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固要物色一位佳丽,娶为妻子,但因为挑剔过于苛刻,始终不能如愿。在客居清河的时候,住在松城南门外一家客店里。有人给他提了一门子亲事,对方是潘家的姑娘,双方门当户对,媒人约他一天早晨在龙兴寺相见。眼见要和富家美女缔结良缘,真是大喜过望,一夜睡不成寐,天色未明,就爬了起来,梳洗已毕,便去赴约。长空暗澹,新月犹明。到了兴龙寺,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台阶上,藉着微弱的月光,正在独自看书。身旁的地上,摆着一个小布袋。

魏固十分纳闷,心想在这么早那个老人看什么书呢;他从老人的肩膊后往前面探头看,原来一个字也看不懂。真草隶篆以及钟鼎文他都研究过,这本书上的字却不明白。

‘请问老先生,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啊?我想天下的文字我都认识,可是从来没见过这种文字。’

老人微笑道:‘你当然没见过。这不是你所懂的文字。’

‘那么这是什么文字呢?’

‘你是个凡人,这本书是一本天书。’

‘那末说来,你是个神仙喽!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又有什么稀奇呢?是你出来的太早了,你看这个时候,正是昼夜之间,阴阳交界的时刻,行人一半是神仙,一半是凡人。当然你也分不清楚他们。我是专管人间的事情的。一夜之间,我必须各处去查对我所管的那些人和他们的住址。’

魏固追问道,‘你管的是什么事情呢?’

‘婚姻大事。’

魏固一听,觉得非常有意思。他说:‘请老先生原谅,你正是我要请教的人哪。我早就想从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家找个姑娘,娶为媳妇,可是始终办不到。今天早晨,我老实告诉老先生,我是应媒人的约会来的,对方是潘家的姑娘,都说她长得漂亮温柔,人品又极好。老先生告诉我,这门子亲事能成不能成呢?’

老人问他说:‘把你的姓名住址先告诉我。’

魏固告诉了他。老人用大拇指把他手里的书翻阅了一下,抬起头来说:‘我恐怕成不了,你要知道,一切姻缘都是天定。都在本书上写定了。你的太太现在才二岁。她到十七岁的时侯,你才能娶她。不用发愁。’

‘这还不用发愁,你说是不是我还要打十四年光棍儿?’

‘不错,不错。’

‘那么我和这潘家的婚事也没有指望了。’

‘当然。’

魏固也不知道老翁的话当信不当信。只是又问道:‘你这布袋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呀?’

老人蔼然笑道:‘都是红线。这就是我的事情。我注意这本书里注定当结为夫妇的男女,看见他俩一落生,我就在夜里前去,把他们的脚用红线儿牵系起来。红线一结好──我总是结得很牢固的──什么也再解不开。也许一个生在穷人家,一个生在富人家,两家也许山南地北,相隔千里,两家也许有世仇,可是男女两人,总会结为夫妇,姻缘成就的,一切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哪。’

‘我想,你把我们夫妇也早拴好了。’

‘不错,我已经拴好了。’

‘将来要嫁给我为妻的那个二岁大的小女孩儿,现在在哪儿呢?’

‘她呀,她现在跟一个妇人在菜市卖菜呢。他们离这儿不远,那个妇人天天早晨到菜市去。你若是高兴去,等天亮之后跟我到菜市去,我指给你看看。’

天已经亮了,跟魏固约会的媒人并没有来。老人说:‘你看,等也没用是不是。’

两个人闲谈了一会儿,魏固觉得跟老人谈得痛快。老人说他自己很欢喜他的工作。他说:‘根红线功用真叫奇妙。我眼看见,男女长大,各人在各自的家里,有时候儿各不相知,可是日子一到,两人一见面,立刻坠入情网,完全情不自主。若有别的男女插足进来,就被红线绊倒,有力难解,必致寻了短见为止。这种事情,我看见不少了。’

菜市离龙兴寺不远,现在正挤满了人。

老人向魏固点头示意,提了布袋站起身来说:‘来,跟我来。’

到了菜市老人指向一个菜摊,一个头发蓬松,浑身肮脏的老妇人正站在那儿卖菜,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老妇人两眼有角膜翳,差不多看不清什么东西。

‘她就在这儿。那个孩子将来就是你的妻子。’

魏固低声骂道:‘你什么意思,简直跟我开玩笑。’他向老人转过脸来,怒冲冲的。

‘我跟你说的是正经话,那个孩子命很好。他一定会嫁给你,跟你过得很美满,将来儿子做了官,她还要受封诰呢?’

魏固看那个皮包骨头的穷孩子,真是万分沮丧。他想跟老人争辩,可是当他回头一看,老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一个人走回店去,一则因为约会的媒人没有到,二则老人的话听了又将信将疑的,真是灰心丧气。自思身为读书之人,如不能娶良家女为妻,至少也当从歌楼舞榭弄个美女。越左思右想,越觉得娶那么个肮脏娃娃实在于心不甘,真是荒唐可笑,愁肠百结,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早晨和仆人一同到了菜市。他答应厚厚的酬谢他的仆人,仆人若是能用刀斫死那个孩子。主仆二人看见那个老妇人又带着孩子在那里卖菜。仆人乘机抽出亮光光的尖刀,何那个孩子刺了一下,立刻转身跑了。孩子哭起来,大人喊道:‘杀人啦!’于是菜市大乱,魏固主仆乘乱逃去。

魏固问道:‘扎着了没有?’

仆人道:‘没有。我刚比准,孩子突然一转头,大概把眼眉左右擦破了一点儿。’

魏固匆匆逃出清河,菜市这件事情人们转眼也就忘怀了。

魏固又西行到了京城,前一次婚事无成,心灰意冷,对结婚一事,再也不想了。三年以后,跟谭家一位小姐定了婚。谭家是当地名门,魏固觉得那真是一门绝好的亲事。小姐念过书,貌美多姿,是无人不知道的,朋友都向魏固道喜,结婚大典正在准备,一天早晨他忽然听到恶耗,小姐寻了短见。原因是小姐早已钟情别人,婚事已近,愤而自杀。

随后两年里头,魏固对于婚事,丝毫不再思忖。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不再打算娶个名门闺房。一天,他在乡间一座寺院礼遇见一个地主的女儿,二人一见钟情,乡女尤其情痴心至。二人订婚之后,魏固进京给女方买绸缎珠宾。回来一看,乡女身染重病。他一心等待,不料病症缠绵,一年之后,乡女竟头发脱落,双目失明,教他去另娶贤德女子为妻。

又过了几年魏固才又说妥了一门子极如意的亲事。小姐不但年轻貌美,而且读书善画,爱好丝竹。既没有情敌纠缠,双方顺利订了婚,婚礼前三天,小姐在路边行走,踩翻了一块圆石头,竟而跌倒毙命。事情这么蹊跷,竟像造物故意弄人。

魏固现在算死心塌地信服命运了,想结婚遭尽了折磨,再不敢物色女人了。他在香州衙门里做事,颇尽职责,知州王泰要把侄女嫁给他。

这件事触起他的隐痛。他说:‘为什么要把侄女嫁给我呢?我年岁太大了,不应当再娶了。’

对方一味勉强,魏固只好答应,不过心里只是淡淡的,直到婚礼举行的那天他才看见小姐。小姐年轻轻的,他很满意。不论怎么看小姐都不失为一个好妻子。

结婚之后,妻子的头发总是梳得遮盖着右鬓角儿,他看来那种样式很好看;至于为什么总是梳成那个样式,他却不明白。几个月以后,魏固对妻子疼爱之情与日俱深。一天他问说:‘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梳发的样式呢?我是说,你为什么老教头发垂在一边呢?’

他的妻子撩起头发,指着一个疤说:‘你看。’

‘这是怎么落的呢?’

‘这是我三岁的时候落的,那时候父亲在任上亡故,母亲和哥哥也在那一年去世,只剩下奶娘抚养我。我们有一所房子,离松城南门不远,当年我父亲就在松城做官,奶娘种菜园子,菜就在菜市上卖。有一个贼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在菜市上拿刀想斫死我。真不知为了什么,因为我们并没有仇人。他没伤到要害,只在右鬓角上落了个疤。因为这个我总是用头发遮盖着。’

‘那个奶娘是不是差不多双目失明的样子?’

‘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那个贼人。这简直太奇怪了。没有一点与命运不合的。’

魏固于是把遇见老人的事情告诉了太太,整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太太告诉他说,她六七岁的时候,伯父在松城找着了她,带回了香州,她就住在伯父的官府里。魏固夫妇二人知道他们的姻缘原是天作之合,相爱益笃。

后来生了个男孩子,起名叫魏昆,后来做了太原府的府尹,母亲受了朝廷的封诰。

松城的知州听到这件事,就把魏固当年住过的那个旅店改名叫做定婚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