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地方法院的看守所里只关了一天一夜,廿七日下午六点钟左右,又像老鼠被猫衔在嘴里奔窜着,由地方法院转解到公安局里去。我们先由看守所里被提出来,重新光顾待审室一次,不过这时我和章先生两个人同被押进一间待审室里去等候着。这时的法警对我们比初来的那天客气得多,大概他们都知道了我们是为着参加救国运动才到这里来的。等一会儿,我们先后被传审,检察官虽换了一个,但是问答内容还是上次那同样的一套。不过这次那位审问我们的检察官却充满着同情和歉意,拿出公安局的公文给我们看,里面说要移提我们去和沈先生等四位“对质”。检察官宣布之后,我们也没有什么话说,走出法庭后,就有公安局派来的人员迎上来押着出去。法院里有几个职员赶出来和我们握手送别,我们又觉到爱国的同胞们随处给与我们的同情和厚意的可感。我无意中和章先生说出了这一句话,在旁边同走的那位公安局的科员插着说:“这是各位先生人格的感动。”我说:“这倒不是我们几个个人的人格问题,却是有许多同胞不愿做亡国奴的心理的流露!”

我们随着一群公安局的侦探,警察,和科员,拥出了法院的门口,分乘汽车直驶公安局而去。

这时沈先生等四位已押在公安局三四天了,我们一进公安局,就被引到他们的房间里去。我们在患难中相见畅谈,当然是格外快慰的,彼此诉说了一番经过的情形,又说了不少互相安慰的话语。我看看他们所住的房间还算清洁,是在二层楼上,前面有个露台,露台的前面是大天井,立在露台上可以看着公安局的大门;房的后面靠壁处并列排着四个小铁床,便是他们四位的床铺;这一列铁床的前面有个屏风遮着,屏风的外面放着一张圆桌,几张椅子,便是我们吃饭和相聚谈话的地方。我踏进房里一会儿之后,觉得奇特的是总有一个不相识的人立着或坐在一个角落里,我已直觉地知道这一定是用来监视我们的;后来知道他确是侦察队的侦探,奉命来监视的。房前的露台上还有四五个“武装同志”(警察)在那里监视着。房的右边有个客厅,来访问的人可以在那里坐坐,由客厅通到外面的那个门是常常锁好的。我们要大小便的时候,便有一个“武装同志”跟着我们经过这个门,在厕所门前守着,直等到陪着我们回到原处。

我和章先生两人的卧室是在这个大房间的左边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已在几天前就替我们备好了两架小铁床。自从我们两人来了之后,又加派了一个侦探来监视。纵然是做侦探,也还是中国人。我们所干的是救国运动,我们所谈的也只是关于抗日救国的事情;我们不但用不着避他们,而且当着他们大谈我们对于救国的主张,大讨论我们对于救国的意见;侦探们听了不但不觉得我们是什么大逆不道,而且深切地表着同情!他们和我们相聚了几天,竟变成我们的同情者,甚至觉得每日来监视我们是一种不得已的痛苦和职务。不但侦探们如此,就是那些“武装同志”也成了我们的朋友!

但是他们对于职务还是不得不奉行故事的。他们不但整日里要陪着我们,而且整夜都要陪着我们,虽然他们是三四小时轮班一次的。在白天,只有侦探在我们的房里,到了夜里,大概因为露台上寒冷,所以连“武装同志”都跑到房里来坐到天亮。这倒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验:躺在床上睡的时候,也有一个“文装同志”(侦探)和几个“武装同志”整夜睁着眼睛,一直“侍卫”到天亮!

我们到了三四天之后,有一个夜里,局里的第三科科长请我们在客厅里个别谈了一次话,留下了笔录。他很客气地问了我们一番话。问和答的内容都和在法院里那一套差不多,不过特别问起我们和“火花读书会”有没有关系。这个名称我事前根本就没有听见过,关系更说不上了。公安局局长几于每天都来很客气地招呼一下。头几天准许接见,访问者非常的多,那个客厅常告客满,天天好像举行什么盛会似的。后来当局有些怕了,除家属外,禁止接见其他的亲友。看报也不自由,每天由他们送来一种他们认为无关重要的报,有的时候一种也没有。我们每天的时间却过得很快。上午七点半起身后,同在客厅里早操。有的打太极拳,有的柔软体操,各干各的。早餐后最重要的事是催报看,有时看得到,有时看不到。可以接见的时候,差不多一天到晚忙着见客。后来只许接见家属,除开六人“讨论会”或“谈话会”外,有的下围棋,有的下象棋,有的看书,便很快地过了一天。我们每天所最关心的消息是绥远抗战的情形怎么样了,其次便是关于我们自己何时释放出来的消息;有时听说他们要把我们送往莫干山去,有时听说他们要把我们送往杭州去,最后几天听到的消息是要把我们送往苏州高等法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