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见姑恶叫声,大抵在黄昏阴雨时,声甚凄苦,却总不知道她是什么形状。近日阅《西青散记》,卷二有这样的一节文章:

“段玉函自横山唤渡,过樊川,闻姑恶声,入破庵,无僧,累砖坐佛龛前,俯首枕双膝听之,天且晚,题诗龛壁而去。姑恶者,野鸟也,色纯黑,似鸦而小,长颈短尾,足高,巢水旁密筱间,三月末始鸣,鸣自呼,凄急。俗言此鸟不孝妇所化,天使乏食,哀鸣见血,乃得曲蟮水虫食之。鸣常彻夜,烟雨中声尤惨也。诗云,樊川塘外一溪烟,姑恶新声最可怜,客里任他春自去,阴晴休问落花天。”

陆游《夜闻姑恶》诗,虽非禽言而意特悲凉,其词曰:

“湖桥东西斜月明,高城漏鼓传三更,

钓船夜过掠沙际,蒲苇萧萧姑恶声。

湖桥南北烟雨昏,两岸人家早闭门,

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

天地大矣汝至微,沧波本自无危机,

秋菰有米亦可饱,哀哀如此将安归。”

这头几个人都说姑并不恶,或者只是小姑不好罢,到了末后两位则大放厥辞,简直不知说的什么了。本来禽言之类是做不好的,要切定题字,上焉者只是借题发挥,否则赋得枯窘题罢了。姑恶题目牵涉到伦常,无论如何做法总不能不说到这上头去,这就给了诗人们一个难题,不但要考文章的优劣,而且也考出他们思想的明暗,性情的厚薄来。在这里,明清的考生似乎都难免考了丁戊:这虽然是句游戏话,但想起来却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二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这两首诗收在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里,虽然五十六个字没有得到一个圈,我却以为这可以见放翁的真性情,很使人感动。清道光时周晋著《越中怀古百咏》,其沈园一律末联云,“寺桥春水流如故,我亦踟蹰立晚风。”沈园不知早到那里去了,现在只剩了一片菜园,禹迹寺还留下一块大匾,题曰古禹迹寺。里边只有瓦砾草莱,两株大树。但是桥还存在,虽是四十年前新修的圆洞石桥,大约还是旧址,题曰春波桥,即用放翁诗句的典故,民间通称罗汉桥,是时常上下的船步,船“头脑”汤小毛氏即住在桥侧北岸,正与沈园相对。越城东南一隅原也不少古迹,怪山,唐玉潜墓,季彭山故里,王玄趾投水的柳桥,但最令人惆怅者莫过于沈园遗址。因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壮烈,还不十分难过,唯独这种啼笑不敢之情,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难为怀,数百年后,登石桥,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犹为怅然,——是的,这里怅然二字用得正好,我们平常大约有点滥用,多没有那样的切贴了。

观道人诗云:

“苦苦苦,

堂上姑,吃妇乳,

小姑终日声如虎。”

照我们看来,宋诗人对于姑恶的话都说得不坏,东坡石湖能体察人情,一面却也不敢冲撞礼教,所以有那一套敦厚温柔的气味,放翁恐怕因为有沈园的事,故不好来做正面的文章,然而那样地做却似乎更有幽怨之意了。明清以来作者,据《小演雅》所录,就有七八个,可是不知怎的简直有点不行,他们仿佛比宋人还要是宋朝的,这就是说道学气之重。如李梦阳诗云:

“姑恶,姑恶,

小姑刺龊姑不乐。

新妇早煮,

低声奉小姑。”

查慎行诗云:

“野有慈姑,其叶沃若。

孝妇之口,忍云姑恶。”

李联琇诗云:

“姑恶姑恶,姑蒙恶名,

匪姑虐妇,自戕厥生。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臣罪当诛,天王圣明。”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令人不能读竟。”

提到放翁,总容易叫人想起沈园的事情来。毛晋题所刻《放翁题跋》后云:

据《齐东野语》卷一所记,这是在绍兴乙亥(一一五五),放翁三十二岁,到了庆元己未(一一九九),那时放翁已经七十六岁了,又有题沈园的两绝句。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又梁佩兰诗云:

“姑恶,姑恶,

新妇不得姑乐。

姑恶犹可,

小姑诼我。”

又张瑄诗云:

“姑恶,姑恶,

新妇何曾自认错,

人家有姑无此恶。

姑生女,作人妇,

姑不恶,妇则乐。”

原注:“姑恶,水鸟也,俗云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次为范成大《姑恶》诗,序曰:

“姑恶,水禽,以其声得名,世传姑虐其妇,妇死所化。东坡诗云,姑恶,姑恶。姑不恶,妾命薄。此句可以泣鬼神。余行苕霅,始闻其声,昼夜哀厉不绝。客有恶之以为此必子妇之不孝者,余为后姑恶诗曰:

姑恶妇所云,恐是妇偏辞。

姑言妇恶定有之,

妇言姑恶未可知。

姑不恶,妇不死。

与人作妇亦大难,已死人言尚如此。”

刘逢升诗云:

“姑恶,姑恶,

姑有何恶儿妇薄。

妇之恶兮姑忘却,

姑之恶兮妇言作。

东邻乳姑暮复朝,

西家灶爇婆饼焦。

反汝长舌称姑贤,

子为父隐理当然。”

光绪戊寅侯官观道人集录禽言为《小演雅》三卷,姑恶项下录诗十数首。其最早者为苏轼《五禽言》云:

“姑恶,姑恶。

姑不恶,妾命薄。

君不见,东海孝妇死作三年干,

不如广汉庞姑去却还。”

《本草纲目》中说,“今之苦鸟,大如鸠,黑色,以四月鸣,其鸣曰苦苦,又名姑恶,人多恶之,俗以为妇被其姑苦死所化,颇与伯奇之说相近。”在《鸟的故事》中有一篇湖南传说,说童养媳为姑所苦,“跑入塘内,变了一种黑色水凫般的小鸟,我们叫她苦娃子。”又江西称苦哇鸟,据说有不孝妇以大蚯蚓代鳅鱼给盲目的老姑吃,被丈夫覆在空禾桶里,过了七日变成一只禾鸡飞去,啼曰苦哇。“以后她只在半夜三更的水田里凄声哀号,直到她眼中叫出血来,才有一条蚯蚓出来给她果腹。”这样看来,姑恶的形状大概已可知道,是一种黑色似鸠的水鸟,虽然是否即是伯劳还是疑问。普通说这是妇被姑虐死,但也说是不孝妇,据《西青散记》及《鸟的故事》所说,可知江苏江西即系同一传说也。

“余于渭南县伯诸书,已七跋矣,又复何言,但其咏《钗头凤》一事,孝义兼挚,更有一种啼笑不敢之情,溢于笔墨之外,故并记之。案放翁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伉俪相得,弗得于姑,出之,未忍绝,为别馆往焉,姑知而掩之,遂绝。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于春日出游,相遇禹迹寺南之沈氏园,放翁怅然赋一调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不失先生来索稿,别无可贡献,只得以此塞责。正阅陶及申《筠厂文选》,《题五陵氏游记》中云,五陵“好听禽,为禽言多至八十首”,惜在康熙时已经“会稽人多不识”,予生也晚,更无从得见此禽言大全了,想起来实在可惜。

二十七日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