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域广大,组织未密,要彻底改变,是很不容易的。所以一朝中衰之后,很难于重振。何况清朝,从道光以来,所遭遇的,是千古未有的变局。然而这时候,清朝还能削平内难,号称中兴,这是什么理由呢?这都是汉人帮他的忙。

清朝人满、汉之见,是很深的。从道光以前,总督用汉人的很少,专征更不必论了。到咸丰初年,而局面一变。清仁宗中岁以后,是信任曹振镛的。振镛的为人,琐屑不知大体。注771宣宗则初任曹振镛,后相穆彰阿。穆彰阿是个柔佞之徒。鸦片战争之役,他竭力主持和议。旧时人的议论,有诋为权奸的。其实他哪里说得上权奸?不过坐视宣宗的轻躁,注772而不能匡正罢了。宣宗死于一八五〇年,子文宗继立。文宗颇有志于图治。这时候,正值海疆多事,太平军又已起兵之际,时事很为艰难。文宗乃罢斥穆彰阿、耆英,昭雪林则徐、达洪阿、姚莹等。又下诏求直言。曾国藩、倭仁等,都应诏有所论列。海内翕(xī)然,颇有望治之意。此时因内外满员,多属昏愦庸懦,不足任用。军机大臣文庆,力言于帝,说要重用汉人。文宗颇能采纳。这是咸同时代,所以能削平内乱的根本。

专制政体,把全国的事情,都交给一个人做主。于是这一个人的智愚仁暴,就能使全国的人民,大受其影响。而君位继承之法,又和家族中的承继,并为一谈。于是家庭间的争夺,亦往往影响于国事。这是历代都是如此的,到晚清仍是其适例。清文宗因时事艰难,图治无效,意思就倦怠了。其宗室中,载垣、端华、肃顺,因此导之以游戏,而暗盗政权。军机拱手而已。一八六〇年,文宗因英、法联军进逼,逃到热河。英、法兵退了,群臣都恳请回銮,载垣等以在热河便于专权,暗中阻止。明年,文宗就死在热河。文宗皇后钮祜(hù)禄氏无子,贵妃叶赫那拉氏,生子载淳,是为穆宗。年方六岁。载垣等宣布遗诏,自称赞襄政务大臣。注773叶赫那拉氏和奕等密谋回銮。到京,便把载垣、端华、肃顺执杀。注774于是尊钮祜禄氏为母后皇太后,叶赫那拉氏为圣母皇太后,同时垂帘听政。而实权都在那拉氏。注775

载垣等三人之中,肃顺颇有才具。重用汉人之议,肃顺亦是极力主张的。那拉后、奕,虽和肃顺是政敌,却于此点能遵循而不变。当时沈桂芬、李棠阶等,尽忠于内;湘淮诸将,戮力于外;所以能把内难削平。内难既定之后,那拉后渐渐的骄侈起来。穆宗虽是那拉后所生,却和钮祜禄后亲昵。一八六九年,那拉后所宠的太监安德海,自称奉旨出都,路过山东,山东巡抚丁宝桢,把他捉起来,奏闻。清朝的祖制,太监不准外出,出宫门便要处死的。那拉后无可如何,只得许其照办。有人说:此事实是穆宗授意的。从此母子之间,更生隔阂。一八七二年,穆宗将立皇后。钮祜禄氏属意于尚书崇绮之女阿鲁特氏。那拉后欲立凤秀之女富察氏,相持不能决。乃命穆宗自择。穆宗如钮祜禄后之意,那拉后大怒。大婚之后,禁止穆宗不得和皇后同居。穆宗郁郁,遂为微行,因以致疾,于一八七四年病死。宫中讳言是出天花死的。

清朝当高宗时,曾定立嗣不能逾越世次之例。穆宗死后无子,照清朝的家法,自应在其侄辈中选出。但如此,那拉氏便要做太皇太后,未免位高而无权。加以醇亲王奕(xuān)的福晋,是那拉氏的妹妹。所生的儿子载湉(tián),就是那拉氏的外甥。于是决意迎立了他,是为德宗。注776年方四岁,两宫再垂帘。钮祜禄氏虽然无用,毕竟是嫡后,那拉氏终有些碍着她。一八八一年,钮祜禄后忽然而死。那拉氏从此更无忌惮。宠太监李莲英。罢奕,而命军机大臣遇事和奕商办。卖官鬻爵。把海军衙门经费,移修颐和园。一八九一年,德宗大婚亲政。然实权仍都在那拉后之手。因此母子之间,嫌隙更深。遂成为戊戌政变的张本。

中国当道咸之世,很不愿意和外人交接。被迫通商,实在是出于无奈。同治初年,还是这等见解。所以当时欧美各国来求通商,还是深闭固拒。但是到后来,迫于无可如何,也就只得一一和他们订约了。注777至一八六七年,总署乃奏派志刚、孙家穀及美人蒲安臣等注778出聘有约各国。在美国定约八条。在欧洲各国,则申明彼此交涉,当以和平公正为主,不可挟持兵力,约外要求。注779这实在是中国外交更新的第一声。惜乎后来未能继续进行。至于改革,前此是说不到的。同治以后,湘淮军中人物,主持政事。他们都是亲身经历,知道西洋各国,确有其长处,我们欲图自强,是万不能不仿效的。于是同文馆、广方言馆、制造局、船厂、水师和船政学堂,次第设立。轮船、电报、铁路、邮政、新法采矿等,亦次第兴办起来。注780但所学的,都不过军械和技艺的末节,这断不足以挽回国势,而自进于世界强国之林。而且当时,还有顽固守旧之士,听说要造铁路,就说京津大路,从此无险可守的。闻同文馆将招正途出身的人学习,就以为于人心士气,大有关系的。注781又有一种不谙国际情势,而专唱高调,自居于清流之列的。在民间,则因生产方法之不同,而在经济上,渐渐受外国的侵削。而大多数平民,依旧是耕凿相安,不知道今日是何世界;即读书人亦是如此。这都是几千年以来的积习,猝难改革,而外力却愈逼愈深,就演成晚清以后种种的事变。

【注释】

注771 陈康祺《燕下乡脞(cuǒ)录》说:宣宗初即位,苦章奏之多,以问曹振镛。振镛说:“皇上几暇,但抽阅数本,摘其字迹有误者,用朱笔乙识发出。臣下见皇上于细节尚且留心,自不敢欺罔矣。”此说未知确否。总之不知大体,不能推诚布公,而好任小数,拘末节,则是实在的。

注772 宣宗是性质轻躁,好貌为严厉,而实无真知灼见的人。但看其鸦片战争时的举动可知。当时下情的不能上达,于此亦很有关系。

注773 载垣、端华、肃顺外,御前大臣景寿,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共八人。

注774 当时肃顺护送梓宫,两宫及载垣、端华,自间道先归。至京,猝发载垣、端华之罪,杀之。肃顺则被执于途,亦被杀。

注775 钮祜禄氏徽号为慈安,谥孝贞,当时称东宫皇太后。叶赫那拉氏号慈禧,谥孝钦,当时称西宫皇太后。

注776 德宗立后,穆宗皇后饮药死。时懿旨说以德宗嗣文宗,生子即承大行皇帝。侍读学士广安上疏,援宋太宗故事,请颁铁券,奉旨申饬。及穆宗后既葬,吏部主事吴可读自杀,遗疏请长官代奏,请再下明文,将来大统,必归继承大行皇帝之子。懿旨说:“皇帝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贤良,缵承统绪,继大统者即为穆宗毅皇帝嗣子,皇帝必能善体是意也。”因清朝家法,不许建储,所以不能说德宗哪一个儿子继承穆宗,而只能说缵承统绪的,即为穆宗嗣子。

注777 各国立约,除英、法、俄、美外,惟瑞典在一八四七年,在《天津》、《北京》两约之前,余则皆在其后。当一八五八、六〇年间,清廷虽胁于兵力,和英、法、俄、美订约,对于其余诸国,还是深闭固拒的。所以桂良、花沙纳在上海议商约时,西、葡两国来求通商,桂良据以奏闻,上谕还是不许。后来有许多国请于薛焕奏闻,上谕仍令严拒,并令晓谕英、法、美三国,帮同阻止。有“如各小国不遵理谕,径赴天津,惟薛焕是问”之语。然一八六一年,普鲁士赴上海求通商,为薛焕所拒,径赴天津入京,由法使为之代请,清廷卒无可如何,与之立约。于是荷兰、丹麦,于一八六三年,西班牙于一八六四年,比利时于一八六五年,意大利于一八六六年,奥斯马加于一八六九年,相继与中国订约。当其请求立约时,大率由英、法等国介绍。而所订条约,即以介绍国之条约,为其蓝本,所以受亏益深。这都是同治一朝中之事。其中惟秘(bì)鲁,因有苛待华工,葡萄牙因有澳门交涉,在同治朝商订条约,久无成议。《秘约》直至一八七四年,即同治十三年才商定。明年,即光绪元年才互换。《葡约》则到一八八七年才订定,事见下章。清代所订条约,以《南京条约》为始,至《天津》、《北京》两条约而集其大成。同治一朝所订条约,差不多全是抄袭成文的。至一八七四年的《秘鲁条约》以后,则所订条约,较前已略有进步了。但大体上,因为前此的条约所束缚,所以总不能免于不平等之讥。至后此所订条约,其吃亏又出于《天津》、《北京》两约之外的,则以一八九五年和日本所立的《马关条约》为始,参看第十五章。

注778 HonAnsonBurlingame。

注779 在美所定《续约》八条,最要的,第一条申明“通商口岸及水路洋面贸易行走之处,并未将管辖地方水面之权给与。美与他国失和,不得在此争战、夺货、劫人。凡中国已经及续有指准美国或别国人居住贸易之地,除约文内指明归某国官管辖外,皆仍归中国地方官管辖”。第二条:“嗣后与美另开贸易行船利益之路,皆由中国做主,自定章程。——惟不得与原约之意相背。”都与国权很有关系。第三条:中国可在美国设领。第四、五、六、七条,都是关于华人入美及入美后待遇问题,因为当时华人往美的,已经很多了。第八条关于襄理中国制造,“美国愿指派熟练工程师前往,并劝别国一体相助。惟中国内治,美国并无干预催问之意。于何时,照何法办理,总由中国自主酌度”,并含有利用外国技术,开发中国之意。在美定约后,志刚等又历英、法、普、俄、瑞典、丹麦、荷兰等国。一八七〇年,蒲安臣死于俄都。志刚等又历比、意、西三国而归。

注780 一八六二年,李鸿章抚苏,奏设广方言馆于上海。——后移并制造局,译出西书颇多。——一八六四年,又在上海设制造局。一八六六年,以左宗棠请,于福建设船厂。由沈葆桢司其事。是年,又于北京设同文馆。一八七一年,曾国藩、李鸿章始奏派学生,赴美留学。一八七二年,设轮船招商局。筹办铁甲兵船。一八七六年,设船政学堂于福州。一八八〇年,设水师学堂于天津。又设南北洋电报。一八八一年,设开平矿务局。同时创办唐胥铁路。

注781 同文馆设立时,御史张盛藻请毋庸招集正途。奉批:“天文算学,为儒者所当知,不得目为机巧。”倭仁时为大学士,因此上疏谏诤,其疏,很可以代表当时守旧者的意见。今节录如下。疏说:“天文算学,为益甚微,西人教习正途,所损甚大。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谲(jué)诡,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学者诚学,所成就者,亦不过术数之士;古往今来,未有恃术数而能起衰弱者也。议和以来,耶稣之教盛行,无识愚民,半为扇惑,所恃读书之士,讲明义理,或可维持人心。今复举聪明雋(jùn)秀,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邪气因而弥炽;数年以后,不尽驱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不止。伏读《圣祖文集》,谕大学士九卿科道云:西洋各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仰见圣虑深远,虽用其法,实恶其人。今天下已受其害矣,复扬其波而张其焰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