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纯郡县制的重建

刘邦即帝位之初,除封了七个异姓的“诸侯王”外,又陆续封了一百三十多个功臣为“列侯”,汉朝的封君,主要的就是这诸侯王和列侯两级。在汉初,这两级的差异是很大的。第一,王国的境土“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这七个王国合起来就占了“天下”的一大半。但侯国却很少有大过一县的。刘邦序次功臣,以萧何为首,而萧何初受封为酂侯时,只食邑八千户;后来刘邦想起从前徭役咸阳时,萧何多送了二百钱的赆,又加封给他二千户;后来萧何做到相国,又加封五千户;合共才一万五千户。终汉之世,也绝少有超过四万户的列侯。第二,诸侯王除享受本国的租税和徭役外,又握着本国政权的大部分。王国的官制是和中央一样的。汉代的官制大抵抄袭秦朝。中央有丞相,王国也有之;中央有御史大夫,王国也有之;中央有太尉,王国则有中尉。王国的官吏,除丞相外,皆由诸侯王任免。但列侯在本“国”,只享受额定若干户的租税和徭役(譬如某列侯食五千户,而该国的民户超过此数,则余户的租税仍归中央),并没有统治权。他们有的住长安,有的在别处做官,多不在本国。侯国的“相”实际是中央所派地方官,和非封区里的县令或县长相等(汉制万户以上的县置令,万户以下的县置长)。他替列侯征收租税,却不臣属于列侯。在封君当中,朝廷所须防备的只有诸侯王,列侯在政治上是无足轻重的。

最初,诸侯王都是异姓的。异姓诸侯王的存在,并非刘邦所甘愿。不过他们在新朝成立之前都早已据地为王。假如刘邦灭项之后,不肯承认他们既得的地位,他们在自危之下,联合起来,和刘邦抵抗,刘邦能否做得成皇帝,还未可知。所以当刘邦向群臣询问自己所以成功的原因,就有人答道:

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不过刘邦在未做皇帝之前,固能“与天下同利”;做了皇帝之后,就不然了。他在帝位未坐稳之前,不能把残余的割据势力一网打尽;在帝位既坐稳之后,却可以把他们各个击破。他最初所封诸王,除了仅有众二万五千户的长沙王外,后来都被他解决了。假如刘邦有意重振前朝的纯郡县制度,他很可以把异姓诸侯王的国土陆续收归中央。此时纯郡县制度恢复的主要障碍似乎只是心理的。秦行纯郡县制十五年而亡,周行“封建”享祀八百,这个当头的历史教训,使得刘邦和他的谋臣认“封建”制为天经地义。异姓的“诸侯王”逐渐为刘邦的兄弟子侄所替代,到后来,他立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不过汉初的“封建”制和周代的“封建”制,名目虽同,实则大异。在周代,邦畿和藩国都包涵着无数政长而兼地主的小封君;但在汉初,邦畿和藩国已郡县化了。而且后来朝廷对藩国的控制也严得多:藩国的兵符掌在朝廷所派的丞相手,诸王侯非得他的同意不能发兵。

在高帝看来,清一色的刘家天下比之宗室的异姓杂封的周朝,应当稳固得多了。但事实却不然。他死后不到二十年,中央对诸侯王国的驾驭,已成为问题。文帝初即位的六年间,济北王和淮南王先后叛变,虽然他们旋即被灭,但拥有五十余城的吴王濞又露出不臣的形迹。他收容中央和别国的逃犯,用为爪牙;又倚恃自己镕山为钱、煮海为盐的富力,把国内的赋税免掉,以收买人心。适值吴太子入朝,和皇太子(即后日的景帝)赌博,争吵起来,给皇太子当场用博局格杀了。从此吴王濞称病不朝,一面加紧地“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文帝六年,聪明盖世的洛阳少年贾谊(时为梁王太傅)上了有名的《治安策》,认为时事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一(今本作可为流涕者二,此处据夏炘《贾谊政事疏考补》改),可为长太息者六。”其“可为痛哭者一”便是诸侯王的强大难制。他比喻道:“天下之势,方病大腫,一胫之大几如腰,一指之大几如股。”他开的医方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那就是说,分诸侯王的土地,以封他们的兄弟或子孙,这一来诸侯王的数目增多,势力却减少。后来文帝分齐国为六,淮南国为三,就是这政策一部分的实现。齐和淮南被分之前,颍川人晁错提出了一个更强硬的办法,就是把诸侯王土地的大部分削归中央。这个提议,宽仁的文帝没有理会,但他的儿子景帝继位后,便立即采用了。临到削及吴国,吴王濞便勾结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国皆从齐分出)、楚、赵等和吴共七国,举兵作反。这一反却是汉朝政制的大转机。中央军在三个月内把乱事平定。景帝乘着战胜的余威,把藩国一切官吏的任免权收归朝廷,同时把藩国的官吏大加裁减,把它的丞相改名为相。经过这次的改革后,诸侯王名虽封君,实为食禄的闲员;藩国虽名封区,实则中央直辖的郡县了。往后二千余年中,所行的“封建制”多是如此。

景帝死,武帝继位,更双管齐下地去强干弱枝。他把贾谊的分化政策,极力推行。从此诸侯王剩余的经济特权也大大减缩,他们的食邑最多不过十余城,下至蕞尔的侯国,武帝也不肯放过,每借微罪把它们废掉。汉制,皇帝以八月在宗庙举行大祭,叫作“饮酎”,届时王侯要献金助祭,叫作“酎金”。武帝一朝,列侯因为酎金成色恶劣或斤两不够而失去爵位的,就有一百多人。

景、武之际是汉代统治权集中到极的时期,也是国家的富力发展到极的时期。

秦代十五年间空前的工役和远征已弄到民穷财尽。接着八年的苦战(光算楚汉之争,就有“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好比在羸瘵的身上更加剜戕。这还不够。高帝还定三秦的次年,关中闹了一场大饥荒,人民相食,死去大半。及至天下平定,回顾从前的名都大邑,多已半付蒿莱,它们的户口往往十去七八。高帝即位后二年,行过曲逆,登城眺望,极赞这县的壮伟,以为在所历的都邑中,只有洛阳可与相比,但一问户数,则秦时本有三万,乱后只余五千。这时不独一般人民无蓄积可言,连将相有的也得坐牛车,皇帝也无力置备纯一色的驷马。

好在此后六七十年间,国家大部分享着不断的和平,而当权的又大都是“黄老”的信徒,守着省事息民的政策。经这长期的培养,社会又从苏复而趋于繁荣。当武帝即位的初年,据同时史家司马迁的观察:“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计算)。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马聚)成群”。

政权集中,内患完全消灭;民力绰裕,财政又不成问题,这正是大有为之时。恰好武帝是个大有为之主。

第二节秦、汉之际中国与外族

在叙述武帝之所以为“武”的事业以前,我们得回溯秦末以来中国边境上的变动。

秦始皇时,匈奴既受中国的压迫,同时它东边的东胡和西边的月氏(亦一游牧民族,在今敦煌至天山间,其秦以前的历史全无可考。《管子·揆度篇》和《逸周书·王会篇》中的禺氏,疑即此族),均甚强盛。因此匈奴只得北向外蒙古方面退缩。但秦汉之际的内乱和汉初国力的疲敝,又给匈奴以复振的机会。适值这时匈奴出了一个枭雄的头领冒顿单于。冒顿杀父而即单于位,约略和刘邦称帝同时。他把三十万的控弦之士套上铁一般的纪律,向四邻攻略:东边,他灭了东胡,拓地至朝鲜界;北边,服属了丁零(匈奴的别种)等五小国;南边,他不独恢复蒙恬所取河套地,并且侵入今甘萧平凉至陕西肤施一带;西边,他灭了月氏,把国境伸入汉人所谓“西域”中(即今新疆及其以西和以北一带)。这西域包涵三十多个小国,其中一大部分不久也成了匈奴的臣属,匈奴在西域设了一个“僮仆都尉”去统辖它们,并且向他们征收赋税。冒顿死于文帝六年(前174年),是时匈奴已俨然一大帝国。内分三部:单于直辖中部,和汉的代郡、云中郡相接;单于之下有左右贤王,分统左右两部;左部居东方,和上谷以东的边郡相接;右部居西方,和上郡以西的边郡及氐羌(在今青海境)相接。胡俗尚左,左贤王常以太子充任。

匈奴的土地虽广,大部分是沙碛或卤泽,不生五谷,而除新占领的月氏境外,草木也不十分丰盛,因此牲畜不会十分蕃息。他们的人口还比不上中国的一大郡。当匈奴境内人口达到饱和的程度以后,生活的艰难,使他们不得不以劫掠中国为一种副业。而且就算没有生活的压迫,汉人的酒谷和彩缯,对于他们也是莫大的引诱。匈奴的人数虽寡,但人人在马背上过活,全国皆是精兵。这是中国人所做不到的。光靠人口的量,汉人显然压不倒匈奴。至于两方战斗的本领,号称“智囊”的晁错曾作过精细的比较。他以为匈奴有三种长技:

1.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如也。

2.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兵)弗如也。

3.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如也。

但中国却有五种长技:

1.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

2.劲弩长戟,射疏(广阔)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3.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器)弗能当也。

4.材官(骑射之兵)驺(骤)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5.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这是不错的。中国的长技比匈奴还多,那么,汉人对付匈奴应当自始便不成问题了。可是汉人要有效地运用自己的长技,比之匈奴困难得多。匈奴因为是游牧的民族,没有城郭宫室的牵累,“来如兽聚,去如鸟散”,到处可以栖息。他们简直用不着什么防线。但中国则从辽东到陇西(辽宁至甘肃)都是对匈奴的防线,而光靠长城并不足以限住他们的马足。若是沿边的要塞皆长驻重兵,那是财政所不容许的。若临时派援,则汉兵到时,匈奴已远飏,汉兵要追及他们,难于捉影。但等汉兵归去,他们又卷土重来。所以对付匈奴,只有两种可取的办法:一是一劳永逸地大张挞伐,拼个你死我活;二是以重赏厚酬,招民实边(因为匈奴的寇掠,边地的居民几乎逃光),同时把全体边民练成劲旅。前一种办法,武帝以前没有人敢采。后一种办法是晁错献给文帝的,文帝也称善,但没有彻底实行。汉初七八十年间对匈奴的一贯政策是忍辱修好,而结果殊不讨好。当高帝在平城给冒顿围了七昼七夜,狼狈逃归后,刘敬献了一道创千古奇闻的外交妙计:把嫡长公主嫁给单于,赔上丰富的妆奁,并且约定以后每年以匈奴所需的汉产若干奉送,以为和好的条件。这一来匈奴既顾着翁婿之情,又贪着礼物,就不便和中国捣乱了。高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舍不得公主,于是用了同宗一个不幸的女儿去替代。不过单于们所稀罕的毋宁是“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之类,而不是托名公主而未必娇妍的汉女。所以从高帝初年到武帝初年间共修了七次“和亲”,而遣“公主”的只有三次。和亲使单于可以不用寇掠而得到汉人的财物。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手下没得到礼物或“公主”的将士们更不能满足。每度和亲大抵只维持三几年的和平。而堂堂中国反向胡儿纳币进女,已是够丢脸了,贾谊所谓“可为流涕”的事,就是指此。

上面讲的,是汉初七八十年间西北两方面的边疆状况,让我们再看其他方面的情形。

在东北方面,是时朝鲜半岛上,国族还很纷坛;其中较大而与中国关系较密的是北部的朝鲜和南部的真番。真番在为燕所征之前无史可稽。朝鲜约自周初以来,燕、齐的人民或因亡命,或因生计所迫,移殖日众。至迟到了秦汉之际,朝鲜在种族上及文化上皆已与诸夏为一体,在语言上和北燕属同一区域。在战国末期(确年无考)燕国破胡的英雄秦开(即副荆轲入秦的秦舞阳的祖父)曾攻朝鲜,取地二千余里。不久,朝鲜和真番皆成了燕的属地,燕人为置官吏。秦灭燕后,于大同江外空地筑障以为界,对朝鲜控制稍弛,朝鲜名虽臣服于秦,实不赴朝会。汉朝初立,更无远略,把东北界缩到大同江。高帝死时,燕王卢绾率叛众逃入匈奴,燕地大乱,燕人卫满聚党千余人,渡大同江,居秦故塞,收容燕、齐的亡命之徒;继灭朝鲜,据其地为王,并降服真番及其他邻近的东夷小国。箕子的国祀,经八百余年,至此乃绝。卫满沿着朝鲜向来的地位,很恭顺地对汉称臣,约定各保边不相犯,同时半岛上的蛮夷君长要来朝见汉天子时,朝鲜不加阻碍。但到了卫满的孙右渠(与武帝同时),便再不和汉朝客气,一方面极力招诱逃亡的汉人,一方面禁止邻国的君长朝汉。

在南方,当秦末的内乱,闽越和西南夷,均恢复自主;南越则为故龙川县(属南海郡)令真定(赵)人赵佗所割据。汉兴,两越均隶藩封。但南越自高帝死后已叛服不常,闽越当武帝初年亦开始侵边。而西南夷则直至武帝通使之时,还没有取消独立。

以上一切边境内外的异族当中,足以为中国大患的只有匈奴。武帝对外也以匈奴为主要目标。其灭朝鲜有一部分为的是“断匈奴左臂”;其通西域全是为“断匈奴右臂”。

第三节武帝开拓事业的四时期

武帝一朝对待外族的经过,可分为四期。

(1)第一期包括他初即位的六年(前141至前136年),这是承袭文、景以来保境安民政策的时期。武帝即位,才十六岁,太皇太后窦氏掌握着朝政。这位老太太是一个坚决的“黄老”信徒。有她和一班持重老臣的掣肘,武帝只得把勃勃的雄心暂时按捺下去。当建元三年(前138年)闽越围攻东瓯(今浙江东南部),武帝就对严助说:“太尉不足与计,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结果,派严助持“节”去向会稽太守请兵,“节”并不是发兵的正式徽识,严助几乎碰了钉子。在这一期里,汉对匈奴不但继续和亲,而且馈赠格外丰富,关市的贸易也格外起劲;可是武帝报仇雪耻的计划早已决定了。他派张骞去通使西域就在即位的初二年间。

(2)第二期从建元六年窦太后之死至元猝四年大将军霍去病之兵临瀚海,凡十六年(前135至前119年),这是专力排击匈奴的时期。

窦氏之死,给汉朝历史划一新阶段。她所镇抑着的几支历史暗流,等她死后,便一齐迸涌,构成卷括时代的新潮。自她死后,在学术界里,黄老退位,儒家的正统确立;政府从率旧无为变而发奋兴作,从对人民消极放任变而为积极干涉。这些暂且按下不表。现在要注意的是汉廷的对外政策从软弱变而为强硬。她死后的次年,武帝便派重兵去屯北边;是年考试公卿荐举“贤良”,所发的问题之一,便是“周之成、康……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氐、羌徕服。……呜呼,何施而臻此欤?”次年,便向匈奴寻衅,使人诈降诱单于入塞,同时在马邑伏兵三十万骑,要把单于和他的主力一举聚歼。这阴谋没有成功,但一场狠斗从此开始。

晁错的估量是不错的。只要汉廷把决心立定,把力量集中,匈奴绝不是中国的敌手。计在这一期内,汉兵凡九次出塞挞伐匈奴,前后斩虏总在十五万人以上,只最后元狩四年(前119年)的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就斩虏了八九万人。先是元狩二年(前121年),匈奴左地的昆邪王惨败于霍去病将军之手,单于大怒,要加诛戮,他便投降汉朝,带领去的军士号称十万,实数也有四万多。光在人口方面,匈奴在这一期内,已受了致命的打击(匈奴比不得中国,便遭受同数目的耗折也不算一回事。计汉初匈奴有控弦之士三十万,后来纵有增加,在此期内壮丁的耗折总在全数一半以上)。在土地方面,匈奴在这一期内所受的损失也同样的大。秦末再度沦陷于匈奴的河套一带(当时称为“河南”)给将军卫青恢复了。武帝用《诗经》中赞美周宣王征伐狁“出车彭彭,城彼朔方”的典故,把新得的河套地置为朔方郡;以厚酬召募人民十万,移去充实它;又扩大前时蒙恬所筑凭黄河为天险的边塞。从此畿辅才不受匈奴的威吓。后昆邪王降汉,又献上今甘肃西北的“走廊地带”(中包括月氏旧地),为匈奴国中最肥美的一片地。武帝把这片地设为武威、酒泉两郡(后来又从中分出张掖、敦煌两郡,募民充实之)。从此匈奴和氐羌(在今青海境)隔绝,从此中国和西域乃得直接交通,从此中国自北地郡以西的戍卒减去一半。后来匈奴有一首歌谣,纪念这一次的损失道(依汉人所译):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最后在元狩四年的一役,匈奴远遁至瀚海以北,汉把自朔方渡河以西至武威一带地(今宁夏南部,介于绥远和甘肃间地)也占领了,并且在这里开渠屯田,驻吏卒五六万人(唯未置为郡县),更渐渐地向北蚕食。是年武帝募民七十余万充实朔方以南一带的边境。

(3)元狩五年至太初三年,凡十七年(前118至前102年)间,是武帝对外的第三期。在这一期内,匈奴既受重创,需要休息,不常来侵寇;武帝也把开拓事业转向别方:先后征服了南越、西南夷、朝鲜,皆收为郡县;从巴蜀开道通西南夷,役数万人;戡定闽越,迁其种族的一大部分于江淮之间,并且首次把国威播入西域。

西域在战国时是一神话的境地,屈原在《招魂》里描写道: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若象,玄蠭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一直到张骞出使之时,汉人还相信那里的昆仑山,为日月隐藏之所,其上有仙人西王母的宫殿和苑囿。对这神话的境界武帝首先作有计划的开拓。武帝在即位之初,早已留意西域。先时月氏国给匈奴灭了以后,一部分的人众逃入西域,占据了塞国(今伊犁一带),驱逐了塞王,另建一新国,是为大月氏(余众留敦煌、祁连间为匈奴役属的叫作小月氏),对于匈奴,时图报复。武帝从匈奴降者的口中得到这消息,便想联络月氏,募人去和它通使。汉中人张骞应募。这使事是一件很大的冒险。是时汉与西域间的交通孔道还是在匈奴掌握中,而西域诸国多受匈奴的命令。张骞未入西域,便为匈奴所获,拘留了十多年。他苦心保存着所持的使“节”,终于率众逃脱。这十多年中,西域起了一大变化。先前有一个游牧民族,叫作乌孙的,在故月氏国东,给月氏灭了。他们投奔匈奴,被收容着,至是,受了匈奴的资助,向新月氏国猛攻。月氏人被迫作第二次的逃亡,又找到一个富厚而文弱的国家——大夏(今阿富汗斯坦),把它鸠居雀巢地占据了;遗下塞国的旧境为乌孙所有。张骞到大夏时,月氏人已给舒服的日子软化了,再不想报仇。张骞留居年余,不得要领而返,复为匈奴所获,幸而过了年余,单于死,匈奴内乱,得间逃归。骞为人坚忍、宽大、诚信,甚为蛮夷所爱服。他出国时同行的有一百多人,去了十三年,仅他和一个胡奴堂邑父得还。这胡奴在路上给他射鸟兽充饥,否则他已经绝粮死了。

张骞自西域归还,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他给汉人的政治、商业和文化开了一道大门;后来印度佛教的输入,就是取道西域的。这我国史上空前的大探险,不久成了许多神话的挂钉。《张骞出关志》《海外异物记》等类夸诞的书,纷纷地堆到他名下。这些可惜现在都失传了。

张骞第二次出使是在元狩四年,匈奴新败后。这回的目的是乌孙。原来乌孙自居塞地,国势陡强,再不肯朝事匈奴,匈奴派兵讨它,不胜,从此结下仇隙。张骞向武帝献计:用厚赂诱乌孙来归旧地(敦煌、祁连间),并嫁给公主,结为同盟,以断“匈奴右臂”;乌孙既归附,则在它西边大夏(即新月氏)等国皆可收为外藩。武帝以为然,因派张骞再度出使。这回的场面比前次阔绰得多。受张骞统率的副使和将士共有三百多人,每人马二匹,带去牛羊以万数,金币价值巨万(万万)。骞至乌孙,未达目的,于元鼎二年(前115年)归还,过了年余便死。但乌孙也派了一行数十人跟他往汉朝报谢。这是西域人第一次来到汉朝的京都,窥见汉朝的伟大。骞死后不久,他派往别些国的副使也陆续领了报聘的夷人回来;而武帝继续派往西域的使者也相望于道,每年多的十几趟,少的也五六趟,第一行大的几百人,小的也百多人;携带的礼物也大致同张骞时一般。于是请求出使西域,或应募前往西域,成了郡国英豪或市井无赖的一条新辟的出路。西域的土产,如葡萄、苜蓿、石榴等植物;音乐如摩诃、兜勒等曲调,成了一时的风尚。乌孙的使人归去,宣传所见所闻,乌孙由此重汉。匈奴闻它通汉,要讨伐它,乌孙恐惧,乃于元封中(前110至前105年)实行和汉室联婚,结为兄弟。但匈奴闻讯,也把一个女儿送来,乌孙王也不敢拒却,也就一箭贯双雕地做了两个敌国的女婿。中国在西域占优势乃是元封三年至太初三年(前108至前102年)间对西域的两次用兵以后的事。第一次用兵是因为当路的楼兰、姑师两小国,受不了经过汉使的需索和骚扰,勾通匈奴,攻劫汉使。结果,楼兰王被擒,国为藩属;姑师兵败国破,虽尚崛强,其后十八年(前90年)终被武帝征服。第二次用兵因为大宛国隐匿着良马,不肯奉献;结果在四年苦战之后,汉兵包围大宛的都城,迫得宛贵人把国王杀了投降。楼兰、姑师尚近汉边,大宛则深入西域的中心。大宛服,而汉的声威振撼西域,大宛以东的小国纷纷遣派子弟,随着凯旋军入汉朝贡,并留以为质。于是汉自敦煌至罗布泊之间沿路设“亭”(驿站),又在渠犁国驻屯田兵数百人,以供给使者。

自汉结乌孙,破楼兰,降大宛,匈奴渐渐感到西顾之忧。初时东胡为匈奴所灭后,其余众分为两部:一部分退保鲜卑山,因号为鲜卑;一部分退保乌桓山,因号乌桓(二山所在,不能确指,总在辽东塞外远北之地)。汉灭朝鲜后,又招来乌桓,让它们居住在辽东、辽西、右北平、渔阳、上谷五郡的塞外。从此匈奴又有东顾之忧。元封六年(前105年)左右,匈奴大约因为避与乌桓冲突,向西退缩;右部从前和朝鲜、辽东相接的,变成和云中郡相当对;定襄以东,无复烽警,汉对匈奴的防线减短了一半。

武帝开拓事业,也即汉朝的开拓事业,在这第三期,已登峰造极。计在前一期和这一期里,他先后辟置了二十五新郡;此外他征服而未列郡的土地尚有闽越、西域的一部分和朔方以西、武威以东一带的故匈奴地。最后一批的新郡,即由朝鲜所分的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四郡占朝鲜半岛偏北的大部分及辽宁省的一部分。此外在半岛的南部尚有马韩、弁韩、辰韩三族谓之三韩,包涵七十多国,皆臣属于汉),置于元封三年(前108年)。越二年,武帝把手自扩张了一倍有余的大帝国,重加调整,除畿辅及外藩,分为十三州;每州设一个督察专员,叫作“刺史”。这是我国政治制度史上一个重要的转变。

刺史的制度,渊源于秦朝各郡的监御史。汉初,这一官废了;有时丞相遣使巡察郡国,那不是常置的职官。刺史的性质略同监御史,而所监察的区域扩大了。秦时监御史的职权不可得而详。西汉刺史的职权是以“六条”察事,举劾郡国的守相。那“六条”是:

1.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

2.二千石(即食禄“二千石”的官,指郡国的守相)不奉诏书,遵承典制,倍公向私,旁谄牟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3.二千石不恤疑狱,风厉杀人,怒则任刑,喜则淫赏,烦扰刻暴,剥截黎元,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讹言。

4.二千石选署不平,苟阿所爱,蔽贤宠顽。

5.二千石子弟,恃怙荣势,请托所监。

6.二千石违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

第一和第六条的对象都是“强宗豪右”——即横行乡曲的地主。这一流人在当时社会上的重要和武帝对他们的注意可以想见了。

(4)武帝对外的第四期——包括他最后的十五年(前101至前87年)。在这一期,匈奴巨创稍愈,又来寇边。而中国经了三四十年的征战,国力已稍疲竭,屡次出师报复,屡次失利。最后,在征和三年(前90年)的一役,竟全军尽覆,主帅也投降了。祸不单行,是年武帝又遭家庭的惨变,太子冤死。次年,有人请求在西域轮台国添设一个屯田区,武帝在心灰意令之余,便以一道忏悔的诏书结束他一生的开拓事业,略谓: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每口三十钱)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乃者贰师(李广利)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马复令谓许民因养马以免徭役之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又二年,武帝死。

不过这一期中匈奴的猖獗只是“回光返照”的开始。在武帝死后三十四年内(前86至前53年),匈奴天灾人祸,外患内忧,纷至沓来,弄成它向汉稽首称臣为止。其间重要的打击凡三次。第一次(前72年),匈奴受汉和乌孙夹攻,人畜的丧亡已到了损及元气的程度;单于怨乌孙,自将数万骑去报复,值天大雪,一日深丈余,全军几尽冻死;于是乌孙从西面,乌桓从东面,丁令又从北面,同时交侵,人民死去什三,畜产死去什五;诸属国一时瓦解。又一次(前68年)闹大饥荒,据说人畜死去什六七。最后一次,国内大乱,始则五单于争立,终则呼韩邪与郅支两单于对抗;两单于争着款塞纳降,为汉属国,并遣子入侍。后来郅支为汉西域都护所杀,匈奴重复统一,但终西汉之世,臣服中国不改。跟着匈奴的独立而丧失的是它在西域的一切宗主权。它的“僮仆都尉”给汉朝的西域都护替代了。都护驻乌垒国都(今新疆库车),其下有都尉分驻三十余国。

第四节武帝的新经济政策

武帝的开拓事业,论范围,论时间,都比秦始皇的加倍;费用自然也加倍。军需和边事有关的种种工程费,募民实边费(徙民衣食仰给县官数年,政府假与产业),犒赏和给养降胡费,使节所携和来朝蛮夷所受的遗赂——这些不用说了。光是在元朔五、六年(前124至前123年)间对匈奴的两次胜利,“斩捕首虏”的酬赏就用去黄金二十余万斤。武帝又厉行水利的建设,先后在关中凿渠六系:其中重要的是从长安引渭水傍南山下至黄河,长三百余里的运渠;为郑国渠支派的“六辅渠”和连接泾渭长二百余里的白公渠。又尝凿渠通褒水和斜水长五百余里,以联络关中和汉中;可惜渠成而水多湍石,不能供漕运之用。这些和其他不可胜述的水利工程,又是财政上一大例外的支出。加以武帝笃信幽冥,有神必祭,大礼盛典,几无虚岁。又学始皇,喜出外巡行,却比始皇使用更豪爽。元封元年第一次出巡,并登封泰山,所过赏赐,就用去帛百余万匹,钱以巨万计。可是武帝时代的人民,除商贾外,并不曾感觉赋税负担的重增。这真仿佛是一件奇迹。

汉朝的赋税是例外地轻的,在武帝以前只有四项。一是田租:自景帝以后确定为三十税一。二是算赋和口赋:每人从十五岁至五十六岁年纳百二十钱,商人与奴婢加倍,这叫作算赋;每人从三岁至十四岁,年纳二十钱,这叫作口赋。三是郡国收来贡给皇帝的献费:每人年纳六十三钱。四是市租:专为工商人而设的。这些赋税当中,只有口赋武帝加增了三钱,其余的他不曾加增过分文。此外他只添了两种新税,一收舟车税:民有的轺(小车)车纳一算(百二十钱),商人加倍;船五丈以上一算。二是工商的货物税:商家的货品,抽价值的百分之六(缗钱二千而一算),工业的出品减半,这叫作“算缗钱”(货物的价值听纳税者自己报告,报不实或匿不报的,罚戍边一年,财产没收,告发的赏给没收财产的一半,这叫作“告缗”)。无论当时悭吝的商人怎样叫苦连天(据说当时中产以上的商人大抵因“告缗”破家),这两种新税总不能算什么“横征暴敛”。

那么武帝开边的巨费大部分从何而出呢?除了增税,除了鬻爵(民买爵可以免役除罪,武帝前已然。武帝更设“武功爵”,买至五级的可以补官),除了募民入财为“郎”,入奴婢免役,除了没收违犯新税法的商人的财产(据说政府因“告缗”所得,财产以亿计,奴婢以万计;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多顷,宅亦如之)外;武帝的生财大道有二:新货币政策的施行和国营工商业的创立。

(1)武帝最初的货币政策,是发行成本低而定价高的新币。以白鹿皮方尺,边加绘绣,为皮币,当四十万钱,限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须用作礼物。又创铸银锡合金的货币大小凡三种:龙文,圆形,重八两三的当三千;马文,方形的当五百;龟文,椭圆形的当三百。又把钱改轻,令县官镕销“半两钱”,更铸“三铢钱”;后因三铢钱轻小易假,令更铸“五铢钱”。又由中央发行一种“赤仄钱”(赤铜做边的),以一当五,限赋税非赤仄钱不收。但银币和赤仄钱,因为抵折太甚,终于废弃。而其他的钱币,因为盗铸者众,量增价贱。于是武帝实行币制的彻底改革。一方面集中货币发行权,禁各地方政府铸钱。一方面统一法币,由中央另铸新钱,把前各地方所造质量参差的旧钱收回镕销。因为新钱的质量均高,小规模的盗铸无利可图,盗铸之风亦息。汉朝的币制到这时才达到健全的地步。集中货币发行权利和统一法币的主张是贾谊首先提出的。

(2)武帝一朝所创的国家企业可分为两类:一、国营专利的实业;二、国营非专利的商业。

国营专利的实业,包括盐铁和酒。酒的专利办法是由政府开店制造出售,这叫作“榷酤”。盐的专利办法是由“盐官”备“牢盆”等类煮盐器具,给盐商使用,而抽很重的税,同时严禁民间私造煮盐器具。铁的专利办法是由政府在各地设“铁官”主办铁矿的采冶及铁器的铸造和售卖。盐铁官多用旧日的盐铁大贾充当。

国营非专利的商业有两种:其一是行于各地方的。以前郡国每年对皇帝各要贡献若干土产。这些贡品有的因为道路遥远,还不够抵偿运费,有的半途坏损了。有人给武帝出了一条妙计:让这些贡品不要直运京师,就拿来做货本,设官经理,运去行市最高的地方卖了,得钱归公。这叫作“均输”。其二是行于京师的。武帝在长安设了一所可以叫作“国立贸易局”,网罗天下货物,“贱则买,贵则卖”。这叫作“平准”。当时许多商人之被这贸易局打倒是可想见的。

均输、平准和盐铁专利终西汉之世不变。唯榷酤罢于武帝死后六年(前81年)。是年郡国所举的“贤良文学”议并罢盐铁专卖。主持这些国营实业的桑私羊和他们作了一次大辩论。这辩论的记录便是现存的《盐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