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创作》是与谢野晶子感想集的第十一册。与谢野夫人(她本姓凤)曾作过好些小说和新诗,但最有名的还是她的短歌,在现代歌坛上仍占据着第一流的位置。十一卷的感想集,是十年来所做的文化批评的工作的成绩,总计不下七八百篇,论及人生各方面,范围也很广大,但是都有精采,充满着她自己所主张的“博大的爱与公明的理性”,此外还有一种思想及文章上的温雅(Okuyukashisa),这三者合起来差不多可以表出她的感想文的特色。我们看日本今人的“杂感”类文章,觉得内田鲁庵的议论最为中正,与她相仿,唯其文章虽然更为轻妙,温雅的度却似乎要减少一点了。

《爱的创作》凡七十一篇,都是近两年内的著作。其中用作书名的一篇关于恋爱问题的论文,我觉得很有趣味,因为在这微妙的问题上她也能显出独立而高尚的判断来。普通的青年都希望一劳永逸的不变的爱,著者却以为爱原是移动的,爱人各须不断的创作,时时刻刻共相推移,这才是养爱的正道。她说:

爱是给与,不是酬报。中国的结婚却还是贸易,这其间真差得太远了。

附记

我们曾把这意见告诉生田长江君,他很表同意,答说,‘理想的夫妇是每日在互换爱的新证书的。’我却想这样的说,更适切的表出我们的实感,便是说夫妇是每日在为爱的创作的。”

我们不愿把昨日的爱就此静止了,再把他涂饰起来,称作永久不变的爱:我们并不依赖这样的爱。我们常在祈望两人的爱长是进化移动而无止息。

就我自己的经验上说,这二十年间我们夫妇的爱情不知经过多大的变化来了。我们的爱,决不是以最初的爱一贯继续下去,始终没有变动的,固定的静的夫妇关系。我们不断的努力,将新的生命吹进两人的爱情里去,破坏了重又建起,锻炼坚固,使他加深,使他醇化。……我们每日努力重新播种,每日建筑起以前所无的新的爱之生活。

在花的趣味上,在饮食的嗜好上,在衣服的选择上,从少年少女的时代起,一生不知要变化多少回。正是因为如此,人的生活所以精神的和物质的都有进步。……世人的俗见常以为夫妇亲子的情爱是不变动的。但是在花与衣服上会变化的心,怎么会对于与自己更直接有关系的生活倒反不敏感地移动呢?

凯本德在《爱与死之戏剧》上引用爱伦凯的话说,“贞义决不能约束的,只可以每日重新地去赢得。”又说,“在古代所谓恋爱法庭上,武士气质的人明白了解的这条真理,到了现今还必须力说,实在是可悲的事。恋爱法庭所说明的,恋爱与结婚不能相容的理由之一,便是说妻决不能从丈夫那边得到情人所有的那种殷勤,因为在情人当作恩惠而承受者,丈夫便直取去视若自己的权利。”理想的结婚便是在夫妇间实行情人们每日赢得交互的恩惠之办法。凯本德归结的说,“要使恋爱年年保存这周围的浪漫的圆光,以及这侍奉的深情,便是每日自由给与的恩惠,这实在是一个大艺术。这是大而且难的,但是的确值得去做的艺术。”这个爱之术到了现代已成为切要的研究,许多学者都着手于此,所谓爱的创作就是从艺术见地的一个名称罢了。

倘若不然,那恋爱只是心的化石,不能不感到困倦与苦痛了罢。

中国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我只见到张竞生君的一篇《爱情的定则》。无论他的文句有怎样不妥的地方,但我相信他所说的“凡要讲真正完全爱情的人不可不对于所欢的时时刻刻改善提高彼此相爱的条件。一可得了爱情上时时进化的快感,一可杜绝敌手的竞争”这一节话,总是十分确实的。但是道学家见了都着了忙,以为爱应该是永久不变的,所以这是有害于世道人心的邪说。道学家本来多是“神经变质的”(Neurotic),他的特征是自己觉得下劣脆弱;他们反对两性的解放,便因为自知如没有传统的迫压他必要放纵不能自制,如恋爱上有了自由竞争他必没有侥幸的希望。他们所希冀的是异性一时不慎上了他的钩,于是便可凭了永久不变的恋爱的神圣之名把她占有专利,更不怕再会逃脱。这好像是“出店不认货”的店铺,专卖次货,生怕买主后来看出破绽要来退还,所以立下这样规则,强迫不慎的买主收纳有破绽的次货。真正用爱者当如园丁,想培养出好花,先须用上相当的精力,这些道学家却只是性的渔人罢了。大抵神经变质者最怕听于自己不利的学说,如生存竞争之说很为中国人所反对,这便因为自己没有生存力的缘故,并不是中国人真是酷爱和平;现在反对爱之移动说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但是事实是最大的威吓者,他们粉红色的梦能够继续到几时呢。

“人的心在移动是常态,不移动是病理。幼少而不移动是为痴呆,成长而不移动则为老衰的征候。

近来阅蔼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第五卷色情的象征,第六章中引法国泰耳特(G.Tarde)的论文《病的恋爱》,有这几句话:“我们在和一个女人恋爱以前,要费许多时光;我们必须等候,看出那些节目,使我们注意,喜悦,而且使我们因此掩过别的不快之点。不过在正则的恋爱上,那些节目很多而且常变。恋爱的贞义无非是一种环绕着情人的航行,一种探险的航行而永远得着新的发见。最诚实的爱人,不会两天接续的同样的爱着一个女人。”他的话虽似新奇,却与《爱的创作》之说可以互相参证。编订时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