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高等法院是在道前街,我们所被羁押的看守分所却在吴县横街,如乘黄包车,约需二十分钟可达。凑巧得很,在我们未到的三个月前,这分所刚落成一座新造的病室。这个病室虽在分所的大门内,但是和其余的囚室却是隔离的,有一道墙隔开。这病室有一排病房,共六间;这排病房的门前有个水门汀的走廊,再出去便是一个颇大的泥地的天井;后面靠窗处有个狭长的天井,在这里有一道高墙和隔壁的一个女学校隔开。各病房是个长方形的格式,沿天井的一边有一门一窗,近高墙的一边也有一个窗。看守所的病室当然也免不了监狱式的设备,所以前后的窗上都装有铁格子,房门是厚厚的板门,门的上部有一个五寸直径的小圆洞,门的外面有很粗的铁闩,铁闩上有个大锁。夜里在我们睡觉以后,有看守把我们的房间锁起来;早晨七点钟左右,他再把这个锁开起来。此外附在这座病室旁边的,右边有一个浴池式的浴室(即浴室里面是用水门汀造成的一个小浴池),左边有两个房间是看守主任住的。天井和外面相通的地方有两道门:靠在里面的一个是木栅门;出了这木栅门,经过一个很小的天井,还有一个门,那门的格式和我们的房门差不多,上面也有个小圆洞。在这两道门的中间,白天有一个穿制服的看守监视着,夜里我们睡了以后,一排房门的前面也有一个看守梭巡着,一直巡到天亮。他们当然要轮班的,大概每四小时一班。另外有一个工役穿着灰布的丘八的服装,替我们做零碎的事务,如扫地洗碗开饭和预备热水开水等等。他姓王,我们就叫他做“王同志”。这位“王同志”是当兵出身,据说前在北伐军里面曾经上战场血战过十几次,不过他说“打来的成绩归长官,小兵是没有分的”。他知道了我们被捕的原因之后,也很表示同情。

我们所住的病房是一排六间,上面已经说过。各房的门楣上有珐琅牌子记着号数。第一号和第六号的房间是看守和工役住的;第二号用为我们的餐室和看书写字的地方;第三号是沈王两先生的卧室;第四号是李沙两先生的卧室;第五号是章先生和我的卧室。餐室里有两张方桌,我们买了两块白台布把两个桌面罩起来,此外有几张有靠背的中国式的红漆椅子,几张骨牌凳。天气渐渐地寒冷起来,经检察官的准许后,我们自己出费装了一个火炉。我们几个人每日的时间多半都消磨在这个餐室里面。每个病房本来预备八个人住的,原有八个小木榻,现在为着我们,改用了两个小铁床,上面铺着木板,把原来的八个小木榻堆叠在一角。这样的小铁床,我们几个人睡在上面都还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不免苦了大块头的王造时先生!王先生的高度并不比我们其他的几个人高,但是他却是从横的方面发展,睡在这样的小铁床上面,转身是一件很费考虑的工作,一不留神,恐怕就要向地上滚!沈先生用的本来也是小铁床,后来他的学生来探望他,看见他们所敬爱的这位高年老师睡的是木板,很觉不安,买了一架有棕垫的木床来送给他。沈先生最初不肯用,说我们六人既共患难,应有难同当,他个人不愿单独舒适一些;后来经过我们几个人再三地劝说,他才勉强收下来用。沈先生的学生满天下,对于他总是非常敬爱,情意殷勤,看了很令人感动。我一方面钦佩这些青年朋友的多情,一方面也钦佩沈先生的品德感动他的学生的那样深刻。

我们虽有一个浴池式的浴室,但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屡次修不好,所以一次都未曾用过。我们大家每逢星期日的夜里,便在餐室里洗澡。用的是一个长圆式的红漆木盆。因为天气冷,夜里大家仍须聚在餐室里面,所以一个人在火炉旁大洗其澡的时候,其余几个人仍照常在桌旁坐着;看书的看书,写信的写信,写文的写文,有的时候下棋的下棋,说笑话的说笑话。先后次序用拈阄的办法。第一次这样“公开”洗澡的时候,王造时先生轮着第一,水很热,他又看到自己那个一丝不挂的胖胖的身体,大叫其“杀猪”!以他的那样肥胖的体格,自己喊出这样的“口号”,不禁引起了大家的狂笑!以后我们每逢星期日的夜里洗澡,便大呼其“杀猪”,虽则这个“口号”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