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一年德国特勒思登地方开博览会,日本陈列的玩具一部分,凡古来流传者六十九,新出者九,共七十八件,在当时颇受赏识,后来由京都的芸草堂用着色木板印成图谱,名“日本玩具集”,虽然不及清水晴风的《稚子之友》的完美,但也尽足使人怡悦了。玩具本来是儿童本位的,是儿童在“自然”这学校里所用的教科书与用具,在教育家很有客观研究的价值,但在我们平常人也觉得很有趣味,这可以称作玩具之骨董的趣味。

大抵玩骨董的人,有两种特别注重之点,一是古旧,二是希奇。这不是正当的态度,因为他所重的是骨董本身以外的事情,正如注意于恋人的门第产业而忘却人物的本体一样;所以真是玩骨董的人是爱那骨董本身,那不值钱,没有用,极平凡的东西。收藏家与考订家以外还有一种赏鉴家的态度,超越功利问题,只凭了趣味的判断,寻求享乐,这才是我所说的骨董家,其所以与艺术家不同者,只在没有那样深厚的知识罢了。他爱艺术品,爱历史遗物,民间工艺,以及玩具之类。或自然物如木叶贝壳亦无不爱。这些人称作骨董家,或者还不如称之曰好事家(Dilettante)更为适切:这个名称虽然似乎不很尊重,但我觉得这种态度是很好的,在这博大的沙漠似的中国至少是必要的,因为仙人掌似的外粗厉而内腴润的生活是我们唯一的路,即使近于现在为世诟病的隐逸。

玩具是做给小孩玩的,然而大人也未始不可以玩;玩具是为小孩而做的,但因此也可以看出大人们的思想。我们知道很有许多爱玩具的大人。我常听祖父说唐家的姑丈在书桌上摆着几尊“烂泥菩萨”,还有一碟“夜糖”,(一名圆眼糖,形似龙眼故名,)叫儿子们念书十(?)遍可吃一颗,但小孩迫不及待,往往偷偷地拿起舐一下,重复放在碟子里。这唐家的老头子相貌奇古,大家替他起有一个可笑的诨名,但我听了这段故事,觉得他虽然可笑也是颇可爱的。法兰西(France)的极有趣味的文集里,有一篇批评比国勒蒙尼尔所著《玩具的喜剧》的文章,他说,“我今天发见他时常拿了儿童的玩具娱乐自己,这个趣味引起我对于他的新的同情。我是他的赞成者,因为他的那玩具之诗的解释,又因为他有那神秘的意味。”后来又说,一个小孩在桌上排列他的铅兵,与学者在博物馆整理雕像,没有什么大差异。“两者的原理正是一样的。抓住了他的玩具的顽童,便是一个审美家了。”我们如能对于一件玩具,正如对着雕像或别的美术品一样,发起一种近于那顽童所有的心情,我们内面的生活便可以丰富许多,孝子传里的老莱子彩衣弄雏,要是并不为着娱亲,我相信是最可羡慕的生活了!

日本现代的玩具,据那集上所录,也并不贫弱,但天沼匏村在《玩具之话》第二章中很表示不满说,“实在,日本人对于玩具颇是冷淡。极言之,便是被说对于儿童漠不关心,也没有法子。第一是看不起玩具。即在批评事物的时候,常说,这是什么,像玩具似的东西!又常常说,本来又不是小孩〔,为甚玩这样的东西〕。”我回过来看中国,却又怎样呢?虽然老莱子弄雏,《帝城景物略》说及陀螺空钟,《宾退录》引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有“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等语,可以作玩具的史实的资料,但就实际说来,不能不说是更贫弱了。据个人的回忆,我在儿时不曾弄过什么好的玩具,至少也没有中意的东西,留下较深的印象。北京要算是比较的最能做玩具的地方,但真是固有而且略好的东西也极少见。我在庙会上见有泥及铅制的食器什物颇是精美,其余只有空钟(与《景物略》中所说不同)等还可玩弄,想要凑足十件便很不容易了。中国缺少各种人形玩具,这是第一可惜的事。在国语里几乎没有这个名词,南方的“洋囡囡”同洋灯洋火一样的不适用。须勒格耳博士说东亚的人形玩具,始于荷兰的输入,这在中国大约是确实的;即此一事,尽足证明中国对于玩具的冷淡了。玩具虽不限于人形,但总以人形为大宗,这个损失决不是很微小的,在教育家固然应大加慨叹,便是我们好事家也觉得很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