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之制,秦、汉而后,久已理不可行,而亦势不能行,而昧者犹时欲复之。其说亦可分二等:晋初之议复封建,犹有为天下之意也,至唐则纯乎视天下为一家之私产而欲保之矣。

封建之所以不可复行也,以其势不能,固也。当列国未一之时,国各有其自立之道,欲替之而不可得,故其势足以相仇,而亦足以相辅。秦、汉而后,则异是矣。秦、汉之所以获统一,本因其力在列国中为独强,统一之后,更欲树国使为己藩辅,则必使其力足与己相抗而后可。何也?树国于外,本所以防窃据于中也。然如是,安能保其不与己相抗?吴、楚不灭,新莽或不易代汉,然吴、楚不灭,能保其当哀、平之世,无裂冠毁冕之志乎?晋初议封建者,莫如刘颂之得其实。颂谓建国欲以为藩辅,则其国必不可替,然其势可替也,安能保执中央之权者不之替乎?抑其势可替者,虽强存之亦奚益?故郡县之世,更言封建,其道终穷也。然晋初之言封建者,实非徒欲为一家保其私产。盖自当时之阅历言之,替旧朝者,其道有二:一为权臣之移国,王莽、曹操是也。一为匹夫之崛起,张楚、黄巾是也。欲绝此二者,时人所见,自谓非封建莫由。司马氏之欲复封建,固不敢谓其无欲私天下之心,然如陆机、刘颂之徒,则必非为一姓计者也。参看《两晋南北朝史》第二章第三节。至唐而其意迥异矣。

封建之制,本有两元素:君国子民,子孙世袭,一也,此自其为部落酋长之旧。锡以荣名,畀之租入,二也,此则凡人臣之所同矣。前者势不能行,而后者不容遽废,而财力又有给有不给,则锡以荣名,而于租入则或与之,或靳之,又其势也。故自魏、晋以来,大率存五等之名,而封户则或有或无,隋、唐虽异其名,不能异其实也。《隋书·百官志》:隋初封爵,本有国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侯、伯、子、男,凡九等。炀帝惟留王、公、侯三等,余并废之。《新书·百官志》:唐爵九等:一曰王,食邑万户。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三曰国公,食邑三千户。四曰开国郡公,食邑二千户。五曰开国县公,食邑千五百户。六曰开国县侯,食邑千户。七曰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八曰开国县子,食邑五百户。九曰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旧书·职官志》:武德令惟有公、侯、伯、子、男,贞观十一年(637年),加开国之称也。皇兄弟、皇子皆封国为亲王。皇太子之子为郡王。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诸子为郡公,以恩进者封郡王。袭嗣郡王、嗣王者封国公。皇姑为大长公主,姊为长公主,旧书作姊妹。女为公主。皇太子女为郡主。亲王女为县主。凡封户,三丁以上为率。岁租三之一入于朝廷。《六典》云:旧制户皆三丁已上,一分入国。开元中,定以三丁为限,租赋全入封家。食实封者得真户,分食诸州。皇后、诸王、公主食邑,皆有课户。名山、大川、畿内之地,皆不以封。此自七国乱后历代通行之制也,而唐高祖、太宗,曾不以是为已足。

《旧书·宗室传》曰:高祖受禅,以天下未定,广封宗室,以威天下。皇从弟及侄,《通鉴》云:再从、三从弟及兄弟之子。见武德九年(626年)。年始孩童者数十人,皆封为郡王。太宗即位,因举宗正属籍,问侍臣曰:“遍封宗子于天下,便乎?”尚书右仆射封德彝对曰:“历观往古,封王者今最为多。两汉已降,惟封帝子及亲兄弟,若宗室疏远者,非有大功如周之郇、滕,汉之贾、泽,并不得滥封,所以别亲疏也。先朝敦睦九族,一切封王,爵命既隆,多给力役。盖以天下为私,殊非至公驭物之道。”太宗曰:“朕理天下,本为百姓,非欲劳百姓以养己之亲也。”于是宗室率以属疏降爵为郡公,惟有功者数十人封王。《通鉴》云:降宗室郡王,皆为县公,惟有功者数人不降。似高祖纯乎自私,而太宗颇能干蛊者。其实太宗之私心,乃更甚于其父。《旧书·萧瑀传》,太宗尝谓瑀曰:“朕欲使子孙长久,社稷永安,其理如何?”瑀对曰:“臣观前代,国祚所以长久者,莫若封诸侯以为磐石之固。秦并六国,罢侯置守,二代而亡。汉有天下,郡、国参建,亦得年余四百。魏、晋废之,不能永久。封建之法,实可遵行。”太宗然之,始议封建。此事《通鉴》系贞观元年七月,实在太宗即位之初。《新书·宗室传赞》曰:始唐兴,疏属毕王。至太宗,稍稍降封。时天下已定,帝与名臣萧瑀等喟然讲封建事,欲与三代比隆。而魏征、李百药皆谓不然。征意以唐承大乱,民人凋丧,始复生聚,遽起而瓜分之,故有五不可之说。《通鉴》曰:征以为“若封建诸侯,则卿、大夫咸资俸禄,必致厚敛。又京畿赋税不多,所资畿外,若尽以封国、邑,经费顿阙。又燕、秦、赵、代,俱带外夷。若有警急,追兵内地,难以奔赴”。百药称帝王自有命历,祚之短长,不缘封建。又举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祸,亟于哀平、桓灵,而诋曹元首、陆士衡之言,以为缪悠。而颜师古独议建诸侯当少其力,与州县杂治,以相维持。然天子由是罢不复议。此事《旧书·李百药传》系贞观二年(628年),《通鉴》于贞观五年(631年)追叙。下云:十一月,诏皇家宗室及勋贤之臣,宜令作镇藩部,贻厥子孙。非有大故,毋或黜免。所司明为条制,定等级以闻。则虽云罢议,其心初未尝回也。《旧书·百药传》云:太宗竟从其议,谓其后封建终废

耳,非谓当时即听其说。十年三月,出诸王为都督。《新纪》。十一年(637年),定制诸王、勋臣为世封刺史。新、旧《纪》同。以诸王为世封刺史诏,见《旧书·高祖二十二子传》。以功臣为世封刺史诏,见《旧书·长孙无忌传》。《旧书·长孙无忌传》:无忌等上言曰:“臣等披荆棘以事陛下。今海内宁一,不愿远离。而乃世牧外州,与迁徙何异?”乃与房玄龄上表。太宗览表,谓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意欲公之后嗣,翼朕子孙,长为藩翰,传之永久,而公等薄山河之誓,发言怨望,朕亦安可强公以土宇邪?”于是遂止。下乃叙十二年太宗幸其第事。《新书》略同。一似其事实未尝行者。然停世袭刺史事,新、旧《纪》皆在十三年二月。《通鉴》亦同。《鉴》云:上既诏宗室袭封刺史,左庶子于志宁上疏争之,侍御史马周亦上疏。会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等皆不愿之国,上表固让。表与《旧书·无忌传》所载,辞异意同。无忌又因子妇长乐公主固请于上。且言“臣披荆棘事陛下,今海内宁一,奈何弃之外州?与迁徙何异?”上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意欲公之后嗣,辅朕子孙,共传永久,而公等乃复发言怨望,朕岂强公等以茅土邪?”乃诏停世封刺史。新、旧《书·于志宁》《马周传》,亦皆载其诤封建事。《新书·周疏》有“伏见诏宗室功臣悉就藩国”之语。则世封之制,虽定于十一年,实至十三年就国诏下而其事始亟,而诸臣乃力辞,而太宗乃从而允之,在当时则初未尝止也。然世封之诏虽停,而以皇子为都督、刺史之事仍未废。十七年(643年),褚遂良又上疏诤之,《旧传》虽云帝深纳之,《新传》亦云帝嘉纳。终未闻其发明诏遂罢其事也。自汉已后,藩王已习不与政,势已不足为祸,而兼方面者则不然,晋之八王是也。太宗虽罢世封,而不革皇子督州之法,其自私之心,可谓始终不变矣。幸而时无永康之衅,皇子又多幼小,获免于前世之祸耳,岂其能与治同道哉?而尚论者皆以为贤君,仲任《治期》之论,信不诬也。

《新书·宗室传赞》又载诸家之论曰:“名儒刘秩,目武氏之祸,则建论,以为设爵无土,署官不职,非古之道。故权移外家,家庙绝而更存。存之之理,在取顺而难逆;绝之之原,在单弱而无所惮。至谓郡县可以小宁,不可以久安。大抵与曹、陆相上下。而杜佑、柳宗元深探其本,据古验今而反复焉。佑之言曰:夫为人置君,欲其蕃息,则在郡县,然而主祚常促。为君置人,不病其寡,则在建国,然而主祚常永。故曰:建国利一宗,列郡利百姓。且立法未有不敝者,圣人在度其患之长短而为之。建国之制,初若磐石,然敝则鼎峙力争,陵迟而后已,故为患也长。列郡之制,始天下一轨,敝则世崩俱溃,然而戡定者易为功,故其为患也短。又谓三王以来,未见郡县之利,非不为也。后世诸儒,因泥古强为之说,非也。宗元曰:封建非圣人意,然而历尧、舜、三王莫能去之,非不欲去之,势不可也。秦破六国,列都会,置守宰,据天下之图,摄制四海,此其得也。二世而亡,有由矣。暴威刑,竭人力,天下相合,劫令杀守,圜视而并起,时则有叛民无叛吏。汉矫秦枉,剖海内,立宗子、功臣。数十年间,奔命扶伤不给,时则有叛国无叛郡。唐兴,制州县,而桀黠时起,失不在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无叛州。以为矫而革之,垂二百年,不在诸侯明矣。又言汤之兴,诸侯归者三千,资以胜夏。武王之兴,会者八百,资以灭商。徇之为安,故仍以为俗。是汤、武之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秦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云。”杜、柳二家之论,自为通识也。唐时论封建者,尚有朱敬则,《旧书》备载其说。知世异变不可泥古,而未能探世变之原,无甚足观。

高祖、太宗之于封建,可谓极其渴慕,然而终不能行者,势使然也。然不行遂不足以祸天下乎?是又不然。裂地虽徒有其名,然封君皆得自征租,则分人犹有其实,与凡人臣未尽同,即封建之弊未尽去也。唐代封户之制,见于《新书·十一宗诸子传》:《旧书·玄宗诸子传》略同。亲王八百,增至千。公主三百。长公主止六百。高宗时,沛、英、豫三王,太平公主,武后所生,户始逾制。垂拱中,太平至千二百户。圣历初,相王、太平皆三千,寿春等五王各三百。神龙初,相王、太平至五千,《主传》云:薛、武二家女皆食实封。卫王三千,温王二千,寿春等王皆七百,嗣雍、衡阳、临淄、巴陵、中山王五百。安乐公主二千,长宁千五百,宣城、宜城、宣安各千,相王女为县主各三百。相王增至七千,安乐三千,长宁二千五百,宜城以下二千。相王、太平、长宁、安乐以七丁为限,虽水旱不蠲,以国租庸满之。中宗遗诏,雍、寿春王进为亲王,户千。《太平公主传》云:睿宗即位,加实封至万户,《旧书·外戚传》同。开元后,天子敦睦兄弟,故宁王户至五千五百,岐、薛五千。申王以外家微,户四千,邠王千八百,帝妹户千,《诸公主传》云:开元新制:长公主封户二千,帝妹千。中宗诸女如之,通以三丁为限。及皇子封王户二千,公主五百。咸宜公主以母惠妃故封至千,自是诸公主例千户止。《诸公主传》云:开元新制:皇予王户二千,主半之。观其逾制之甚,而知其朘民之烈矣。而犹不止此。《旧书·韦思谦传》:子嗣立,以中宗景龙三年(709年)同中书门下三品。上疏言:“食封之家,其数甚众。昨略问户部,云用六十余万丁。一丁两匹,《新书》云:人课二绢。即是一百二十万已上。臣顷在太府,知每年庸调绢数,多不过百万,少则七八十万。已来比诸封家,所入全少。傥有虫霜旱潦,曾不半在。国家支供,何以取给?皇运之初,功臣共定天下,当时食封,才上三二十家。今以寻常特恩,遂至百家已上。《通鉴》同。《新书》云:国初功臣共定天下,食封不二十家。今横恩特赐,家至百四十以上。封户之物,诸家自征。或是官典,或是奴仆。多挟势逞威,陵夺州县。凡是封户,不胜侵扰。或输物多索裹头,《通鉴》注:裹头,谓行橐赍裹以自资者。或相知要取中物。百姓怨叹,远近共知。复有因将货易,转更生衅,征打纷纷,曾不宁息。贫乏百姓,何以

克堪?若限丁物送太府,封家但于左藏请受,不得辄自征催,则必免侵扰,人冀苏息。”《新书·嗣立传》言:时恩幸食邑者众,封户凡五十四州,皆据天下上腴。一封分食数州,随土所宜,牟取利入。至安乐、太平公主,率取高赀多丁家,无复如贫民有所损免。为封户者,亟于军兴。监察御史宋务光建言愿停征,一切附租庸输送。不纳。《务光传》言其以监察御史巡察河南道。时滑州输丁少而封户多,每配封,人皆亡命失业。务光建言:“通邑大都不以封。今命侯之家,专择雄奥。滑州七县,而分封者五。《通鉴》云:滑州地出绫缣,人多趋射,尤受其弊。王赋少于侯租,入家倍于输国。请以封户均余州。”又请食赋附租庸送,停封使,息传驿之劳。不见纳。《通鉴》系景龙三年(709年)。《旧书·宋璟传》:言其在中宗时,检校贝州刺史。时河北频遭水潦,百姓饥馁。武三思封邑在贝州,专使征其租赋,璟拒而不与。《韦安石传》言:三思有实封数千户在贝州。时属大水,刺史宋璟议称租庸及封丁,并合捐免。安石从祖兄子巨源,以为谷稼虽被湮沈,其蚕桑见在,可勒输庸调。由是河朔户口,颇多流散。韦庶人之难,巨源为乱兵所杀,太常博士李处直议谥曰昭,户部员外郎李邕驳之,谓“租庸捐免,甲令昭明。匪今独然,自古不易。三思虑其封物,巨源启此异端”。其肆无忌惮,可谓甚矣。然《新书·张廷珪传》言:景龙中,宗楚客、纪处讷、武延秀、韦温等封户多在河南、河北,讽朝廷诏两道蚕产所宜,虽水旱得以蚕折租。廷珪谓“若以桑蚕所宜而加别税,则陇右羊、马,山南椒、漆,山之铜、锡、铅、锴,海之蜃、蛤、鱼、盐,水旱皆免,宁独河南、北外于王度哉?愿依贞观、永徽故事,准令折免”。诏可。则弁髦法令者,正不独巨源一人矣。上则病国,下则病民,有国家者,亦何乐而有此乔木世臣哉?

太宗虽欲分封诸子,又欲使为都督刺史,然其后并不克维持。《新书·十一宗诸子传》云:初文德皇后崩,晋王最幼,太宗怜之,不使出。豫王亦以武后少子不出。嗣圣初即帝位,及降封相王,乃出。中宗时,谯王失爱,迁外藩。温王年十七,犹居宫中,遂立为帝。开元后,皇子幼,多居禁内。既长,诏附苑城为大宫,分院而处,号十王宅。以十举全数,非谓适十人也。既诸孙多,又于宅外置百孙院。天子岁幸华清官,又置十王、百孙院于宫侧。宫人每院四百余,百孙院亦三四十人。可谓纵侈无度矣。《赞》曰:“唐自中叶,宗室子孙,多在京师,幼者或不出。虽以国王之实,与匹夫不异。故无赫赫过恶,亦不能为王室轩轾。运极不还,与唐俱殚。然则历数短长,自有底止。彼汉七国、晋八王,不得其效,愈速祸云。”足见太宗之计之过矣。

文致太平之事,天宝时尝行之。《通鉴》:天宝七载五月,群臣上尊号,赦天下,择后魏子孙一人为三恪。《注》云:盖以后魏子孙与周、隋子孙为三恪也。明年,寻罢魏后。九载八月,处士崔昌上言:“国家宜承周、汉,以土代火。周、隋皆闰位,不当以其子孙为二王后。”事下公卿集议。集贤殿学士卫包上言:“集议之夜,四星聚于尾,天意昭然。”上乃命求殷、周、汉后为三恪,废韩、介、酅公。《注》:韩,元魏后。介,后周后。酅,隋后。以昌为左赞善大夫,包为虞部员外郎。此亦邪说干进而已矣。

封爵至唐中叶后而大滥。《陔余丛考》云:“唐初,李靖、李、尉迟敬德、秦叔宝战功,皆只封公。其膺王爵者,惟外蕃君长内附,及群雄来降者而已。《通鉴》:后唐庄宗同光二年(924年),吴越王镠复修本朝职贡。帝因梁官爵而命之。镠厚贡献,并赂权要,求金印、玉册,赐诏不名,称国王。有司言故事惟天子用玉册,王公皆用竹册;又非四夷无封国王者。帝皆曲从镠意。武后欲大其族,武氏封王者二十余人,王爵始贱。中宗复位,遂亦封敬晖、张柬之等五王,并李多祚亦王。案中宗复位后,敬晖等言诸武不当王,而帝言攸暨、三思皆与去二张,才降封一级为郡王,余则降为国公及郡公,见《新书·外戚传》。韦后外戚追王者亦五人。然不久皆革除。开元以来,无复此事。

天宝末,安禄山封北平郡王,哥舒翰封西平郡王,火拔归仁封燕山郡王,于是又有圭爵之制,《通鉴》:天宝九载(750年),赐安禄山爵东平郡王,唐将帅封王自此始。然亦未滥也。肃宗起灵武,府库空竭,专以官爵赏功。诸将出征,皆给空名告身,自开府、特进、列卿、大将军,皆听临时注授。有至异姓王者。案《旧书·代宗纪》:永泰元年十月,丙午,封朔方大将孙守亮等九人为异姓王,李国臣等十三人为同姓王。盖王爵之滥之始,故郑重书之也。及德宗奉天之难,危窘万状,爵赏尤殷。是时王爵几遍天下,稍有宣力,无不王者矣。大概肃宗以后王者有数种:有以大功封者,有功不必甚大而封者,并有不必战功而亦封者;有自贼中自拔来归而封者,有未能自拔但送款即封者,有贼将来降而亦封者;有藩镇跋扈,不得已而封之者,有兵盛欲其立功而先封者。其时封王者不必皆高官显秩。《通鉴》谓军中但以职任相统摄,不复计爵之高下,至有僮仆衣金紫、称大官而执贱役如故者。今按郭子仪麾下,宿将数十,皆王侯贵重,子仪颐指若部曲,家人亦仆隶视之。可见是时爵命,人皆不以为贵,身受者亦不以为荣。爵赏驭人之柄,于是乎穷,可以观世变也。”爵赏之溢至是,实封自难遍及。《旧书·代宗纪》:永泰二年正月,减子孙袭实封者半租,永为常式;盖不得已而为之限。《职官志·户部》:凡有功之臣,赐实封者,皆以课户充。凡食封,皆传于子孙。此不必滥,但积之久,其数即已甚广矣,况其滥邪?宪宗时,定实封节度使兼宰相者,每食实封百户,岁给绢八百匹、绵六百两。不兼宰相者,每百户给绢百匹。诸卫大将军,每百户给三十五匹。《陔余丛考》谓“至是始改制,封家不得自征,而概给于官”。“汉唐食封之制”条。盖病国厉民之制,虽无意于去之,其势亦自穷而不得不变矣。然虽有此改革,滥授者之必不能遍及,亦无疑也。

柳宗元谓汉世有叛国而无叛郡,郡固不足以叛也。魏、晋以后,欲行封建者,其所树,率不能过于郡,此其所以不克立也。然使所树者而过于郡,则干戈必旋起,亦安能如古之国,历千余载,相藩辅哉?太宗与建成、元吉相龁,高祖尝欲王太宗于东。使其事行,则其规模,又过于汉初之国矣。然可一朝居乎?且必一战而胜负之局决,又不能如楚、汉之相持五年,亦无疑也。而欲以是为安,可见高祖之昏愚矣。然亦可以觇世变矣。朱滔、田悦、王武俊、李纳之相王,貌拟古之诸侯,沐猴而冠,更可发一大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