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做过七八年的英文教员,便噜噜苏苏地讲了一大堆关于英文的教授法或研究法,但这不是什么英文教授法的书,我就把这件事告一结束吧。倘若这里有些意思可供给诸君研究外国文的参考,那就算是没有白说的了。

我这七八年的英文教员都是兼职,还有一半的时间仍在职教社里做我的编辑的工作。所以自我出了学校以来,除最初的半年时间做着“有名无实”的英文秘书之外,可以说一直到现在没有和编辑的生涯间断过关系。编辑的职务是最合于我的个性,关于这方面,以后再谈,现在请再谈谈关于教员的职务。做教员,在我也可说是一种有趣味的工作。我尤其感觉愉快的,是可由这样和天真的青年接触。我觉得青年都是可爱的,虽则有时也有一两个使你感到不舒服,但是仔细想来,他自身也有特殊的原因而不能任咎的,像我将要谈到的一个低能学生,便可做个例证。讲到大多数的青年学生,只须教员教得认真,教得好,赏罚公平,青年学生没有不敬爱教员的。

做教员在我既是一种有趣味的工作,我为什么后来不干呢?这里面至少也有两个理由。一个是我的性太急,看见学生有时答不出,或是错误多了一些,我很容易生气,对于这种学生,我易于疾言厉色,似乎予人以难堪,事后往往懊悔,第二次遇着同样情形时仍不免再犯这个毛病;这样容易生气不但觉得对不住我的学生,对于我自己的健康也有损害。我觉得忍耐性也是做教师的应有的特性,我的忍耐性——至少在教学方面——太缺乏,因此我觉得自己还不十分适宜于做教员。第二个原因是:因为经济的关系,教员的钟点太多,夜里缺乏自己看书的时间。我每日上半天要教三四时的功课,这还不打紧,但课外应该为着学生做的工作还是很多,修改考卷和文卷就要费了很多的时间,都不得不在夜里做。这样一来,除了全天的紧张工作外,夜里的时间也是不自由的,自己看书固然没有了时间,一遇着有应酬,或其他的临时事情,往往不得不“开夜车”。因为有着这两个缺憾,所以我不得不抛弃教员的生活。

当然,我不是想抛弃就立刻抛弃,因为这不是我的经济能力所许。我一面要留心更适宜的机会,一面对于我的职责仍然是要很认真地做去的。因为我对于我的职责要认真,所以我对于我的职权也不得不认真。关于这一点,我还记得有一件事可以谈谈。我有一年在所教的商科三年级里遇着一个低能学生。他在别科的成绩怎样,我不知道,但至少关于英文这一科,他所表现的是低能儿。我平日对于学生的成绩都有很详细的记录。平日纪录好的学生,在大考的时候尽可放心,因为就是在大考的时候不幸考得不好,无论如何也不会不及格的。而且我对于分数的计算也不愿斤斤较量,差几分分数我都认为应该通融,因为分数这东西本来只能表现个大概。这个学生的平日成绩总结算起来不过十分(六十分及格),大考的成绩不过五分,这相差实在是太远了。这样的学生怎样能升到三年级,在我已莫名其妙。后来仔细打听一下,才知道他的父亲是有着相当大势力的。他做着某教育会的干事,对这个学校的董事们都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我做的是英文教员,所知道的是英文的成绩怎样,不知道学生背后的“势力”的大小。他补考后仍得到不上十分的成绩。我对此事的办法是决定他不能升级。这个决定居然引起了一个轩然大波!这位自信有势力的“父亲”跑到校长那里去大办交涉,他的理由是我对他的儿子有成见。我把平日的纪录给校长看,校长没有话说。我并向校长声明,如果这样的学生可以升级,我要立刻提出辞职不干,请他另请高明。校长被他缠绕得没有办法,老实说这是某某(指我)的职权,你可以和他去交涉。他不敢来和我交涉,却直接跑到两个校董那里去糟塌我,幸而那两位校董平日知道我在校里教学的情形,竟给他一顿教训!我倒不怪这个学生,因为他并非不肯用功,无奈他的那个“父亲”给他一种先天低能的“礼物”,这并不是他自己所能负责的。后来听说他的那个很有钱的“父亲”,已出巨资送他的这个儿子出洋留学去了!

这件事所以使我不能忘的,是我经过了一番坚持的斗争。校长终于没有屈服于有“势力”的学生家长,而牺牲我的职务,这一点是值得称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