽西辽东塞外的鲜卑,乘机而进,占取北匈奴的土地。是时北匈奴余众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为鲜卑。鲜卑由此强盛,自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年)至顺帝阳嘉二年(公元133年)凡三十七年间,平均每隔一年,入寇一次,先后杀渔阳、云中及代郡太守。此后鲜卑忽然敛迹了二十年,而檀石槐兴起。檀石槐在鲜卑民族史中的地位,仿佛匈奴的冒顿。他把散漫的鲜卑部落统一,尽取匈奴的旧地,建一大帝国,分为三部:东部从右北平至辽东,接夫余、濊貊;中部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西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每部置一大人主领。他南侵中国,北拒丁零,西击乌孙,东侵夫余以至倭国。他有一次俘了倭人一千多家,迁到“秦水”上,令他们捕鱼以助粮食。他死于灵帝光和四年(公元181年)。溯自桓帝永寿二年(公元156年),他开始寇掠去中以来,为中国患凡二十二年。在这期间,鲜卑几于年年入寇;有时连结乌桓及南匈奴,为祸更烈。北边州郡东起辽东,西至酒泉,无不遭其蹂躏。桓帝延嘉九年(公元166年)遣使持印绶封檀石槐为王,想同他讲和,给他拒绝。灵帝熹平六年(公元177年)曾派三万多骑,三路(高柳、云中、雁门)并进,讨伐鲜卑。结果,三路皆惨败,三将各率数十骑逃归,全军覆灭了十七八。汉廷对于鲜卑,盖已和战之策两穷。幸而檀石槐死后,鲜卑帝国旋即分散。

(原载《思想与时代》第30期,1944年1月)

注释

[1] 本章为张荫麟先生遗著。而据发表本章的《思想与时代》杂志编者称:“此为张荫麟先生《中国史纲》第十二章未完之稿。全文已有数千言,虽非全貌,已可见一斑。因加整理,发表如下。”(该杂志第30期,第8页)今据此增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