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因为还想从那个专在牢狱中传书递简的人得到点消息,丁玲明知道这个人并不怎样的可靠,遇着他来时,必依然作成很亲切的神气去款待他。这人所得的”酒钱”本已超过了他应得的数,每来还得很好的待遇,一件落实的事情不作,似乎良心也不大安宁,就告给丁玲,她到本星期×可以去探监。这人既不是××的侦探,却同那一些道中人十分相熟。他知道谁应逃避谁极重要,故他提议“太太只管到那边去决不吃亏”。他告给了一切手续与方法,他的言语自然极其合理可信。丁玲相信了这种提议,便为海军学生办好了一条草荐,一条棉絮,两套汗衣,两双袜子,一提盒食物,照所指定的日子,邀我陪同她过龙华去。去时她换了一条灰布短短棉衣,同一个在吴淞丝厂作每天值二毛八分钱工的乡下女子完全一样。

因为知道那方面人多,正式挂号在九点钟,挂号的人数又有限制,恐慢一点错过了机会,我们七点以前就到了龙华。

天气正当小雪以后复酿大雪,灰色酿雪云满布空中,风又劲急,我们便站在那司令部大门口当风处,等候挂号的时候。

去时丁玲总还有什么不放心处,敢到那地方去,还似乎是拼着捉去就可以见海军学生那么勇气,把胆怯处掩着。到了那里以后,慢慢的探狱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无所不有,同时且见到了×××同××,也居然装扮成为南市鱼行中商人样子,腰边缠裹鱼腥气扑鼻的围裙,提了一个紫花布褡裢。又见××女士,上海少奶奶式的装束,提了点心一盒。又见着复旦两个大学学生,也属于×××,同丁玲是认识的。又还有些零工装束同小商人装束的人,虽不能互相谈话,却一望而知是为了同一目的来到这里的。渐渐的来的人越多,因为知道来探狱并不算得一种冒险,丁玲也越放心了。

来到那里的熟人虽多,间有正预备会面还无从相见的,这时节却因耳目接近,各人装束不同,不敢相互说话。各人皆匿笑着,为对面一个的装扮匿笑着,却各自站在桥边或路中,等候报名的时间。

这真是一个长长的期待!天气实在太冷了点,风又太劲太急,所站立的地方又恰恰是过道透风处,各人不敢互相招呼,皆沉默的等待着,或故意走到一个原本相熟的人身边去,交换一个仿佛无意写在口角的微笑,且好像同时也就交换了一种语言,或是“你也来了!”“冷呀!”“不碍事,不什么危险,也不很冷!”大家皆明白,大家皆能会心。因这点会心的招呼,稍稍解除了些期待的无聊。但到后人越来越多了,就有披着灰布棉外套的卫舍兵士,来编排指定各人的地盘,把各人带来的东西安置不当路处去,这一来,走动的权利剥夺了。既然走动受了限制,大家只好从门前大路间或一辆急驰而过的汽车声音上加以注意,藉以打破全体的沉闷。从七点等到九点,因为各种来探狱的人已很多,每天既只能挂四百号名,挂号便提早了半点钟。那天大约有六百人齐集在门前,至少有两百人走了一趟空路,有两百个囚犯白白盼望了一整天。

挂号完事后大约已十一点钟,照例这四百号请求接见狱犯的字条,得由警备司令部军法官批准,才能拿了这批准字条,分组到监狱里去。照规矩把批就“许可接见”的字条发下应在十二点,入司令部监狱应在下午两点。到了十二点后,军工厂汽笛已响,工人皆陆续出门,我们还是在那里等着,谁也把全身四肢冻得僵僵的,谁也不能吃饭。都只希望那字条赶快发下来,再过一阵就可以拿了字条过拘押人犯处去。直等到下午一点半,一个小军官把字条从里面送出来,各人蛆似的围到卫舍司令部小门边去。

这种字条的发给,是按照秩序以及人名叫唤分发的,有些人的字条不知如何被扣下,有过经验的人就知道犯人已被枪决了。轮到我时我们真担着一分心,只深怕把名字逃过。但很好,一张仿佛屠宰捐单据样子的字条,上面写着字,盖了一方小小朱红图章,居然交到我手中了。

得了这样东西,我们竟忘了大半天的饥饿寒冷。

报名分十人一组。从外边进去,也是十人一组。各人扛负所带来的物件,跟随一个手持大棒的灰衣壮汉,转弯抹角沿兵工厂墙角走去。几天前融雪后的泥泞,在寒风扫荡中已结了冰,地面既坚滑异常,又得在这种极坏地方追赶那壮汉。因此许多站在寒风中等候过久四肢业已冻僵的人,尽只摔倒,把带来食物四处播散,把背上棉被远远的抛去,自己努力爬起总爬不起来。一面看到这种忙乱的情形,一面还看着兵工厂机器间流出的黄水,热气腾腾。若干不知名的四方红色砖砌房屋,各以远近不同,发出种种的声音,在耳边吵闹着,同时还听到远远的市声,使我们感觉一分异样情调。

在一堵墙转角处有人摔下,一个小小包袱远远的抛去,掉到那个充满黄水的塘中去了,这人像只小小兽物那么发着痴,竟不知道怎么办。再过去一点,又有一老妇人在地下打着滚,后面的人赶不及来扶起,却从身边迈过赶上前了。

看见这些情形,总使人不大容易忘掉。这一角一片小小世界,一刹那光景,使我们真像得了许多知识。

一群人胡乱跟着那个壮汉,终于走到了围墙尽头处门边了。那地方有炮垒一般的小哨棚,和平常北方大户一般的栅栏门。到了那里时,我方知道进来的虽分组进来,还仍然得集聚齐全,把字条—一交进去加以检验,方能进里面去。不管如何我们还得等候外面的人。把外边分组进来的人等齐后,又得等管狱的知会,兵士方能开门。开门以前又须分组为每次二十人,—一验看军法处的宇条,核对无讹,才许这人把带来的行李,从一道高将齐眉的木栅抛上去,请求兵士接过,自己也依赖着兵士的援助,攀援过这一段栅栏,方入监护牢狱的小兵营。

时间还不到,天空中落了雨挟雪。

为了急于一见海军学生的希望,我们一面十分焦急,一面便也忘了一切,只依然等待着。这时节因各人挤集在栅门边空地上,监守的壮汉皆站在较远处,有人想荡过墙边洒尿的,那兵士就把大棒扬起吼着“嗨!”把那人的行为止住。各人既挤得很紧,于是原来不敢谈话的,皆有了机会轻轻的来谈话了。然而各人身旁的××,谁也不敢谈所要谈的话,却不约而同一致的来注意天气讨论天气。谈落雪,谈雪后如何不适宜于在泥地中乱跑,且谈冬天落雪时的鱼价。

丁玲女士到这时,各处搜寻熟习的同道,同那个身穿蓝青布长褂缠着一条鱼腥气扑鼻围裙的×××说了很久的鱼价。这个×××,不止明白上海的鱼业鱼市,还明白天津的鱼业,汉口的鱼业,福建的鱼业。我望到他那个为劳苦所磨折的小脸小眼睛,心中充满了一个观剧者发现某种秘密时的惆怅。

丁玲又同一个大学生去说学校放假期间,讨论假期长短和得失,也谈了许多。他们自然并不专指鱼业行情学校假期而言,但当时却似乎并无旁人注意这些谈话。

在这些时间中,我曾细细的观察过所有等待在那里人的神气,我仿佛读了一本书,慢慢的把这些人的命运安排到我那本书上去,等待中的时间便忘掉了。

到管狱处允许开门时,第一组有三个人被把字条发还,拒绝入内,我们方知道所有字条并不全是一个“准”字,许多人才来好好的注意一下手中的东西。原来关于这次租界被捕一案的,以及在其他方面因政治嫌疑而逮捕的,竟全部不许同家中人见面。所批的都是”不准”。这一来我们等于白在寒风中冻饿一天,大家皆显得十分失望。鱼行中人的×××,知道尽蹲在这里,其余人进里边去后不能进去的或反而受人注意,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些伊然市侩的话语,匆匆的走了。另外几个先前不为我们所注意的乡下人,这时看看自己字条,也赶先走了。有些人则得了准许的字条,从栅门上爬进去了。过不久,一群聚集的人渐渐少了起来,有两个中学生样子的青年,站在我们身边,展开他那个字条给我们看,原来他们也是来探看上次被捕之一群中的柔石冯铿两个伴侣的,这青年并不认识丁玲女士,却以为我是××,同我轻轻谈了些进到里面的方法。但等了一阵,眼看着毫无希望可言,也只好走了。

到了这些地方,上面不准下面是无法可设的。然而我们却始终很固执的等候这种意外机会。

进去的人益多,走去的也已不少,看看那里只剩下四十左右不批准的人时,查票放行的办法有了通融处,对于批准的分组法也不如先前认真了,有人就请求他们许可全体一同放进去。一个麻脸兵士说:

“进去也无办法。批准了的见犯人也有秩序,不批准的进去了还是见不着你们的人。里边管狱长有手续,不是我们不放你们进去!”

有人就说;

“见不着人也不碍事。”

又有个老妇人扳着栅栏请求让她进去,且说只看看就出来,又有人甜甜的同那兵士用乡亲话语谈着那点希望。那四个兵士也倦了,只是还不让步。班长过来了,这班长看看像个学生样子,见多少双沉默的眼睛皆望着他若有所祈求,他就说:

“你们进去也还是无用处。我们这里只是守门不管别的。门里边不归我们管理,见犯人还得要条子批准!”

但是有人说只请求他放进去,不见犯人也无妨,恰好有一组人从里边退出,我们乘这种机会就从那班长的默许下,挤进了七个。刚进到里边,就听外面因关门发生了争持,有一个被兵士殴打的声音。我们各人已很敏捷的混入了若干探狱人中间,就再也不注意别的事情,门外那些人从此也不再进来,大致因那殴打,全体被赶走了。

到了里边后,我们走过那正拥挤着无数人头有铁条横梗的窗边,寻觅相熟的脸孔,除了只看见所有的人头在窗边动着,口中大声兴奋的嚷吼以外,竟毫无什么发现。

但到了这里,我们却并不失望,因为虽然见不着海军学生,却已明明白白靠近海军学生受拘押的监狱了。

批准探狱的人汇集在一个面积不大的土坪里,各依秩序把字条交给另一铁门里的管狱人,过不久,他便可隔着铁窗在若干犯人中发现了他所要见的亲友面孔了。但犯人既那么多,一切安排皆不能守定秩序,想说话的人越多,互相便好大声说话。有些人话不能说,见了面时点点头,把东西交给管狱人后,管狱人把犯人便拉走了。有些人一面说一面哭泣。又有些人声音太高亢,管狱人就用同样洪大声音吼着,骂着,制止了这种声音。会面处既共只一个四尺见方的窗口,里外各挤了三四十个人头。如此一来就有六七十张嘴唇说话,那么多人大声来说话,嘈杂到什么样子是可想而知的。但管狱的为了时间经济起见,每人谈话受着限制,送东西的把东西点清后,就不得不离开窗口,说话的也常常不能让他说完,犯人便带走开了。所以将近四点钟时,大坪中便只剩下了三十来个人。

我们在一旁看了许久,早看准了一个坐在铁门里检察信件的中年人,估计一定可以从他那里想出个办法。一会儿我们得到一个机会,一个厨子模样的大胖子,用油腻的手擦着眼睛走开了,丁玲便挤上去挨近铁栏边,把手中条子递给那管狱人。那人接过手看了一下,又看看丁玲,把头摇摇,一句话不说,条子掷还,很显然我们已失败了。

又过一阵,人更少了些,我又得了一个挤上前去的机会,仍然把字条递给他,这人又看看我。他从我们神气间看明白了我们请求他帮忙意思了。他问我;“为什么明明白白写定了‘不准’,还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说不能见面是不是可以把捎来的东西送给这个犯人。旁边就有人说这事谁也不敢作主,不管送什么全不成。但来了个军官样子的人物,神气似乎很凶恶,在铁栏里来回走着,那检察信的拿了我们那个字条,同他说了几句话,谁知那军官即刻就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且很和气的告我们这人上面有命令不能见面,就不能见面,送东西也不许可。但若身边带得有钱,不妨给犯人送点钱。我们想交三十块钱给海军学生,他却说有五块钱够了,钱多了没有用处。当他把钱拿进另一铁门,我们照他所指派站在那窗口边等候收条时,从兵士口里我们方知道这个人就是管狱长官。一会儿,只听到有个带全属脚镣的声音,从第二道小铁门处走过去,一眼望去,那正是海军学生的影子。我把海军学生走过的地方指给丁玲女士看,我们正说着,那个带脚镣的他又走回来了。丁玲女士便叫着:

“频!频!”

相隔那间空房不过一丈二尺左右,只要一喊叫,那一边也注意到了,便停顿了一下,把带着放光铁手铐的双手,很

快乐的扬了一下,即刻又消逝到门背后了。

“是他,是他,他很快乐,很雄,还是一匹豹子!”

“是他,我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他,我看到他在那里!”

“样子不像受苦的样子!”

“还有脚镣手铐!”

捏着那张海军学生亲手写来墨汁淋漓的收条,我们互相说着且苦笑着,指点他适间所消逝的那扇铁栏门。但从此以后,这个海军学生就不知道消失在世界另外一个什么大门后面去了。

天己入夜,落了很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