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舆氏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其存心。而禽兽之中,乃有麒麟凤凰,不践生草,不食生虫,酋耳但食残暴之虎,獬豸唯触不直之人;鸟能反哺,羊有跽乳,其存心皆可以为朝廷旌仁孝而扬德威。他如蟹至期而输稻,蜂轮值而卫王,唐明皇之象不肯为禄山作舞,昭宗之猿不肯为朱温起居,宋少帝之白鹇殉帝于海:是物知有君臣也。莺哀其子而肠断,猿抱母皮而死:是物知有父子也。平章之鸽,死殉其雄;郡佐之鹅,克和其配;汾水之旁有雁丘,盐城之湖有烈鸳:是物知有夫妇也。横空之鹤,代鹊杀蛇;北平王氏之猫,能哺他子:是物知有同类也。陇山之鹦鹉思上皇,襄阳之燕殉王女,孙中舍之犬负米,姚生之马鸣冤,陈州之鹤伴老,鹤州之骡逸归:是物知忠于所事也。熊分果以饷堕坎之人,虎弭耳而舍抱哭之母,猓然性爱其类,杀其一而致百亡;鱼伤鬐触之儿,身亦触石而死:是物知有仁义也。翁媪之猴,日守待葬;侯家之鹿,断角以殉,至放生之鳖、释命之鸡,俱能图报救死之德:是物知感恩也。洪店奔牛,悲鸣而诉王臻之诬杀;夹道蝌蚪,昂首而诉商仆之戕生:是物知贤守令也。然则物何异于人哉?微独无异,抑恐世之不若者众矣!家公向欲汇集一帙,为《圣师录》,本诸扬子“圣人师万物”句,因病不果。予小子闲阅往籍,窃取其义而识之。博物君子,得无责其不备耶。

白鹇

崖山之败,陆秀夫抱祥兴帝,与俱赴水。时御舟一白鹇,奋击哀鸣,与笼坠水中死。

陈州倅卢某,蓄二鹤,甚驯。一创死,一哀鸣不食。卢勉饲之,乃就食。一日鸣绕卢侧,卢曰:“尔欲去,不尔羁也!”鹤振翮云际,数四徊翔乃去。卢老病无子,后三年,归卧黄蒲溪上。晚秋萧索,曳杖林间。忽有一鹤盘空,鸣声凄断。卢仰祝曰:“若非我陈州侣耶?果尔,即当下。”鹤竟投入怀中,以喙牵衣,旋舞不释。遂引之归。后卢殁,鹤亦不食死,家人瘗之墓左。

元裕之好问,于金泰和乙丑,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捕得二雁,一死,一脱网去。其脱网者,空中盘旋哀鸣,亦投地而死。裕之以金赎得二雁,瘗汾水,垒石力识,号曰“雁丘”。

顾敬亭稼圃傍,有罗者得一雁,铩其羽,絷其足,立之汀畔以为媒。每见云中飞者,必昂首仰视。一日,其偶者见而下之,特然如土委地,交颈哀鸣,血尽而死。

正德间,有张姓者,获一雁,置于中庭。明年有雁自天鸣,庭雁和之。久而天雁自下,彼此以头绞死于楼前。因名楼曰“双雁楼”。

王一槐教谕铜陵,有民舍除夜燎烟,辟除不祥。一雁偶为烟触而下,其家以为不祥也,烹之。明日,一雁飞鸣屋顶,数日,亦堕而死。

襄阳卫敬瑜早丧。其妻,霸陵王整妹也,年十六,父母舅姑咸欲嫁之,誓不许,截耳置盘中为誓,乃止。户有燕巢,常双来去,后忽孤飞。女感之,谓曰:“能如我乎?”因以缕志其足。明年复来,孤飞如故,犹带前缕。女作诗曰:“昔年无偶去,今春犹独归。故人思既重,不肯复双飞。”自尔春来秋去,凡六七年。后复来,女已死,燕绕舍哀鸣。人告之葬处,即飞就墓,哀鸣不食而死。人因瘗之于旁,号曰“燕冢”。

元贞二年,燕人柳汤佐家,双燕巢梁。一夕,家人持火照蝎,其雄惊坠,猫食之。雌朝夕悲鸣,哺雏成翼而去。明年,雌独来。人视巢中有二卵,疑其更偶,徐伺之,则二壳耳。春秋来去,凡六载皆然。

夏氏子见梁间双燕,戏弹之,其雄死,雌者悲鸣逾时,自投于河,亦死。时人作《烈燕歌》。

郁七家有燕将雏,巢久忽毁。邻燕成群衔泥,去来如织,顷刻巢复成。明日遂育数雏巢中,乃知事急燕来助力者。

鹦鹉

宋高宗时,陇山人进能言鹦鹉,高宗养之宫中。一日问曰:“尔思乡否?”曰:“岂不思尔?思之何益?”帝遣中贵送还陇山。数年之后,使过其地。鹦鹉问曰:“上皇安否?”曰:“崩矣!”鹦鹉悲鸣不已。

关中商人,得能言鹦鹉于陇山,爱而食之甚勤。偶事下狱,归时叹恨不已。鹦鹉曰:“郎在狱数日,已不堪;鹦鹉遭闭累年,奈何?”商感而放之。后商同辈有过陇山者,鹦鹉必于林间问曰:“郎无恙否?幸寄声,幸寄声!”

李迈庵自记:自滇游回,有仆染瘴而死。仆携有二鹦鹉,流泪三日不休,亦死。

高邮有鹳,双栖于南楼之上。或弋其雌,雄独孤栖。旬余,有鹳一班,偕一雄与共巢,若媒诱之者。然竟日弗偶,遂皆飞去。孤者哀鸣不已,忽钻嘴入巢隙,悬足而死。时游者群客见之,无不嗟讶,称为“烈鹳”,而竞为诗歌吊之,复有“烈鹳碑”。

卫衙梓巢鹳,父死于弩。顷之,众拥一雄来,匹其母。母哀鸣百拒之。雄却尽啄杀其四雏。母益哀顿以死。群凶乃挟其雄逸去。

某氏园亭中,有古树,鹊巢其上,伏卵将雏。一日,二鹊徊翔屋上,悲鸣不已。顷之,有数鹊相向,鸣渐益近,百首皆向巢。忽数鹊对喙鸣,若相语状,飏去。少顷,一鹳横空来,阁阁有声,鹊亦尾其后。群鹊向而噪,若有所诉。鹳复作声,若允所请。瞥而上,捣巢,衔一赤蛇吞之。群鹊喧舞,若庆且谢者。盖鹊招鹳搏蛇相救也。

华亭董氏,庭前有虬松一株,枝干扶疏,亭亭如盖,有双鹳结巢其颠。后雄被弹死,其雌孑然独处,日夕哀鸣,越数日亦死。

泰州盐场僧寺,楼窗外树上,有鹳巢焉。雌鹳伏卵其间。村民伺雄觅食,潜以鹅卵易之,鹳不知也。久之,雏破卵出,则鹅也,雄鹳讶其不类,谓雌与他禽合,怒而噪之。雌者亦鸣不已。既而雄者飞去。少顷,诸鹳群集,视其雏,咸向雌而噪。雌者无以自明,以喙钻墙隙死。吴嘉纪野人作诗纪其事。

黄莺

有人取黄莺雏养于竹笼中,其雌雄接翼晓夜哀鸣于笼外,则更来哺之;人或在前,略无所畏。积数日不放出笼,其雄雌缭绕飞鸣,无从而入,一投火中,一触笼而死。剖腹视之,其肠寸断。

鸳鸯

成化六年十月,盐城天纵湖渔父,见鸳鸯甚多。一日,弋其雄者烹之,其雌者随棹飞鸣不去。渔父方启釜,即投沸汤中死。

大慈山之阳,有拱木,上有二鹊,各巢而生子。其母一为鸷鸟所搏,二子失母,其鸣啁啁。其一方哺子,见而怜之,赴而救之,即衔置一处,哺之若其子然。

江浙平章巙巙家养二鸽。其雄毙于狸奴,家奴以他雄配之,遂斗而死。谢子兰作《义鸽诗》吊之。

天宝末,德清沈朝家有鹅,育卵而肠出以死。其雏悲鸣不复食,啄败荐复之,又衔刍草母前,若祭奠状,长吁数声而死。沈氏异而埋之,后人呼为“孝鹅冢”云。

汤邻初焕佐郡江右,在任生女。及周,郡人馈以鹅,颈为盒担压折,折成“之”字,怜而畜之。后罢郡归,亲党又馈以鹅,乃缺一掌者,亦怜而畜之。一雌一雄,遂成配偶。雄曰“鸟郎”,雌曰“苍女”,呼其名,即应声至。行则让缺掌者先,食则让折颈者先。畜至三十余年,迨汤夫人殁,二鹅哀号数昼夜,绝食,偕死于柩下。

常州陈四畜黑白二鹅,两窠相并,各哺数雏。一日黑者死,众雏失怙悲鸣。白者每晨至其窠,呼雏与己雏同啄。晚必先领归窠,始引己雏入宿。人皆见而义之。

衢州里胥至贫民家督赋,民只有一哺鸡,拟烹之。胥恍忽见桑林间有黄衣女子乞命。里胥惊恻。少间,见民持刀取哺鸡,意疑之,止勿杀。后再至,见鸡率群雏,向前踊跃,有似相感之状。胥行百步遇虎,忽见鸡飞扑虎眼,胥因奔免。

唐明皇尝教象拜舞。天宝之乱,禄山大宴其曹,出象绐之曰:“此象自南海奔来,知吾有天命,虽异类必拜舞。”左右命之拜,象皆努目昂首不肯拜;命之舞,努目敛足不肯舞。禄山怒,尽杀之。

上元中,华容县有象入庄家中庭卧。其足下有槎,人为出之。象乃伏,令人骑入深山。以鼻掊土,得象牙数十以报之。

元有驾象,明太祖登极,不肯拜跪,竟死殳下。

明广西有象,封定南公。吴三桂入桂,欲将象解京,象昂首直触。象奴百计劝勉,终不服。三桂大怒,刀矢不能伤,以火炮攻毙之。

鹿

银台侯广成家,放一鹿于尧峰,且数年。侯死,鹿跳踯断角,累日不食,亦死。山僧怜而葬之,碣曰“义鹿冢”。

晋升平中,有人入山射鹿,忽堕一坎内,见熊子数头。须臾,有大熊入,瞪视此人。人谓必害己,良久,大熊出果分与诸子,末后作一分着此人。此人饥久,冒死取啖之。既而转狎习。每旦,熊母觅食还,辄分果,此人赖以支命。后熊子大,其母一一负将出。子既出尽,此人自分死坎中,乃熊母复还,入坐人边。人解其意,便抱熊足,熊即跳出,遂得不死。

后汉人都区宝者,居父丧。邻人格虎,走趋其庐中,即以簑衣覆藏之。邻人寻迹问,宝曰:“虎岂有可念而藏之乎?”后此虎送禽兽至,若助祭然。宝由是知名。

上虞杨威,少失父,事母至孝。常与母入山采薪,为虎所逼。自计不能御,于是抱母,且号且行。虎见其情,遂弭耳去。

猿猴

唐昭宗有猿,随班起居,赐以绯袍。朱梁篡位,取此猿令殿下起居。猿见全忠,径趋其所,跳跃奋击。遂令杀之。

吉州有捕猿,杀其母,以皮并其子卖之龙泉萧氏。示以母皮,抱之跳踯,遂毙。萧氏子为作《孝猿传》。

邓芝射中猿母,见猿子为拔箭,以木叶塞疮口,悲哀不已,为母吮血。芝遂投弩而叹曰:“山兽犹哀母,人可不如猿?吾不猎矣!”

咸熙中,有翁媪弄猴于瑞昌门外。一日媼死,翁葬之。未几翁死,无人葬。猴守之。日久,人怜而葬之,咸称为“义猴”。

正德辛巳,有夫妇以弄猴为衣食者,十年矣,寓于嘉州之白塔山。主者死,葬于塔之左;猴日夜号。其妇更招一丐者为夫,猴举首揶揄之。妇弄猴使作技,猴伏地不为,鞭之辄奋叫。入夜,走主者之墓,抱土悲号,七日而死。

汪学使可受,初尹金华。有丐者行山中,见群儿缚一小猴而虐之。丐者买而教之戏,日乞于市,得钱甚多。他丐忌且羡,因酒醉丐者,诱至空窑,椎杀于窑中。异日绳其猴,复使作戏。而汪公呵导声遽至,猴即啮断绳,突走公之前,作冤诉状。公遣人随而往,得尸窑中。亟捕他丐鞫问,伏法。合邑骇而悼之,买棺焚丐者尸。烈焰方发,猴哀叫跃入,死矣。

齐河县洪店,有盗杀人于王臻户前。众执臻,已诬服久矣。知县赵清过洪店,一牛奔清前,跪而悲鸣,若有所诉。清曰:“谁氏之牛?”众曰:“王臻牛也。”清曰:“臻其有冤乎?”抵邑,即辩释臻父子。后鞫大盗王山,得其杀人状。齐河人称神明,作《义牛记》。

天长县民戴某朝出,其妻牧牛于野。平昔豢犬随之,俄入草芥不出。戴妻牵牛寻之,未百步,见虎据丛而食犬。虎见人至,弃犬趋人。戴已为虎搏矣。牛见主有难,忿然而前。虎又释人而应牛。二物交加哮吼,虎张爪牙,牛以二角奔击。逾时,牛竟胜虎,戴乃得免。

嘉靖乙卯,胡抚镇贤统兵御倭,至临山,少憩树下。见屠儿将解一牛,一犊尚随乳,将利刃衔至车沟内,以蹄蹈没泥中,屠儿遍索不获。

孙吴时,襄阳纪信纯,一犬名乌龙,行住相随。一日,城外大醉,归家不及,卧草中。太守邓瑕出猎,纵火爇草,犬以口衔纯衣,不动。有溪相去三、五十步,犬入水湿身,来卧处周回,以身湿之。火至湿处即灭。犬困乏,致毙于侧。信纯获免,醒见犬死毛湿,观火踪迹,因而痛哭。闻于太守,命具棺衾葬之。今纪南有“义犬冢”,高十余丈。

晋泰兴二年,吴人华隆,好弋猎。畜一犬,号曰“的尾”,每将自随。隆后至江边,被一大蛇围绕周身,犬遂咋蛇死焉,而华隆僵卧无所知矣。犬彷徨嗥吠,往复路间。家人怪其如此,因随犬往,隆闷绝委地,载归,二日乃苏。隆未苏之际,犬终不食。

太和中,杨生养狗,甚爱之。后生醉酒,行大泽,草中眠。时冬月,野火起,风又猛。狗号呼,生不觉。前有一坑水,狗便走往水中,还以身洒生左右。草沾水得着地,火寻过去。他日又闇行,堕于空井中,狗呻吟彻晓。有人过,怪之,往视,见生在井。生曰:“君可出我,当厚报君!”人曰:“以此狗相与,便当相出。”生曰:“此狗曾活我于已死,不得相与。余无所惜。”人曰:“若尔,便不相出。”狗因下头向井。生知其意,乃语人,以狗相与。人乃出之,系狗而去。后五日,狗夜走归。

袁粲值萧道成将革命,自以身受顾托,谋起义,遂遇害。有儿方数岁,乳母携投粲门生狄灵庆。庆曰:“吾闻出郎君者厚賞。”乳母号呼曰:“公昔有恩于汝,故冒难归汝。若杀郎君以求利,神明有知,行见汝族灭也!”儿竟死。儿存时,尝骑一大{宁毛}狗戏。死后年余,忽有狗入庆家,遇庆入庭,啮杀之,并其妻。即向所骑狗也。

饶州乐平民章华,元和初,尝养一犬。每樵采入山,犬必随。三年冬,比舍有王华者,同上山采柴,犬亦随之。忽有一虎榛中跃出,搏王华,盘踞于地,然犹未伤。章华叫喝且走,虎遂舍王华,来趁章华。既获,复坐之。时犬潜在深草,见章被衔,突出跃上虎头,咋虎之鼻。虎不意其来,惊惧而走。二人皆僵卧如沉醉者。其犬以鼻袭章口取气,即吐出涎水,如此数次,章稍苏。犬乃复以口袭王华之口,亦如前状。良久,王华能行,相引而起。犬惫,伏不能起,一夕而毙。

唐禁军大校齐琼,家畜良犬四,常畋回广囿,辄饲以粱肉。其一独填茹咽喉齿牙间以出,如隐丛薄,然后食,食已,则复至。齐窃异之。一日令仆伺其所往,则北垣枯窦,有母存焉,老瘠疥秽,吐哺以饲。齐奇叹久之,乃命箧牝犬归,以败茵席之,余饼饵饱之。犬则摇尾俯首,若怀知感。尔后擒奸逐狡,指顾如飞将,扈猎驾前,必获丰赏。逾年牝死,犬加勤效。后齐卒,犬日夜嗥吠,越月,将有事于丘陇,则留犬以御奸盗。及悬棺之夕,犬独来,足踣土城,拗首叩棺见血。掩土未毕,犬亦至毙。

会稽张然滞役,有少妇无子,唯与一奴守舍,奴遂与妇通焉。然素养一犬,名“乌龙”,常以自随。后归,奴欲谋杀然,盛作饮食。妇曰:“与君当大別离,君可强啖!”奴已张弓拔矢,须然食毕。然涕泣不能食,以肉及饭掷狗,祝曰:“养汝经年,吾当将死,汝能救我否?”犬得食,不啖,唯注眼视奴。然拍膝大呼曰:“乌龙!”犬应声伤奴。奴失刀遂倒,狗咋其阴。然因取刀杀奴,以妻付县杀之。

五代南唐时,江州陈氏,族七百口,畜犬百余,共一牢而食。一犬不至,诸犬不食。

上党人卢言,尝见一犬羸瘦将死,悯而收养。一日醉寝,而邻火发。犬忙迫,乃上床于言首噑吠,又衔衣拽之。言惊起,火已爇其屋柱,突烟而出,始得免。

扶风县西有大和寺,在高岗之上,其下有龛,豁若堂。中有贫者赵叟家焉。叟无妻儿,病足伛偻,常策杖行邑里中。人哀其老病,且穷无所归,率给以食。叟既得食,常先聚群犬以食之。后岁余,叟病寒,卧于龛中。时大雪无衣,裸形俯地,且战且呻。其群犬俱聚于叟前,摇尾而嗥,已而环其袵席,竟以身蔽叟体,由是寒少解。后旬余,竟以寒死其龛中。犬皆哀鸣,昼夜不歇,数日方去。

杨光远叛于青州,有孙中舍居围城中,族在西州别墅。城闭久,食尽,举家愁叹。犬彷徨其侧,似有忧思。中舍因囑曰:“尔能为我至庄取米耶?”犬摇尾若应状。至夜,置一布囊,并简系犬背上。犬由水窦出,至庄鸣吠。居者开门,识其犬,取简视之,令负米还。如此数月,以至城开。孙氏合门赖以不馁。愈爱畜此犬。后数年毙,葬于别墅。至其孙彭年,语龙图赵师民,刻石表其墓,日“灵犬志”。

淳熙中,王日就,字成德,分水县人,少负侠气。夜猎,从骑四出。有畜犬,呜呜衔衣,捶之不却,且道且前。怪之,亟随以归。明日复视其处,虎迹纵横,叹曰:“犬,人畜也,犹知爱主。吾奉父母遗体,不自爱,可乎?”遂散其徒读书。

湖州颜氏,夫妇出佣,留五岁女守家,溺门前池内。家有畜犬,入水负至岸,复狂奔至佣主家作呼导状。颜惊骇归家,见女伏地,奄奄气息,急救乃苏。

滁州一寺僧被盗杀死,徒往报官,畜犬尾其后。至一酒肆中,盗方群聚纵饮,犬忽奔噬盗足。众以为异,执之到官,讯服。

沈处士恒吉,尝畜一金丝犬,长不过尺,甚驯。处士日宴客,犬必卧几下。后三载,处士病,犬即不食。数日,处士卒,殓于正寝,犬盘旋而号,竞夕方罢。停柩者期年,犬日夜卧其侧。将葬,遂一触而毙。

刘釗,铁岭卫人,畜一犬,出入必从。钊常以马负薪山中,犬亦从。一日,犬忽独归,向钊子国勋鸣跃不已。勋异之,随其所往,见钊为盗所杀,弃尸石间,取其马去。勋为营葬毕,人皆罢归,犬独守冢不去,日夜悲泣,泪湿草土。数日,抉土及棺,死棺旁。

淮安城中民家,有母犬,烹而食之。其三子犬,各衔母骨抱土埋之,伏地悲鸣不绝。里人见而异之,共传为孝犬。

常州芮氏,家贫,日饲犬以糠粃。其邻为富室姚氏,犬多余食,所限仅一小竹篱。姚犬每向篱窦低声摇尾,若招呼状。芮犬蟠曲卧地,唯昂首相应,绝不过食其余粒。如是以为常。

秦叔宝所乘马,号“忽雷驳”,常饮以酒。每于月明中试,能竖越三领黑毡。及胡公卒,嘶鸣不食而死。

伪蜀渠阳邻山,有富民王行思,尝养一马,甚爱之,饲秣甚于他马。一日乘往本郡,遇夏潦暴涨。舟子先渡马,回舟以迎行思,至中流,风起船覆。其马自岸奔入骇浪,接其主,苍茫之中,遽免沉溺。

毕再遇,兗州将家也。开禧中,用兵累有功,金人认其旗帜即避之。后居于霅。有战马,号“黑大虫”,骏驵异常,独主翁能御之。再遇死,其家以铁絙羁之圉中。适遇岳祠迎神,闻金鼓声,意谓赴敌。马嘶,奋迅断垣而出。其家虑伤人,命健卒十人挽之而归,因好言戒之云:“将军已死,汝莫生事累我家!“马耸耳以听,汪然出涕,喑哑长鸣数声而毙。

龙泉县有白马墓,即开国勋臣胡公深所乘之桃花马也。公以征陈友定,遇害,其马驰归门外,悲嘶殒绝。夫人义之,因葬焉,号为“白马墓”。

天顺中吴之嘉定姚生,素心险异,尝构怨于母弟陆某。陆充粮长,乘马自本都夜归。姚候至中途无人,操刃伏于桥下。马亦觉之,至桥,踯躅不进。陆加鞭楚,马始进,而已杀桥下矣。是夜,月暗更幽,寂无知者。马逸归,对陆妻惊嘶不已,若有诉状。妻知夫必死非命,持灯尾马后,至一旷野,夫果死焉。妻又谓马曰:“吾夫尸虽得,然正犯不得,何以雪冤?”马即前行,首撞姚门。见姚,啮之蹴之。其妻执以闻官,乃弃姚市。

孙办事家有马生驹,甚奇。令牡交其母以传种,子母俱不肯,乃涂其身以泥而交焉。及洗出本色,母子皆跳躅以死,人号为“烈马”云。

流寇破河内,县尹丁运泰骂贼被磔。所乘马,贼骑以入县,至堂下,大嘶人立,狂逸不可制,竟触墙死。

和硕亲王有良马曰“克勒”,犹汉言枣骝马也。高七尺,自首至尾长可丈有咫,耳际肉角寸许,腹下旋毛若鳞甲然,翘骏倍常,识者谓是龙种。王甚爱之。王薨,马蹢躅哀鸣,未几随毙。

明末张贼破蜀城,蜀藩率其子女宫人投井死。王所乘白骡踯躅其旁,亦跳入殉焉。后樵苏者当阴雨暝晦时,于蜀宫故址,往往见白骡出没蔓草间。

张行人鹤洲,讼系西曹,以常所乘骡抵逋于人。骡悲鸣不食。一日,堕其新主,自逸归。王西樵吏部与张同患难,目击其事,感之,作《义骡行》。

邠州屠者安姓家,有牝羊并羔。一日欲刲其母,缚上架之次,其羔忽向安前双跪前膝,两目涕零。安惊异良久,遂致刀于地,去呼童椎,共事刲宰。及回,遽失刀,乃为羔衔之,致墙根下,而卧其上。屠遍索方觉,遂并释之,放生焉。

唐时北平王家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其一方乳己子,若闻之,起而听,走而救,衔其一置于其栖,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己子然。

姑苏齐门外,陆墓一小民负官租出避。家独一猫,催租者持去,卖之阊门铺商。忽小民过其地,跃入怀,为铺中所夺,辄悲鸣,顾视不已。至夜,衔一绫帨,内有金五两余,投之而去。

仁鱼

海中有“仁鱼”,尝负一小儿登岸,偶以鬐触伤儿,儿死。鱼不胜悲痛,亦触石死。

宋傅庆中家得一大鳖,其婢不忍杀,放之沟中。年余,后婢有病,将卒。夜有大鳖,被泥登婢胸冰之,遂愈。

黄德瓌家人烹鳖,将箬笠覆其釜,揭见鳖仰把其笠,背皆蒸烂,然头足犹能伸缩。家人愍之,潜放河泾间。后因患热,将殛,德瓌徙于河边屋中将养。夜有一物,徐徐上身,觉甚冷。及曙,能视,胸臆悉涂淤泥。其鳖在土间,三曳三顾而去。即日病瘥。

松江干山人沈宗正,每深秋,设簖于塘,取蟹入馔。一日,见二三蟹相附而起,近视之,一蟹八腕皆脱,不能行,二蟹舁以过簖。沈叹其义,遂命折簖,终身不复食蟹。

蝌蚪

绍兴郡丞张公佐治,擢金华守。去郡,至一处,见蝌蚪无数,夹道鸣噪,皆昂首若有诉。异之,下舆步视,而蝌蚪皆跳踯为前导。至田间,三尸叠焉。公有力,手挈二尸起,其下一尸微动,汤灌之,逡巡间复活,曰:“我商也,道见二人肩两筐适市,皆蝌蚪也。意伤之,购以放生。二人复曰:『此皆浅水,虽放,人必复获;前有清渊,乃放生池也。』我从之至此,不虞挥斧,遂被害。二仆随后尚远,有腰缠,必诱至此,并杀而夺金也。”丞命急捕之,人金皆得。以属其守石公昆玉,一讯皆吐实,抵死,腰缠归商。

正德间,镇江北固山下,有群蜂拥王出游,遇鸷鸟攫杀之。群蜂环守不去,数日俱死。杨邃庵相公一清,令家伻瘗焉,表其上曰“义蜂”,亲作文祭之。

太仓张用良,素恶胡蜂螫人,见即扑杀之。尝见一飞虫,投一蛛网,蛛束缚之甚急。忽一蜂来螫蛛,蛛避。蜂数含水湿虫,久之得脱去。因感蜂义,自是不复杀蜂。

[张山来曰:佛氏谓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今读此录,不其然欤?]

海天行记 钮琇玉樵

海忠介公之孙述祖,倜傥负奇气,适逢中原多故,遂不屑事举子业,慨焉有乘桴之想。斥其千金家产,治一大舶,其舶首尾长二十八丈,以象宿;房分六十四口,以象卦;篷张二十四叶,以象气;桅高二十五丈,曰擎天柱,上为二斗,以象日月。治之三年乃成,自谓独出奇制,以此乘长风破万里浪,无难也。濒海贾客三十八人,赁其舟,载货互市海外诸国,以述祖主之。

崇祯壬午二月,扬帆出洋。行至薄暮,飓风陡作,雪浪粘天,蛟螭之属,腾绕左右,舵师失色。随风飘至一处,昏霾莫辨何地。须臾,云开风定,遥见六七官人,高冠大带,拱立水次。侍从百辈,状貌丑怪,皆鱼鳞银甲,拥巨螯之剑,荷长须之戟,秉炬张灯,若有所伺。不觉舟忽抵岸,官人各喜,跃上舟环视曰:“是可用已。”即问船主为谁。述祖不解其意,匆遽声诺。

诘朝,呼述祖同入见王。约行三里许,夹道皎如玉山,无纤毫尘土,至一阙门,门有二黄龙守之,周遭垣墙,悉以水晶叠成,光明映彻,可鉴毛发。述祖私念曰:“此殆龙宫也!”又逾门三重,方及大殿。其制与人间帝王之居相似,而辉煌嶻嶪,广设千人之馔,高容十丈之旗,不足言矣。王甫升殿,首以红巾围两肉角,衣黄绣袍,髯长垂腹。众官进奏曰:“前文下所司取二舟,久不见至,今有自来一舟,敢以闻。”王曰:“旧例二舟陈设贡物,今少一,奈何?”众曰:“贡期已迫,臣等细阅此舟,制度暗合浑仪,以达天衢,允宜利涉。且复宽大新洁,若将贡物摒挡,俟到王宫,以次陈设,似无不可。”王允奏,曰:“徙其凡货凡人,涤以符水,速行勿迟。”众唯唯下殿,仍回至舟,将人货尽押上岸,置之宫西琅玕池内。唯述祖不肯前,私问曰:“贡将焉往?”众曰:“贡上天耳。”述祖曰:“述祖虽炎陬贱民,而志切云霄,常恨羽翼未生,九阍难叩;幸遘奇缘,亦愿随往。”众曰:“汝浊世凡人也,去则恐犯天令,不可。”中有一官曰:“汝可具所生年月日时来。”述祖亟书以进。官与众言:“此人命有天禄,且系忠直之裔。姑许之。”俄顷,舁贡物者数百人,络绎而至。赍贡官先以符水遍洒舟中,然后奉金叶表文,供之中楼。次有押贡官二员,将诸宝物安顿。述祖私窥贡单,内开:赤珊瑚林一座,大小共五十株;黄珊瑚林一座,大小共七十株,高者俱一丈四五尺。夜光珠一百颗,火齐珠二百颗,圆大一寸五分;鲛绡五百匹,灵梭锦五百匹;碧瑟瑟二十斛。红靺鞨二十斛;玻璃镜一百具,圆广三尺,各重四十斤;玉屑一千斗,金浆一百器,五色石一万方。其他殊名异品,不能悉记。

安顿已毕,大伐鼍鼓三通,乃始启行。逆风而上,两巨鱼夹舟若飞。白波摇漾,练静镜平,路无坦险,时无昼夜。中途石壁千仞,截流而立,其上金书“天人河海分界”六大字。众指示述祖曰:“昔张骞乘槎,未能过此。今汝得远泛银潢,岂非盛事!”述祖俯首称谢。

食顷之间,咸云:“南天关在望矣。”既而及关,赍贡官、押贡官各整朝服,舁宝诸役,俱易赭色长衣,亦令述祖衣之,登岸陈设。足之所履,皆软金地,间以瑶石嵌成异彩。仰视琼阙璿堂,绛楼碧阁,俱在飘渺之中,若近若远,不可测量。门下天卿四员,冕笏传旨,令赍贡官入昊天门,于神霄殿前进表行礼。述祖及众役叩首门外,唯闻乐音缭绕,香气氤氲,飘忽不断而已。随有星冠岳帔者二人,为接贡官,察收贡物,引押贡官亦入,行礼毕,玉音宣问南方民事,北方兵象,语甚繁,不尽述。各赐宴于恬波馆,谢恩而出。于是集众登舟。

述祖假寐片时,恍忽不知几千万里,已还故处。因启领所押货物与同行诸人。王下令曰:“述祖之舟,曾入天界,不可复归人寰。众伴在池,宜令一见。”则三十八人,俱化为鱼,唯首未变。述祖大恸,前取舟官引至一室,慰谕之曰:“汝同行人,命应皆葬鱼腹,其得身为鱼,幸也。汝以假舟之故,贷汝一死。尚何悲哉?候有闽船过此,当俾汝归。”日给饮食如常。

居久之,忽有报者曰:“闽船已到。”王召见,赐白黑珠一囊,曰:“以此偿造舟之价。”命小艇送附闽船,抵琼山还家。壬午之十二月也。家人蚤闻覆溺之信,设主发丧,乍见述祖,惊喜逾望。述祖亦不言所以,但云狂风败舟,幸凭“擎天柱”遇救得免。次年入广州,出囊中珠,鬻于番贾,获赀无算,买田终老。康熙丙子,粤僧方趾麟亲访述祖,具得其详。时述祖年已九十六,貌如五十岁人。

[张山来曰:若非有年月姓名,便如读《太平广记》矣。

先君尝疑李賀《白玉楼记》,谓九州万国语言文字,各不相同。今观此,则上天果与中华同矣。余谓长吉事属荒唐,今读此文,则是实有其事。但不识所谓“天人河海分界”六大字,以及贡单所列,为篆乎,为楷乎?为中国文字乎,为各国文字乎?真不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