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言五战然后至于兵,则军事似非其所甚重。然管子之论兵术与治军政,皆有非后人所能及者。请更述之。

管子之治兵,皆务不战而屈人,非待战而后屈人者也。其言曰:

《七法篇》:为兵之数,存乎聚财而财无敌,存乎论工而工无敌,存乎制器而器无敌,存乎选士而士无敌,存乎政教而政教无敌,存乎服习而服习无敌,存乎遍知天下而遍知天下无敌,存乎明于机数而明于机数无敌。故兵未出境,而无敌者八。是以欲正天下者,财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财盖天下而工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工盖天下而器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器盖天下而士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士盖天下而教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教盖天下而习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习盖天下而不遍知天下,不能正天下;遍知天下而不明于机数,不能正天下。

故聚天下之精财,论百工之锐器;春秋角试,以练精锐为右;成器不课不用,不试不藏;收天下之豪杰,有天下之雄骏;故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当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围。

此其言虽若老生常谈,然军政之本,尽于是矣!今日中国之言治兵者,财政紊乱而不思理;兵器皆仰给于人而不能自制造;法令废弛,不一整顿;人才消乏,不思蓄养;世界大势,懵无所知;而日日以练兵为言,其视管子抑何远哉?管子又曰:

《九变篇》:凡民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德其上者,有数以至焉:曰大者亲戚坟墓之所在也,田宅富厚足居也;不然,则州县乡党与宗族足怀乐也;不然,则上之教训习俗慈爱之于民也厚,无所往而得之;不然,则山林泽谷之利足生也;不然,则地形险阻易守而难攻也;不然,则罚严而可畏也,赏明而足劝也;不然,则有深怨于敌人也;不然,则有厚功于上也;此民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德其上也!

《兵法篇》:举兵之日而境内贫,战不必胜,胜则多死,得地而国败,此四者用兵之祸者也!举兵之日而境内不贫者,计数得也。战而必胜者,法度审也〔胜而不死者,教备器利,敌不敢校也。得地而国不败者也,因其民也。

《七法篇》:凡攻伐之为道也,计必先定于内,然后兵出乎境;是故张军而不能战,围邑而不能攻,得地而不能实;三者见一焉,则可破毁也。故不明于敌人之政,不能加也;不明于敌人之情,不可约也;不明于敌人之将,不先军也;不明于敌人之士,不先陈也。是故以众击寡,以治击乱,以富击贫,以能击不能,以教卒练士,击驱众白徒,故百战百胜。

《霸言篇》:故善攻者,料众以攻众,料食以攻食,料备以攻备以众攻众,众存不攻;以食攻食,食存不攻;以备攻备,备存不攻释实而攻虚,释坚而攻虚,释难而攻易。

《兵法篇》)五教者,一日教其目以形色之旗,二日教其身以号令之数,三日教其足以进退之度,四日教其手以长短之利,五日教其心以赏罚之诚。

以上所举,皆兵事上之格言,兵家所当服膺者也。书中尚多,不具钞。然则管子所实施之军政何如?

《小匡篇》:桓公曰:“吾欲从事于天下诸侯,其可乎?”管子对曰:“未可。君若欲正卒伍修甲兵,则大国亦将正卒伍修甲兵;君有征战之事,则小国诸侯之臣,有守围之备突!然则难以速得意于天下。公欲速得意于天下诸侯,则事有所隐,而政有所寓。”公日:“为之奈何?”管子曰:“谁内政而寄军令焉。为高子之里,为国子之里,为公里。分齐国以为三军,择其贤民使为里君。乡有行伍卒长,则其制令;且以田猎因以赏罚,则百姓通于军事矣。”桓公日:‘善、”于是管子乃制五家以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含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以为军令。汤故五家为轨,五人如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五十人为小戒,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一师,故万人一军,五乡之师率之。三军,故有中车之鼓,有高子之鼓,有国子之鼓春以田日搜,振旅;秋以田日弥,治兵是故卒伍政定于里,军旅政定于郊。内教既成,令不得迁徙,故卒伍之人,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爱,少相居,长相游,祭祀相福,死丧相恤,祸福相忧,居处相乐,行作相和,哭泣相哀;是故夜战其声相闻,足以无乱;昼战其目相见,足以相识;欢欣足以相死;是故以守则固,以战则胜。君有此教士三万人以横行天下,诛无道以定周室;天下大国之君,莫之能围也!

此管子军政之组织,而后世学者多能道之者也。其所谓事有所隐而政有所寓者,此自当时交通未盛谨守秘密之一妙用,非可以适用于今日。至其所以养成军国民之精神者,则百世下犹当师之也。昔希腊之斯巴达,以武德震耀古代;其教民也,使之共桌而食;及其从军,则共食者共死生焉。近日日本以各师团各队,大率以各县各郡之民分隶之,使其民当未为兵以前,固已相习;既为兵而爱情日以固结,则于其战也,其互保名誉、互捍患难之情更炽。管子所谓欢欣足以相死也。夫兵之所以强,以爱国心为第一义,固无论矣。然常人之情,爱国心恒不如爱乡心爱亲友心之烈。既已激发其爱国心矣,而复利用其爱乡心爱亲友心以为之导,则其感发愈速,而收效愈神。曾胡罗李诸公之治湘军,其将校士卒之所以冒百险而不辞,经屡败而不悔者,其发于急公赴义之诚,不过十之一二;而其急父兄师友戚邻之难者,乃十而八九也。此实深得管子之遗意者也!

《小匡篇》)三岁治定,四岁教成,五岁兵出,有教十三万人,革车八百乘。诸侯多沉乱不服于天子,于是乎桓公东救徐州,分吴半,存鲁蔡陵,割越地;南据宋郑,征伐楚,济汝水,逾方地,望文山,使一贡丝于周室。成周反昨于隆岳,荆州诸侯莫不来服;中救晋公,禽狄王,败胡貉,破屠何,而骑寇始服;北伐山戎,制冷支,斩孤竹,而九夷始听,海滨诸侯,莫不来服;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于西河,方舟投样,乘样济河,至于石沉,县车束马,逾太行,与卑耳之貉拘秦夏,西服流沙西虞,而秦戎始从。兵一出而大功十二,故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中诸侯国莫不宾服。与诸侯饰牲为载书,以誓要于上下荐神,然后率天下,定周室,大朝诸侯于阳谷。故兵车之会六,乘车之会三;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呜呼!管子之功伟矣!其明德远矣!孔子称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又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太史公曰:“管仲之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是以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呜呼,如管子者,可以光国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