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德錄,一卷,明陳沂撰。陳沂(一四六九──一五三八),字宗魯,後改字魯南,號石亭。金陵人。正德十二年進士。由庶吉士歷編修、侍講,忤張孚敬,出為江西參議、山東參政。改山西行太僕寺卿致仕。傳見明史卷二八六文苑傳二。是錄記宣德、正統間名臣言行。)

蹇忠定公義善書,文皇手授金龍文牋,命書外國詔。偶落一字,請曰:「臣敬畏之深,輒復有此。」文皇曰:「朕亦有之。此紙難得,姑註之耳。」對曰:「示信遠人,豈以是惜。」深然之,復授以牋,更書之。

文皇喜漢王英勇,乃私召問隆平侯張信,信艴然對曰:「事干天常,豈易為邪!」文皇大怒,拔劍擊折信齒,衣盡血漬。少焉,賜更新衣,曰:「直臣也。」事遂寢。

解學士縉應制題虎,顧眾彪圖曰:「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文皇素不喜仁宗,感此詩甚思。時仁宗留守南京,頗懷憂虞,因命所親信者莫如夏原吉,即日往迎之。可謂得諷體矣。

夏忠靖公原吉嘗得賜古硯。冬月,吏炙冰,破,甚恐。公知,召喻之曰:「受賜不加愛惜,吾之罪也。」釋之。又嘗於驛中,天甚寒,驛人偶焚隻襪,公知,笑曰:「隻襪何用?」不加責,且以其所遺者賜之。詠螭首詩後四句云:「昂昂飽歷風霜古,默默深承雨露滋。寄語羣飛諸燕雀,好來相近莫相疑。」人議公太和,蓋性度寬大,其言如此。

文皇晏駕於榆木川,楊文敏公榮、金文靖公幼孜恐事洩,盡取軍中錫器鎔為殮具,覆以龍衣,日進膳如故。錫工盡除,以滅其迹。至京師,人未之知也。

楊文定公溥執政時,其子自鄉來云:「道出江陵,獨不為縣令所禮。」乃天台范公理也。文定深重之,即擢為德安知府,再擢貴州左布政使。或勸當致書,范公曰:「宰相為朝廷用人,非私於理也。」聞文定卒,乃祭而哭之,以謝知己。

孫原貞舉進士,以實錄事至杭,屬學諸生給事筆硯,時于肅愍公謙在列,進曰:「學校之設,將養賢以為用邪,抑供事書辦邪?」膝下席迎上坐,謝過,遂與定交。公居大位,薦孫為知己。

于肅愍公謙為兵部尚書,當己巳之變,議者請燒通州倉以絕虜望,公曰:「國之命脉,民之膏脂,顧不惜邪?」傳示城中有力者恣取之。數日粟盡入城矣。

給事中王竑廷擊馬順、毛貴、王長隨,流血禁庭, (「毛貴王長隨流血禁庭」,原作「隨毛常流血禁庭」,據明史卷一七七王竑傳補。) 郕王驚起,李侃攬御衣向座曰:「殿下當命臣等討賊,豈宜避去。」乃止。

英王自北狩回,羣臣請車駕出迎,景帝不欲,莫敢復言。李公侃命家人具棺以諫,夫人問所以,公以事告,夫人曰:「但諫勿憂也。」公疏云:「夷虜且知尊,王何乃自輕邪?」下羣議,同許之。

魏文靖公驥嘗以俸金百兩委人,為其家僕盡易之,公竟不言。他日事覺,鞠出金還公,其主始知。 (「其主始知」,原作「其主使始知」,「使」字衍。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明紀錄彙編本改。)

公嘗語人:「為子者當求名醫厚結之,親有疾則信之必專,彼召之必速來也。」

公為尚書北還,一小舟常阻於要津,其子稍設儀仗,公見即命撤去,曰:「豈藉重於是邪!」

公致仕時,往於田,值御史官舟分岸引纜而行,御更怪問,曰:「魏驥。」又問,曰:「蕭山魏驥。」又問,曰:「尚書歸老蕭山魏驥也。」御史惶恐謝罪。

尚書徐公唏少為刀筆吏,縣有卒伍捕讁發,誤勾攝者欲公脫之,夜飲公於家,以他事出避。其妻有美色,令勸酒以悅之。公不能留。明日報案,已脫勾攝,且語其人曰:「吾昨歸,恐汝疑,故速致此。」鄉人服之。

公為兵部郎中,一員外郎每因吏必嫚罵。遇宿,署請公代,公不為意。其人卒於官,親為殮,且厚賻之。 (「且厚賻之」,原作「且厚贈之」,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明紀錄彙編本改。) 數年,數因其邑令照拂其家。公之子以蔭官尚寶。孫,中書舍人,亦至通政。

王忠肅公翱自兩廣召為吏部尚書,舟次濟寧,都水主事法以先後敘過堰,雖貴官不得越。人怪之,公曰:「彼立法,安忍壞之?」至吏部,即調為考功主事,人兩賢之。

公在吏部,門無請託。太平侯時與上鞠戲,自意可請。會朝退,從公後徐呼:「王叔。」問為誰,侯以名自通。方以事啟,公不顧,作厲聲曰:「不諳事!」侯惶恐而退。公之夫人為其從子請官,舉觴跽進。公大怒起,手擊夫人於地。即出,隨使人返慰之,事卒不行。

禮部尚書姚公夔,天順癸未春知貢舉。試院災,天下貢士死者相藉,請諭祭於郊。祭畢,自謂不能致防,殃及賢俊,拜於地慟哭。觀者以萬數,哀震數里。

王文端公直在吏部時,其子為南京國學博士,考績在部。文選郎中欲留侍公,改北學。公不可,曰:「是亂法自我始矣。」

岳正,字季方,為翰林修撰。英廟甚重之,嘗曰:「好個岳正,只是大膽。」後謂戍召還,自題其像曰:「好個岳正,只是大膽。從今以後,再敢不敢!」公性不能容人,或謂公曰:「不聞宰相腹中撐舟乎?」曰:「順撐來可容,使縱橫來,安容得邪?」

威寧伯王公越,都御史、總制。北伐時,嘗親視諸軍食飲,數賜酒肉。動息必悉其情,至犯令不少貸。每暇,命出獵,計矢中禽之多寡於敵陣為先後。有將官告姦,受金者置之,許出死力不問,於是將士感泣,無不用命者。

郡御史韓公雍征大藤峽,出兵,令五鼓戰。將領者聞賊已覺,恐遲失事,二更即發,大破之。公賞其功而問以違令之罪。以軍法當斬,乃具聞請釋,曰:「萬一不用命而敗,奈何?」人謂公得將將之體。

聞有一郡守治酒具進,用長盒納妓於內,徑入幕府。公知必有隱物,召郡守入,啟盒令妓奉酒畢,仍納於盒中,隨太守出。此見公之闊大如此,亦一時之權術也。若大體禁嚴,此物奚宜至哉!

公與夏公塤飲,各出酒令。公欲一字內有大人小人,復以諺語二句証之。曰:「傘字有五人,下列眾小人,上待一大人,所謂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夏云:「爽字有五人,旁列眾小人,中藏一大人,所謂人前莫說人長短,始信人中更有人。」

周文襄公忱廵撫江南時,嘗去騶從入田野,間與村夫野老相語,問民間疾苦。每坐一處,使聚而言之,惟恐其不得盡也。

劉東山公大夏為廣東布政,至新會縣,時吳廷舉為令。公到久,乃迎,告以鄒智殮事故迎遲。時鄒以名士出謫,公亦重之,不怪其遲,且嘉其賢。

東山公當發戍,氈帽布袍徒步過大明門,匍匐頓首乃行,策一蹇驢赴戍所。時以兵部尚書謫發,莫不加禮,不欲至戍。公曰:「大夏有罪不加之誅,今復不服役邪?」被甲持銳與諸卒無異,莫不歎服。

都御史楊公繼宗居憂時,閹宦汪直以權幸延攬名士,聞楊公治郡名,往弔。公衰絰於墳所,直趨至墳,拜起,手捋公鬚曰:「比聞楊繼宗名,今貌乃爾。」公曰:「繼宗鄙陋,但虧體辱親未之敢也。」直不復敢言。直時威震海內,不屈者公一人耳。

麻城李文祥將覆試,大學士萬安欲託以孫,因許及第。文祥以正對,安怒,其孫延於別舘。有畫鳩,屬題其末句云:「春來風雨尋常事,莫把天恩作己恩。」後以事左遷,渡河,冰泮溺死。

屠公滽為御史時,直門下彈劾,有夷人來朝,偶仆跌不起,公傳奏云:「有夷人俯伏不起,若欲奏而不能言,俟扶出具疏以聞。」 (「俟扶出具疏以聞」,「出」字原缺,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明紀錄彙編本補。) 人謂識大體。

吳文定公寬為修撰時,有同年賀恩寢疾將不起,欲易簀託於公之旁廡,公即掃室請遷。及卒,奉殮於中堂,使子衣衰以答弔者。又故人之子有事於京者,書託公主之,久而有疾不起,為棺殮。及撿帳,有輸官銀若干,盡喪於娼家,公為如數償之,遣人送喪歸。

倪文毅公岳初為禮部尚書,值遣祭金闕、玉闕真人,奏曰:「徐知證、知詳,唐叛臣之裔也。祀典不敢議廢,但歲時典祀,一寺官之職耳,宗伯何與焉?」遂為令。

章公懋為南京國子監祭酒,有監生請假,託言一力採薪不至,將往求之。公聞之愕然,曰:「薪水之資脫有失,奈何?」憂動顏色。使亟求,且冀得之當復我。此生甚悔,曰:「公待我以誠,奈何詒之?」明日返命,具實謝罪。

儲侍郎巏易簀時,夫人以公落髮與鬚、指爪甲及頭垢各囊盛為殮,其愛親敬身可謂全歸矣。

劉少傅陳留公忠為南京吏部尚書時,因司屬王主事韋之父致政家居素奢而漸貧乏,乃遺白金二十兩與韋奉親,曰:「恐汝父奉養不悅,汝欲曲意以養,則變節之事有矣,幸勿改節。」

何編修瑭當劉瑾用事,諸司有事必往見。約相見長揖,不得與諸司同。其僚以事謁瑾,畏其勢不覺屈跽,何公疾聲曰:「禮惟長揖,何以為此!」瑾曰:「先生之言是,不敢。」少有屈攝。

朱尚書希周初舉狀元略無喜色,後歸里惟徒行,人甚器之。後為禮部侍郎,家載席一車為公買宅,進都城,宦者阻之,且云:「必得一剌以別真偽。」公弗許。家人云:「必入乃得利。」公曰:「不得利又何傷乎?」竟止於外。平時居翰林,人多謂無所可否,不知公於大節處無間毫髮。平生未嘗知與人較,官之遷轉升沈皆無所與,後擢南京吏部尚書,人曰:「不遷是無天理矣!」及考劾諸司,銖兩甚平。有敗職詆公,託有力者為援,命下詰之,公不辯,請以疾去。人至是益服吳俗淳薄。

吳文定公舉壬辰狀元,大宗伯毛公舉癸丑狀元,公舉丙辰狀元,皆厚德直操人不可及,非風氣所能染也。

附录:

畜德錄一卷(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閣藏本)

明陳沂撰沂有維楨錄已著錄此書皆紀宣德正統間名臣言行人各一二條末有嘉靖壬辰自跋稱以所聞於外祖金靜虛太常夏崇文及吳文定李文正者著之於篇雖有不倫而取善之意不以人廢云云考所載如于謙魏驥徐晞王翺姚夔岳正韓雍周忱劉大夏屠墉章懋儲巏何瑭朱希周等皆一時名人他如蹇義解縉夏元吉楊榮金幼孜身事兩朝已爲其次至王越以權術用事益爲物論所不滿所云不倫者殆卽指數人而言歟趙汝愚編名臣奏議丁謂秦檜並以章疏見收朱子編名臣言行錄王安石吕惠卿亦得以姓名同列蓋定千秋之品則隻字不可誣取一節之長則片善亦可錄並瑕瑜不掩具有前規然奏議爲論事之文苟所論關國計之得失繫民生之利病言之當理行之有裨自未可以出自僉壬遂削不錄至於採前言往行矜式後人自當仰溯名賢用垂規矩固未可委曲遷就使有所濫厠於其間矣(四庫全書總目·史部·傳記類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