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如,

我觉得,“小姐”比“女士”不肉麻得多,你以为如何?

“她”字完全是多事;“他对她说”固然明白,“她对她说”岂不仍旧弄不清楚,还要分写作“枕”和“”?

讲来讲去全是有闲趣味。再会。有人说,宋清如很滑稽。

昨天火车里看见一个年纪很大了的女学生,胖得像猪一般,又有一个瘦得很的中年妇人,面目可憎的样子,衔着香烟老走来走去,真不应该有这种女人。我以为林黛玉式的美人在中国还是需要的,与其病态丑或健康丑,那当然宁可病态美。

昨天一下火车便去看电影,华雷斯皮莱的《自由万岁》,这是张难得的片子,我勉强使眼泪不流下来。虽然以个人的好恶而论,对于这位莽汉型的主角,我并无特殊的好感,如有人所批评的,华雷斯皮莱只能浮面地抓住观众的情感,但不够深刻。这位丑男子的地位评价,总该在George Arliso, Charles Laughton, Paul Muni, Edward E, Robinson诸人之下,比小白脸们那自然要高得多了。出来不知天下雨,而且很大,索性到对过金城里去买五角钱票看《新女性》,第八个失望,片子长得异乎寻常,说明书弄了一大篇,我想导演者还算聪明,否则按着中国影片的拖拖沓沓的老毛病推想起来,这么纷繁的头绪准得演上一整天才演得完,然而看下去是多么无精打采啊!同样的题材,《三个摩登女性》确不愧是成功的优秀作,女人除了教训意味太浓之外,也不失为流丽干净。

我常常想不出你所说的看书是看什么一类书。

你会不会玩麻将牌?那并不是怎样有趣的东西,有时会使你非常心烦,但一陷入方阵之后,简直无法摆脱,完全不想罢手了,因此是费时失业的东西,并且能使亲人暂时变为冤家,因赌牌而两亲家母争吵或母女不和,是最普通不过的事。如外国的纸牌之类,如果目的不是为赌钱,只是游戏而已,那不久就会厌倦的,但麻雀牌的魔力要大得多,它需要更复杂的勾心斗角,同时又要看手风牌势,讲命运,各人的个性也最能在打牌时看出来,有的是越输越吵,有的却越输越静,有的迟疑不决,有的当机立断,有的老谋深算,有的粗率卤莽,有的敢冒险,有的讲持重稳健,有的随随便便,有的心无旁骛,洋洋乎大观哉。至于等待一张需要的牌的心境,是和恋人的心境并无二致的。

从前星期日也可以整天住在家里,近来老想“到上海去”(在我们这里是这样说的),太费时间,从提篮桥到抛球场一段电车总得一二十分钟,等车子的时间不算,到法租界去得四十分钟,没有特别的事总不大上算。我最常到的两条路是四马路和北四川路,四马路自然是因为书店的缘故,其实那是最最俗气的一条马路。静安寺路霞飞路是上海最好的两条路了,但我不能常去,北四川路颇有名士风趣,夹在广东人和日本人之中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吊儿郎当。南京路是《东方杂志》,四马路是小报,霞飞路是画报,北四川路是《论语》、《人间世》。

今晚没事做,因此写信,虽然并不高兴写。

《新女性》我不知怎么说好,主角阮玲玉饰妓女等之类是成功的,扮女作家真太不像了,表演老是那个“型”,如果原谅她扮这角色的身份不配的话,那么至少得说她一句毫无进步,看她从前的作品要比现在的作品满意得多。人和蝴蝶一样,也越变越难看了。立起身走出的时候,已过七点钟,已经映过整一点钟,照本事的情节看起来,似乎还不过三分之一的样子,叫人打哈欠的东西,谁能耐心这么久坐下去,尽管它的意识十分正确。因此想到《香雪海》的导演手法确值得称赞,虽然是那么庸劣的故事,却是像美丽的小品文一样抒写出来,简单的情节,不多的人物,灵秀的表演,在去年度可算是最成功的一张了。

祝好人好。

朱生豪 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