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明石源助(明永历十五年、鲁监国十六年辛丑)

远辱书问,自应作答。盖士君子之相接也,有情、有文、有礼,未可苟焉而已也。如其苟焉而已,则亦何以异于市井负贩、百士伎术之徙哉!是以君子慎之礼,三摈三介而后相见,不然则已亵;三揖三让而后升,不然则已逼。古之君子岂好为烦琐而不近于事情,缘礼不可渎耳。不佞虽亡国之遗民来此求全,情、文即不能备;然而不敢陨越者,徒以礼为之防也。不佞总角时,恒见先人与士大夫相接,冠裳济济,言论丰采、进退周旋,皆雍容彬彬焉;斯时太平气象,致足尚也。其后士大夫好为脱略而恶言礼,以为厌物、以为王道(所谓王道者,非尊之也,亦借名斥绝之辞耳);未能二十年而国已沦亡。前年至厦门赴国姓之召,见其将吏并寄居荐绅皆佻达自喜,屏斥礼教以为古气、以为骨董;不佞知其事必无成,故万里端行不投一刺而返。不幸果无所济,今纷纷未有所底。可见礼也者,不特为国家之精神荣卫,直乃为国家之桢干;在国家为国家之干、在一身为一身之干,未可蔑也。故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知礼之国,当藉君卿大夫爱惜保存之;未知礼之国,当赖明哲贤豪讲求而作兴之,以登进于有礼。不然,其何以自异于椎结箕踞、雕题凿齿之属哉!礼者乃天理自然之节文,初非苛礼多礼之谓也。然讲求而作兴,非博览旁搜寤寐孜孜焉,不可得已;故学问之道为贵也。

来谕欲绝今而学古,惧其死于茅茨之下恐无了期;恐之诚是也,惧之诚是也!若实实如此,气亦奋而志亦苦矣;诚可嘉尚!「书」曰:『学古有获』。「志」曰:『懵前经而不耻,语当世而解颐』:是言不知古之可耻也。可耻,则宜恐、宜惧矣。气恒奋而不靡、志恒苦而不弛,何脚跟之不能立定而圣贤之不可几及哉!最吃紧者,无如「我亦秉彝之民,不可不行」之语。诚知其在我,则亦何必他求!若使饘于斯、粥于斯、歌于斯、哭泣于斯,则亦世俗之民尔已,非所贵乎豪杰之士也。夫千人之中、万人之中翘翘特拔,谓之豪杰;混混然随波逐流、同声附和,谓之乡人。二者惟足下择而安焉尔!

前书却回,后书作答。足下既不尤人,复能痛自刻责,书辞又质实不润;非由此一念而充之无已,则子路可希、尧舜可为,岂斯文之不可与而惧其始终见绝于先生诲人不倦。不佞窃尝奉教于君子,足下不自绝于长者,长者何为而绝足下哉!且贵国初知向方,不佞虽闭门却扫乎,然奖进之意多、责备之意少。故昨暮发书,今早欣然作答;非谓足下之尽出于礼也,亦喜其诚耳。柳川安东省庵者,其贵国豪杰之士;学行俱超超足尚,其苦心刻志更不可及。足下同产一邦,犹未之知见耶?友一国之善士,其谓之何!倘有晤言之日,当略陈其梗概也。草率附后,不尽。

●答释独立(明永历十五年、鲁监国十六年辛丑)

昨暮得手书,因病甚,将就枕,头目眩晕,未得即答为罪。

弟惟靖难时忠臣极多,惟程词林济最为艰难、最有始终。今日革除之际,忠臣极多,惟弟最为艰难、最为坚忍;而尚兢兢于末路,尝曰盖棺事始定也。羞辱困苦,分所宜然,总不必论。彼时程亦剪发为头陀,诚权宜之计,于理无妨;盖建文主为和尚也。今日普天下俱剃头,此事大不可草草;盖类有相似也。弟于祖宗祭祀坟墓,旷绝十七年,罪不可擢发数;但欲留此数茎之发,下见先大夫于九原耳。前承面谕及之,弟半晌不复;而和尚更端,弟亦不究竟其辞。万一念头一错,其所可虑者,翰教之所及尚未能什一也。尊札恳恳言之,或有他人以游词相诳者;弟念虑梦想,都不及此。所面达云云,弟即时力言不可。别后再见,坐谈极久,弟并不及一字;和尚果何所闻,相爱筹量之情,感戢无穷矣。

秋冬出关告归,大是美事。中国大丛林尽多,名胜不少;飞锡所及,亦不限定南海。若必欲证修潮音,亦庶无雒、蜀之分。弟后得归耕陇亩,当作一方外之交。

不尽缕缕,统容晤罄。

●送林道荣之东武序(永历十五年、鲁监国十六年辛丑)

梗楠杞梓产于邓林,未为材也;明月夜光生于合浦,宝则宝矣,未为奇也。十寻之豫章乔乔吴越之麓、如意珠熠熠江汉之滨,鲜不为匠石之所顾而蛟龙之所搏矣。

余于庚、辛间至日本,见福清林子玄庵熟也于东明山房;此时才在髫龀,顾其视瞻翯翯、步履荦荦,固已心异之如鸡群一鹤矣。壬辰秋,复过日本,适当作报国藩及答定西侯张侯老两书,病困不能搦管,而舟行甚迫,日夕促报书;或有言林子能作小楷者,延之即至。授之草,即濡毫疾书,气度冲融,旁若无人如孔文举当年;兔起鹘落,笔不可撮如小王令家法:益知其为国器矣。其后潜心学业,诗辞益清俊、笔意益宏肆。戊戌冬,向余叹曰:『居此地而读书,奏雅乐而重译、表龙章于裸壤耳。奈家贫不能作别业何』!余广之曰:『谚云:「孳孳力田,必将逢年」;但患不读书,不患读书无所用也。子其勉之哉』!

去年冬,妻木镇公来镇兹土,能怜才好士;罗致幕下,朝夕刮磨之,岂患匠石之弗顾,暗投道路而为人按剑哉!今镇公以任满当报命,因欲携之往东武,而问序于余。夫东武,固材贤之薮而玑璧之渊也。吾素闻日本国,如古燕、赵之风。燕、赵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今悲歌之声形震吾耳、溢吾目矣,其亦间有慷慨之士乎?有则,子为我告之;无则,为我博访之也!其有若黄金五百斤买骏马之骨,来千里马者三乎?其有若振垂绝之弱燕殄二万乘之强齐,返磨室之鼎、植汶篁之竹者乎?其有立义不侵、然诺为行,不使人疑之田光先生乎?其有风飘易水、日贯长虹之荆卿乎?座下泣下沾襟,筑击秦皇帝如高渐离者义烈乎?亦有完希世之璧于虎狼秦之窟而自屈于廉颇者乎?亦有屋瓦尽震,解围阏与之马服乎?颖脱囊中,不肯碌碌因人,定一言于强敌之前,左手奉盘盂、右手招同列;能如是者,亦国之光也。东却林胡、北逐匈奴,大将若斯,亦国之干也。其有邯郸旦夕且下,平原束手挢舌而义不帝秦,欲蹈东海若鲁连先生者乎?仰连非赵产,客于赵而能使赵焜煌至今,真人杰也!古者屠狗之徒慷慨节烈,使千秋万世生载乘之光;岂今者钟鸣鼎食之豪徒品题于龙团雀舌、传翫素磁而已哉!其必有希世之英如古人之炳炳琅琅者。又闻此地多博闻强识之士,胸罗今古,足以匡其君而华其国者;有则,亦以告焉!恨吾匏系于此,不能一观其盛!倘能身接之,亦足以慰十七年之饥渴而自信其耳目;聊于吾子之行,致之意焉而已。子其亦益自懋勉,至彼则无更患寡陋;特养其干霄之姿而发其径寸之光,炤车前后十二乘以为知己荣哉!

●答林春信问

问:崇祯年中,巨儒鸿士为世所推者几人?愿录示其姓名!

答:明朝中叶,以时文取士。时文者,制举义也;此物既为尘饭土羹,而讲道学者又迂腐不近人情,如邹元标、高攀龙、刘念台等讲「正心诚意」,大资非笑。于是分门标榜,遂成水火,而国家被其祸;未闻所谓巨儒鸿士也。巨儒鸿士者,经邦弘化、康济艰难者也。

问:公以「溶霜」为齐号;「溶霜」二字,其义如何?

答:仆幼时,于书窗之下得一梦,有「夜暖溶霜月,风轻薄露冰」之句,因以为齎名;亦未知其兆、其应何如耳!

●答源光国先世缘由履历(清康熙元年壬寅?)

先世缘由

前月初八日,伏承面谕。谨将先祖父官阶缘由,开具呈览。

高祖处士,未有官职。

曾祖讳诏,号守愚;皇明诰赠荣禄大夫。先祖讳孔孟,号惠翁;皇明诰赠光禄大夫

(此外连让三恩不受,复有二次登极覃恩不列)。

先父讳正,号定寰,别号位垣;皇明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大(阙)兼太子太(阙)兼(阙)。前总督漕运军门,未仕。

祖父遭世承平,无所建树;滥叨国恩,循至大官。今子孙又碌碌,祸当变革,不能阐扬先德。恐清朝传记必不序及,承命谆切,腆颜胪列耳。

履历

本年正月初五日,蒙谕开明履历。谨将履历缘由略节,开具呈览。

恩贡生一员朱之瑜,年六十三岁。由南直隶松江府儒学生,浙江余姚人。于崇祯(阙)年(阙)月,蒙提督苏松等处学政、监察御史矛(阙)荐「文武全才第一名」到礼部,礼部贡劄有「德茂辽东之管」等语。崇祯十六年十月,蒙钦差镇守贵州等处充总兵官、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方某辟监纪同知,不就。崇祯十七年,奉诏特征,不受。弘光元年正月,奉诏特征,不受。本年四月,即授(就家拜官为即授)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监镇东伯(旋晋荆国公)方某军,不拜(凡朝廷徽聘,不论汇征特征、不论有无差官,礼当先下抚按,抚按抄誊诏旨,星行所属各省行布政司、两京移会京尹、两直隶行道府,预备羊酒、彩币,重者钦差亲賫玄纁迎入布政司及府,或者竟賫到门。见任文武大小官员齐集开读,敦趣就道。本官生处士或有抗志,尚烦周折。此时朝政纷然,百事草率;如此盛举,不考宪章。初下南京、继至芜湖、第三次亦就南京,不关抚按衙门;瑜故得直行其志。差官理屈,不能迫促):本年三次蒙恩。隆武三、永历二年(阙)月,钦差恢剿直浙挂(阙)将军印、少师兼太子太师、赐尚方剑蟒玉招讨大将军、威虏侯黄某承制授昌国县知县,不受。本年十月,又蒙题请监察御史管理屯田事务,不受。本月,聘请军前赞画,不就。监国鲁五年正月,安洋将军刘世勳疏荐监纪推官,不受。随蒙署吏部事吏部左侍郎朱某拟兵科给事中、旋改吏科给事中,不受。随蒙礼部尚书吴某拟授翰林院官(大则坊、谕、赞、允,小则修、撰、编、简);乘命未下,再三力辞蒙允(未知的系何官,未敢冒填)。本年三月,蒙巡按直浙监察御史掌河南道印王(阙)荐举孝廉,立刻疏辞(疏稿现存)。监国鲁九年,钦奉端敕特召(敕谕现存,谨誊黄奉览)。

通计征召、荐辟,除拟,除矛院疏荐外,凡一十二次,始终不受。此时天下大乱,宪纲荡然;前后不相闻知,外内不相炤会。况瑜一意弢藏,严禁家人子弟不许一字宣露,止称生员。后因监国鲁王驻跸舟山,间与朝会,理合开具朝单;恐涉欺君罪不可贳,是故酌量其中,权称贡生,犹然隐避初意。所以连次授官或京或外、倏高倏卑,殊无伦次,深贻识者之讥。其间荐主官衔、疏荐年月亦聊具大概,不能详记。盖之瑜少壮家修,本志功名钟鼎;痛愤憸壬构祸,立见社稷倾颓。幸邀两次特征,虽百年钜典远胜于科目、贡举,然颠厦非一木所支、大川岂一人攸济;且救焚当豫篝于曲突之先,枝柱必无补于栋挠之后:不得不忍情辞逊,原非欲沽名养高。高明自当洞察,毋烦琐屑具陈。即今逋播贵邦,开明适以辱国。既承台命谆谆,礼难任情默默。略节奉览,举笔涕零。丑虏匪茹秽污中夏,不能报仇复国,深媿非人;岂敢裂冕毁形,大羞父祖!近见海滨扰扰,不堪共赋于无衣;独羡贵国彬彬,思欲托身于有礼。顾忠臣、义士,原有国者之所乐成;念秦穆、晋文,知图霸者莫与比烈。倘借丘园一席之地,自凿自耕;庶征培植累世之恩,不降不辱。且瑜多方晦迹,事势久则必明;他日中国复兴,未必非友邦辑睦所系!更希涵监,不尽敷宣。

●答源光国杂问

仆系出于邾,后更为邹;秦、楚之际,去「邑」言朱。汉兴,流转鲁、魏之间。始祖为朱晕,汉丞相也。后有朱辅、朱穆,亦为三公;穆之直声震于朝廷,而吏治称之。入国初,先祖于皇帝族属为兄,雅不欲以天潢为累。物色累征,坚卧不赴;遂更姓为诸。故生则为诸,及祔主入庙,题姓为朱。仆生之年,始复今姓。仆族人谓寒宗为晦庵先生之系,其子为余姚令,故留居于此;持其诰敕、画像、家谱来证,中间惟有一世不明白。举宗尽欲从之;惟仆一人不许,谓『一世不明,其不足据便在于此。且子孙若能自立,何必文公;如其不肖,虽以尧、舜为父,祗得丹朱、商均耳』!寒宗入国朝来,登乡、会榜者七十九;如以仆征聘敕召冠之,则八十矣。贵国之法,只字片纸亦必简阅;少有违碍,一概投诸水火:墓志行状,何得携来!且先人例应谕葬,以国乱倥偬,大典未及举行;故诸事草草耳。

●与某

豚儿七岁能读书,日诵百行,一字不遗。然不能贤,胶柱而鼓瑟,不通于天下之理;仆甚不喜!然国变以来,亦能不为虏所污,隐居教授,家人藉以餬其口;不至如他缙绅家贫困狼藉,差强人意耳。大明未乱之时,合天下之缙绅,惟仆家独贫;国变之后,合天下缙绅,惟仆家独安。上蒙祖父世德,下亦赖豚儿舌耕餬口也。甚荷上公厚爱无已,然仆不敢轻出一言。闻诸孙多人,长者又当有子,则豚儿一年馆榖,常养二十人内外也,其贫可知矣;恐不能读书。其贤、不贤,益不可知矣。每思得一孙到此,方知先父母坟墓平安否;然不敢轻举。今年夏、秋间大泥船到,有一乡人赵姓者,其人似诚实;托其体访。若诸孙有佳者,携一人来;若未必佳,亦不敢轻易举动。仆亲戚沈鲁瞻一至海外,遂至性命之忧,事非易也。

上公大德,中心铭感。幸藉鼎言,先为致意;仆另当端谢也。

●与男大成

我以事无所益,已与汝作永诀;他日泉路父子相会,也总不必以家事乱我心绪。我家必无喜事;即有凶危,岂能相恤。故绝之耳,我岂非人情哉!

辛丑年曾寄一书于二郎,汝或闻之。我父坟近城邑,有事必遭践踏。我欲汝迁葬远处,同我母一山;或合、或不合,临时任汝酌议。我父故多年,恐骨殖俱朽;但作棺衾,掬取圹中之心,实于棺中而葬之,粗了人子之心。古人有书木板葬之者,亦此意也。汝母与汝继母,亦同葬此山;我总无归葬之理,不必悬母以待也。我高曾祖坟墓近城,而材木美大,必被残毁;然无可如何已。汝妹之柩,亦须搬回葬汝母之侧。此等事,汝今日做不来;但须先作经张,渐次寄汝为之。恐不言而死,死不瞑目也!

己亥年有杨姓、赵姓乡亲索家书,我恐为汝累,故不允;并不以行止告之。后其人复来,言汝家中事甚详,且言我孙甚多,是日孙女出嫁;未知果是几孙?汝馆榖餬口,而食指甚繁,其贫可知;然不能为汝助也!歠粥咬菜根,亦是好事;犹胜诸缙绅之家耳。汝伯父尚健饭否?汝诸兄何如?我以兄弟责善,又以满朝上疏弹劾,网罗密布,立刻擒拿;一时仓皇逃窜,不能入城与汝伯作别,至今悔恨无已。我兄弟一生如何友爱,而乃有此事!往年以恋恋汝伯父故,一步不离,是以不至失所;虽我不动于名利而笃于兄弟,然亦皇天之所以默佑孝弟也。不然,十六年名节,一旦烟销雾灭矣。汝诸伯及诸兄,可为我一致问!亲家近况佳胜?宗中叔伯、兄弟、子侄,无有不爱我者;但须择其人之谨慎知事者,为我一通候问!

近多病,不能详尽;多在十七叔书中。我遭家多难,汝当冠时,未曾冠汝、字汝;今汝有子、有孙而名之,非礼也。欲作一字寄汝,又有不可。盖汝之有字旧矣,今作一字遗汝,欲遵父则不便于俗、欲从俗则违父命,故不可也。可将汝字写来,以便已后寄书也!可将我高、曾、祖、考生卒年月日时详悉写来!我既居于此,当举祭祀也。

●祭显考某府君文(清康熙二年癸卯二月初五日)

维大明永历十七年岁次癸卯,二月辛丑朔,越五日乙巳;孝男之瑜谨以黄流庶羞之奠,致祭于显考皇明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府君、显妣皇明诰赠一品夫人前封安人之神位曰:

良辰届在仲春,值兹初度;不能称觞而上寿,胡乃灌鬯以降神!涕长陨而摧心,哀矣久伤彼岵;罪难穷于擢发,生而早丧其天!适当百岁之期,已抱过甲之痛;恨人事至不齐之极,故君子有终身之丧!冀酬罔极于将来,历溯有怀乎既往。未九龄而背父,早知匪蔚而伊蒿;逾六旬而思亲,空自呼天而抢地!老莱之子犹着斑烂之衣,戏庭何豫;方龀之雏递服斩衰之重,泣隅何辜!虽天性禀于父精,而式榖未渐庭训。黄口之伎俩有尽,止希乞怀抱之怜;蓼莪之少好非其,何足测方圆之用!音容已不能得诸想象,心神岂尚能识其规恢!恍惚可追,颂难述肖。翘首跂足,不能及几杖之父书,加膝和颜,惟日哺豆觞之口泽。孝亲教长之大略,仅仅得之故老之传闻;弟弟怡怡之款诚,种种犹是儿时之目击。方且昧于东西南北,奥莫窥于礼乐弓箕。乡先达爱屋及乌,谬有头角之誉、公辅之期,岂真如仲谋之子;我后人肯堂贻燕,乃至世德莫传、墓田莫扫,何容愈伯道之儿!故天下有无食、无庐、无衣、无褐之人,而莫穷于无怙;世间亦有瘖聋、痿痹、狂谵、孑疠之疾,而莫病于少孤!见人可喜之事而伤情,过遇伤情之事而泣血。家国地涂一败,吾亲舍违廿年;不敢自同于犬羊,又复两乖于忠孝!昔在交趾,慨慷辨折,风节或善于平陵;今居日本,学陋德凉,闻望犹惭于潞国。既不堪是父之子,又何足为人之师!岁饩粟于安东,无忝食伯夷之树;生自绝于嬴博,何日凭延陵之碑?诚知至亲之无文,宁敢陈芜词而将父;奈何疾痛而无告,庶几沥血诚以吁天!一滴格于九泉,谁云有酒之既载?肆筵越在两国,妄希「如在」而来歆!其以庶孙大咸(字咸一)、孙女高(字柔端)祔享。尚飨!

●答小宅生顺(清康熙三年甲辰)

初识荆颜,惓惓慰谕;深铭厚意,敢效区区!仆以中华丧乱,义不应死;漂零海外,已二十年。幸蒙樾荫,许得留止贵邦,全忠臣孝子之节;非独有大造于仆,远近莫不闻知,亦所以章贵国之明于大义也。兹得偃仰栖迟,毕其余生足矣;宁敢有厚望哉!

仆初学之时,固有用行之志。逮夫弱冠不偶,彼时时事大非,即有退耕之心;荆妻颇能一德,饶有孟光、桓少君之风。而父兄、宗族、戚友不听,不得不勉强应世,实无心于富贵矣。壮年谬膺主眷,起家远过东山。然国是颠危艰难,十倍典午;是以屡违诏命。依稀蔡道明竟日临轩,举朝纠劾,祸将不测;星夜潜踪,自窜海曲。仆素民物为怀,绥安念切;非敢以石隐为高,自矜名誉。但一木之微,支人既倾之厦,近则为他人任过,远则使后之君子执笔而讥笑之,无为也;故忍死不为耳。仆事事不如人,独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似可无媿于古圣先贤万分之一;一身亲历之事,固与士子纸上空谈者异也。今寂寥海壖,祗希十亩之园,闲闲泄泄;多者十余亩,种植瓜蔬易粟餬口。非为固厄,何有咨嗟!至于我道泰否、气运盛衰,仆不敢与闻;仆固非其人也。若果士大夫专意兴圣人之学,此诚天下国家莫大之福、莫重之典、莫良之务!惟台台共相敦勉焉。仆虽远人,不惟举手加頞,亦日夜拭目思见德化之成也!

又曰「除一方之害」;愚窃以为不然。仆闻之:本必先拨也,而后风颠之;心必先惑也,而后谗乘之。高堂广厦,主人旷而弗居,则必有狐狸鬼怪从旁窃入而据之矣;元神荣卫,不能自固,则寒热风邪交至侵寻而为之祟矣。上公元侯、大夫君子,果能知先王之道之为美,修而明之、力而行之、作而兴之、威而惩之,则政治自善而风物聿新;洪水平而鸟兽之害人者消、圣教明而异端之害民者亦消,又何待于除之而后去哉!此非和阳五山、京师五山能遗臭流毒巢穴而蓁塞之,是乃主持政务者之过也。武将悍卒闲居退处,得禄而无所用、积金而无所泄;又上畏宪令,不敢有所举行。及夫细民富室黠慧之士饱食煖衣,群居无事,安能郁郁兀坐屋子下;乃思招提兰若引类呼朋,说法听经、谈因论果,冀忏从前之罪过,妄希身后之福缘。于是穷愁抑郁、罪恶过多之流,一皷而牢笼之矣。彼释子恣其颠诬,万千变化;愚迷欲生极乐,一味贪痴。政如寒热风邪交侵迭乘而不已,岂非元气不固之患哉?彼诚知圣王之道之为美,则名教之中自有乐地,君臣、父子之际无限精微;家修之尚惧不足,何有余功及于邪径耶!仆故曰:是主持政教者之过也。

或者谓贵国尚武,何必读书!是未知古来名将读书者之多也。为将而不读书,则恃勇力而干礼义;能读书,则广才智而善功名:彼恶知之!

谬承深爱,故敢自献其愚;任笔极言,不顾忌讳。若夫自伤落魄,至烦援天以明诏之,仆实未尝有此。草庐容膝,歌咏先王,有敝门人安东省庵一人:志同道合,亦足为不孤;断虀划粥,亦足以不馁。生中国不用而不悔,安望居贵邦乃得行圣人之道:况景在桑榆耶!厚意诚无限,仆自揣陋劣,故不敢有此奢望也。连日以敝门人事须,报复迟迟,幸惟原宥!

●答小宅生顺问

问:交趾去南京几千里?所谓台湾、东京、安南皆交趾之种否?交趾,古五溪蛮否?

答:交趾先为布政司;以其数反覆,宣宗皇帝弃之。贡道由广西南宁,几及万里至京。东京、安南,即交趾也。台湾为海中一岛,近福州。五溪蛮,则湖广沅、辰之峒蛮也,非交趾。

顺曰:古来中国称我邦曰「倭奴」,是非我邦之通号;近世入寇贵国,皆筑紫九州之人乘乱逃逸,钞略沿澥,遂视之为盗贼。此不可不辨!

答:中国与贵国不通之故,皆边吏之罪;天子远在万里,竟不能知其情。仆久有此志,又平心夷气,绝无客气为梗于中:倘有中兴之日,仆得仗节归朝,特当奏陈其颠末。若先朝露填沟壑,贵国之污名永永不白;而中国之边疆,未得无事也。入寇之时,淫乱惨毒备至;加之恶名,不宜入乎?

●与安东守约(清康熙四年乙巳)

贤契两次过长崎探我,五月初十日无故坚意欲回,有恙亦留之不住;致有前日之疾,■〈兀王〉羸困惫,心甚忧之!未知目下何如?腹痛泄泻,岂堪久而不止;久则脾泄矣。惟加意调摄;早痊,速寄我知之!前言江户寄书极便,云每月两次飞报;别来五十日矣,岂遂无一报耶!

不佞于七月十一日到东武,因冒暑致疾。十八日见水户上公,礼貌甚优;上下俱已申饬,肃然可观。次日早,即令儒生小宅兄到寓致谢;云『昨日有劳,诚恐受热,相公心不自安;特令某来致意』。此礼甚好。又云不佞老人有道,朱鲁璵乃字也,不敢称;欲得一庵斋之号称之。不佞答言『无有』。三次致言,今已将「舜水」为号。舜水者,敝邑之水名;古来大名公多有此等,如瞿昆湖、冯巨区、王阳明,皆本乡山水也。今拨住中房,修理完日入屋。十九月,上公奉命就国;来月初三、五启行。即日已画图遣去,复造房于水户;房屋完日,不佞复当至水户居住。明年夏秋,方得回江户。一别之后,遂与贤契如此辽阔;人生之事,何可意料!

上公大约有建学校之举;入境以来,德誉日隆,未闻疵政。久与之后,另当一一奉闻。必得款语,方可及于他事。奈适逢其匆匆,尚须异时也。观三省一事如此温言相答,必非不好士之君矣。三省近来颇跳跃,不循礼;小儿难驯易败,故须重慎也。且看后来如何耳。

时下令宠已当弥月之期,既得佳儿,即当速速于贵国主处附信闻报。仁者有后,不卜可知;然亦须一听佳音也。并将贵恙如何?详细寄我!外来往书稿三篇,附览。移房之后,或者少闲;然初到,往返必不能已也。

尊公不另书,幸藉贤契详悉奉闻。

●与陈遵之(清康熙五年丙午)

往时弟与兄数日不晤对,便胸中作恶;今乃以世事迁变,遂致分处各天。冉冉岁月,总无音耗;孤踪独处,何以为情!

己亥春,咸儿至,才闻动定。知兄悦豫安好,门阑亨泰;尊嫂亦康健无恙,令爱王伶俐足以悦亲:稍慰阔怀。兄性安舒和厚,其得上寿者,理也;嫂氏如此弱质、如此重病,乃亦至今安宁,此诚喜出望外。

十余年来,在交趾时,已知小女柔端故于七月十四日;然此书之到已迟数年,书尾不载年月,未知其终于何年也!小女性刚决,身佩利器者多年,日夜不离;弟素忧之,嫂氏亦素忧之。今未知其死之故!但闻嫂氏与令爱哭泣无度;又闻兄家祭毕,次日别设祭筵,为位陈设裳衣,嫂氏酹酒痛哭,令爱哭之甚哀。诚感嫂氏过爱此女!吾女明德淑顺,动合矩度,不独乡邦称之;即璵嘉兄之主自命一世人豪,且于纲常伦纪之间不甚关切,亦深为叹服曰:『非此父,不生此女』!弟宁不痛之!且乱离以来,诸家祭典隳废,弟岂不欲嫂氏数数而祀之,即吾女可以无馁;但异姓之女而专祭于陈氏之门,恐于礼不合。惟兄酌之!乞兄将其死之年与月日时示知,并将其死之故寄我!辛丑年烦许疑之寄书,内言此事;未知其沈浮也。吾女举世无与比,又弟所钟爱,岂致疑于骨肉之间;弟今当为文以祭之。但恐一时少有差违,而弟直言其生平,便有誉儿之失。此文一出,虽无媿于人之耳目,而有愧于天地。故宁迟之一、二年,必待兄与我子侄之书至而后成之、而后为位而哭之也;千万千万!

咸儿即于此年六月十七日患伤寒;五日而热除,弟禁其饮食。次日,虞氏之母昌言曰:『老相公没主张!如此热天,久不进食,必致不起;后生强旺,必不能堪此』!时宾客如云,必要求见;弟出见客,而窃以稀粥餔之。是夕即复热,喘急一夜而亡。此子惑于邪言,以口腹而丧其身,固不足惜;特弟老年失壮子,更觉伶俜孤苦耳!寄柩他山,未知存毁。

叔公处何如?叔婆安好否?弟不能尽分毫情礼,于心歉然!彼时候四舅不至,故致此大欠缺也。元实兄、斗东弟,近状何似?欲如往时欢聚,复可得耶?姚亲家近况必佳?兄曾产育佳儿否?共有几子、几女?兄家本不甚饶,祗以伯母勤力所致;迁革之后,不致销落否?诸家祈兄乘机一问之!彼此耆耄之年,不能少有寄将,而但空口问讯,诚媿于歆!然情之所至,自不能已也。令甥必佳招官老成来(?),与前应不同。

弟飘流无已时,近亦留住日本。日本国之禁,三十余年不留唐人;留弟乃异数也。

去年六月,应宰相源上公之招,来至江户,极蒙优礼;在日本国,共诧以为未尝经见之事。上公乃为当今之至亲尊属、封建大国,列为三家。盛德仁武,聪明博雅;从谏弗咈,古今罕有。弟处宾旅之位,不能有所裨益;而尸位廪饩,深用为媿。上公让国一事,为之而泯然无迹,真大手段;旧称泰伯、夷、齐为至德,然为之而有其迹,尚未是敌手。世人必曰古人高于今人、中国胜于外国;此是眼界逼窄,作此三家村语。若如此人君而生于中国,而佐之以名贤硕辅,何难立致雍熙之理。世子亦能仰体尊意,近更婉曲绸缪。弟于如许大功名、大权势,弃之如敝屣、逃之如没溺;岂今墓木已拱,乃思立功异域!但遭遇如此,虽分在远人,亦乐观其德化之成也。

此书与兄作永诀,故缕缕至此。闲暇之时,每饭心未尝不在兄所;然今生岂能有再见之期,徒虚想耳。倘弟诸孙中有可者,兄但预先点简一人,八岁以上至十余岁皆可;英俊有耻者为上、性行纯洁者次之、循循雅饬者又次之,若粗野顽劣者则不如不来为愈。俟明年有便,当为之计也。先父母坟墓事,在小儿书中;幸祈阅之!兹不能尽,种种均附来友口道;来友颇似真实,不必过于惊疑。中怀无限,不能尽悉,心炤而已。

●答黄德舍

十月二十二日得贤侄手书,欢喜之极!此书得之意外,不及开缄,执书而与二三门人言贤侄少年老成,在舟周全,到贵乡事事周匝,宛然如在目前。其年事不如意以后,竟不相闻问。今忽得此书,遂如面晤。今相去数千里,安能使至此欢然道故!

开缄知尊翁、尊堂相继辞世;七年困顿,惨然心目!令弟几人?颇能成立否?若贤侄独力赡养之则大费拮据,奈何!然无父之子,更须加意收衄教训,不可使之失所!

令亲延到东宁,景况何如?先年曾有附候书,彼时已知事绪不佳,亦有少物寄将;大约托俊使,今已失记的确矣。蓝三官既已不幸,有令郎否?其家何如?兴官何如?许仕官何如?

承寄细袜一双领到,谢谢。此间无物可以申意,薄具白金十两,少展畴昔之意;惟祈监存!来书无月日;已后有书,须一到即寄,迟则无及也。

●答奥村庸礼(清康熙八年己酉)

二月十三日接贤弟手书,知公务填委;询来使,知新禧骈集,又知有益禄之庆:深为慰悦!凡在知交,亦与荣施;况不佞谊更深切乎!

不佞今年七十,拟于旧冬告老;适值宰相上公无暇,延至今年正月二十四日,此书方得上达,而上公不允。不佞以老迈愦昏,意在辞谢西归;书到时,事在未定,故不即答。其后上公屡屡遣人致意,谓不佞客也,与他仕者礼异。而上公日夕亲近之人,到寓备言上公礼意之厚,且云『任凭先生如何说,上公如何肯放先生去』。其人又缜密,言必不苟。不佞思归亦无家,与中原人居中原者不同。且上公意思勤勤恳恳,而必欲辞归,近于要君徼名矣;于礼未为至当,故不敢复言。明年会当辞禄,惟留少许以养生耳。目下拟作身后之事,材木既难得,但市一中下者以为之殓手足形,使之速朽已耳。三月来,遂有游赏文字之役。四月初二日病起,遂连连绵绵一病缠身,无三、四日清燕;至十一日来稍可。

七月间,复惠翰札,兼承越中白麻布五疋、能登鲭鱼二十尾;即欲作书奉答,而次日即病,至今缺然!而贤弟惓惓勿替,问遗相继;时于木顺老处展转问询,又于门人弘济处访察贱体何如。贤弟之于不佞,可谓深挚而婉曲矣,谢何能尽!至于七十贱辰,本不足称庆。荷上公厚恩,无所不至;虽至微细事,莫不精虔恳恻:富而不骄、贵而能降,使人感刻涕零,不独几杖之锡而已。闻之于远,未能详尽;且人能见其外,未能知其诚。不佞际此殊遇,深愧无以为报。贤弟闻之而喜,宜乎其喜也;乃又远颁厚贶,受之为赧!但谊在通家,势无可却,惟怀铭佩也。

令郎于今冬完姻,又闻子舍甚嘉;此是诒谋大节,高、曾以下咸宠赖焉,深为贤弟喜之!外具湖笔、斗方二种,其乃秀才人情而已;惟希炤存不宣。

●答王师吉

展读翰教,真有再生之喜。前年弟力劝亲翁稍迟观望,而亲翁急于求富,攘臂先登。去后遂闻闽、广凶耗,深怀危惧;内地大哄,而外船自投罗网,岂能安全!嗣后频闻异同之言,益致忧疑;每每与高尾兵左卫门言此事,深咎亲翁好勇。八、九月间,忽书中有「三官」字样而不言姓,心固疑之。岁终忽接手书,抵掌大笑;无端别得一益友,喜可知矣!虽资本亏损,然当以身为重,不可熊掌、生鱼必求兼;果有此,彼苍亦不佑也。

弟六月间行,欲与诸亲友一晤而不可得;诸事当备于兵左卫门家报中,更不复赘。近者上公礼待日益隆重,今年正月以来,赐肩舆直入朝中。二月间,弟下体患一肿毒。上公亲临视疾,事事周挚;使命馈遗络绎于道,诸卿大夫无不亲来视问。半月之间,上卿有视问八次者。方之于古,惟魏文侯之于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或者庶几。今上公聪明仁武远过文侯,而弟朴■〈木敕〉椎鲁,大媿此三贤矣。特恐黔驴技尽,为诸乡亲羞耳!

上公谕令接取小孙来此;若得一可意者,晚景少为愉悦,稍解离忧耳。一到长崎,便须蓄发如大明童子旧式;另做明朝衣服,不须华美。其头帽、衣装,一件不许携入江户;弟不喜见此也。其随来之人,不妨以日本衣易之,亦不可以彼衣被体。祈亲翁与文伯兄商之教之!

●与诸孙男(清康熙十六年丁巳四月二十一日)

我离家三十三年,汝辈之生,尚不得知,况能育养成长。汝父教授餬口;前箬里堰杨姓者来,云我孙甚多,食指繁,则家道益致艰难矣。然汝曾祖清风两袖,所遗者四海空囊。我自幼食贫,虀盐疏布;年二十岁,遭逢七载饥荒,养赡一家数十口,无有不得其所者。汝伯祖官至开府,今日罢职,不及一两月家无余人。宗戚过我门者,必指示人曰:『此清官家』;以为嗤笑,非赞美之也。岂但我今日独薄于汝辈;勿怨可也。

我今年七十八岁,衰惫不可胜言;思欲得一子孙,朝夕侍奉。汝父虽无恙,年将六十,不可远行;且又一家资以为生者。汝兄弟中,择一性行和顺、举止端谨者来。有才者不可来,留以力养父母、主持家门。年十五、六以上,即可。汝辈既贫窘,能闭户读书为上;农圃渔樵,孝养二亲,亦上也。百工技艺,自食其力者,次之;万不得已,佣工度日,又次之;惟有虏官不可为耳。古人版筑鱼盐,不亏志节;况彼在安平无事之时耶!发黄齿豁、手足胼胝,来亦无妨。汉王章为京兆尹,见其子面貌蠢恶、毛发焦枯,对僚属便黯然销声;我则不然也。为贫而仕,抱关击柝,亦不足羞;惟有治民管兵之官,必不可为!既为虏官者,必不可来。既为虏官,虽眉宇英发、气度娴雅,我亦不以为孙。凡事但禀命十七叔公同汝外祖而行,亦须各讨一亲笔书以为验;勿谓我无书遂不答也。

十七叔公及汝外祖姚亲翁皆盛德君子,敦重温和,理当有寿。十七叔婆无恙为慰;为汝姑娘数年痛伤,哭泣不已,恐或以此致疾未可知!十七叔公今年七十四,汝外祖与我同年生,若得回籍叙述兴亡,足为一乐;未知有此日否?祖宗坟墓托汝,亦力不能及。来时,须往汝姑娘殡前辞行,直言所往;汝姑娘性至孝,且魂气无不之,或自随来也。十七叔公书,略则不可、详则恐为渠家累,故不为也;即以此书送看。汝来时,须得二人跟来。我家旧仆,老者凋零、壮者星散,阿钟、大招、小招虽最小,亦将六十,随行亦自无用;且亦不知在否。

闻汝表姑哭汝姑娘,每祭必致哀恸,数岁何能如此;今适谁氏?伯祖尚存否?汝从母几人平安?往年呼汝二伯,此信曾到否?今来亦不能见矣!姚亲翁家,不待访问,自然知悉。马渚陈四太叔婆尚健否?惟庶出一子,今何如?西门南城下邹元实一家,此我自幼同窗;其东邻斗东叔公,元实长我一岁、斗东少吾一岁,亦同窗:俱无恙?东门成我叶年伯讳大受者,其家无恙否?大约住黄山桥园中三亩田头。恕铭先生讳锦者,其家无恙否?其余欲问者颇多;但汝来不宜昭彰,止问此数家最相切者而已。

外阁部陈木叔老师讳函辉(原名炜),台州临海人;乃我本房座师,与我最相契。

今有子孙否?子孙何如?住宁海亦未可知。礼部尚书吴稚山老师讳钟峦,常州武进人。此我恩贡座师也;我贡劄「为开国来第一」,乃吴老师笔也。今其子孙何如?吏部侍郎朱闻远老师讳永佑,松江华亭人。其子望侯,今何如?我欲携其幼子某官来,老师见识不明,而止留得一人;斯幸已。已上三家,汝不能亲往,须汝兄弟一人特去;或不能及待,汝行后问得的确,寄书亦可。常州五、六日程,台州三、四日;若至松江,须便问阁部张鲵渊家何如?鲵老张肯堂,松江华亭人;欲与我相亲,我三次拒绝之,是以与我极不相好。然其临死一节可取,不料其能决烈至此!其子张至大无恙否?住松江东门外张塔桥北。胡钟有家何如?令尊号慰余,尚健否?住寿星桥下塘(即张塔桥东)。

四月二十一日书。

此书本与汝父元楷(字是士则否?今忘之已);旧年有一卢姓者来,云已物故。我虽不信,然五十七岁人,死亦常事;故寄与汝辈耳。

● 与孙男毓仁(清康熙十八年己未)

日本禁留唐人,已四十年。先年,南京七船同住长崎十九富商连名具呈恳留,累次俱不准;我故无意于此。乃安东省庵苦苦恳留,转展央人,故留驻在此;是特为我一人开此厉禁也。既留之后,乃分半俸供给我;省庵薄俸二百石、实米八十石,去其半止四十石矣。每年两次到崎省我,一次费银五十两,二次共一百两;苜蓿先生之俸,尽于此矣。又土仪时物,络绎差人送来。其自奉敝衣、粝饭、菜羹而已;或时丰腆,鱼鰕数枚耳。家止一唐锅,经时无物烹调,尘封铁锈。其宗亲朋友,咸共非笑之、谏沮之;省庵恬然不顾,惟日夜读书乐道而已。我今来此十五年,稍稍寄物表意,前后皆不受;过于矫激,我甚不乐,然不能改也。此等人,中原亦自少有;汝不知名义,亦当铭心刻骨,世世不忘也。奈此间法度严,不能出境奉候,无可如何!若能作书恳恳相谢,甚好;又恐汝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