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生!你觉着好点儿么?”

“还是痛得很。”

“现在让我再替你敷一敷药吧。过了一夜总是要好些的,请你莫要焦急,越焦急越会痛得很呢。”

“好!那就请你……”

在一间很小的病室里,中间摆放着一张白毯子铺着的铁床,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病人:他的面色惨白得吓人,但两眼还炯炯地放光;头发散乱地蓬松着,口中只是不断地放出难堪的苦痛的哼声,但没有转动的气力。病室门一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穿白衫的看护妇;她左手拿着一卷绷纱,右手拿着一小玻璃杯药膏,轻轻地走到病人的床前。在她的和善的、而在此时表现出悲哀的深沉之面孔看来,可以断定她的心是极仁慈而温柔的。她的貌虽然不十分美,然而她的美能令人起一种庄严神圣而可爱的感觉。她走到病人的床前时,先静默地向病人的面孔看了一下,在这种沉默而带着悲哀的眼光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对于床上躺着的青年是怀着无涯际的同情。她先问了一声病人的病状,并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动手为病人的伤处敷药。

这时病人自己将手把毯子揭开,露出白绷纱缠绕着的胸部。仁慈的年轻的看护妇很小心地,生怕触痛伤痕的样子,轻轻地用手将绷纱一道一道地解开,结果在胸部的左边露出一块有眼睛大的刀伤。她一面将药膏用小毛帚敷在伤处,一面向病人很同情地问道:

“这样敷法不十分大痛吧?”

“还好,不过痛总是要痛的。”

“唉!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就拿起刺刀来向人家胸坎上刺?……你们为的是爱国,并不是什么强盗土匪,为什么这些军警能够这样忍心?……”看护妇很悲伤地这样断续地说。

“密斯吴!在我们现在中国,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呢?爱国是犯法的事情,唉!还讲什么?没有什么话可讲!”

原来汪海平是被警察用刺刀刺伤的。刺伤的远因和近因,我们不得不说一说。在S埠,有一家日本N纱厂,厂中的工作者完全是我们中国人。N纱厂乘欧战的机会,在中国营业大发其财,其财当然都是靠着中国工人的血汗赚来的。论理,厂方对待工人虽然不能施十分的恩惠,但也不可完全视如奴隶,可是在事实上却大大地不然,有一日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厂方不允,日本大班竟开手枪打死工人首领顾阿四,并打伤无数的男女工人。因之,全S埠的学生大动义愤,群至N马路为爱国的示威。不料红头阿三及一些文明的西捕,为着保持租界治安起见,枪杀无数的和平的市民。N马路堆满了尸首,红血虽然还未到如长江也似地流,但N马路却都被溅湿了。这个消息传到我们的首都P城,各大学学生当然是十分愤慨的,爰在天安门开市民大会,为反抗帝国主义的运动。会开了之后,群众要游行示威,可是警察总监早有预备,已传令警察武装禁止。学生年轻气壮,是什么都不怕的,于是不听从警察的禁止,硬与警察冲突。于是,唉!于是警察就抽出锋利的刺刀向学生乱刺了。

汪海平是最热心国事的一个人,当他领着队伍,手执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小红旗,挺胸向前冲锋的当儿,忽听得一声:“你妈的个八字,你凶甚么?咱老子做你个丈人!”濮池一声,一个穿黑衣的警察就向着他的胸坎刺来,血流满衣满地,顿时晕倒,不省人事。

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汪海平,就是因爱国而被警察刺伤的。当时看护妇听了汪海平的愤恨而几几乎绝望的话,只是两眼呆呆地向着他的病的面孔望。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责任是为病人敷药,而不是与病人讨论政治问题。她将绷纱一道一道地将敷了药膏的伤处缠好之后,静默地低着头坐在病人的床沿上,一忽儿又斜瞟着病人的面孔,一句儿也不响。她的脑海中漫溢着许多为她所不能了解的问题:为什么在现在中国没有道理可讲?为什么爱国的事情是犯法的?警察不是保护人民的么?学生又不是强盗,又不是土匪,为什么能够用刺刀乱刺他们?……这位汪先生看来是很善良的,是很真实的人,虽然他的面孔因伤痛而变成白色,但是……但是他偶尔的微笑,向着我的微笑,……我想他必定是一位很可爱的青年,……他有什么被刺刀刺的罪过呢?但是他现在这般可怜地躺在床上……呵!上帝保佑!……

她忽然想起上帝来了。她始终很相信上帝的慈悲的,上帝能救治人们一切的痛苦。自从她听了圣母道院的一位外国老女修道士宣讲之后,便诚心诚意地虔拜基督。她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死了,也就在她母亲死的那一年,她的父亲,一个拖东洋车的车夫,不能够养活她,把她送到一个修道院去,恳求女修道士将她留下收养。在进院的那一天,一位老女修道士就替她洗了礼,并详详细细地向她讲了基督的道理。老女修道士说,她的父母穷苦不堪,是因为没有诚信基督的原故,因此她应当好好地为她的父母祷告上帝,使既死者可以上天堂,使未死者可以不多做罪恶。她当时虽然还是一个小女孩子,但听了这些话,也似觉有什么领悟的样子,从此她就成为基督的信徒了。隔了不久,她的父亲因为害肺病死了。后来她被送到教会女学读书,毕业之后,她就立志实行基督的教义,舍身救治痛苦的人们,——她自己情愿到红十字会医院当看护妇。她总是对着病人说,上帝是慈悲的救主,倘若能诚心地祷告上帝,上帝自然会把病救治好的。

当时她坐在床沿,想来想去,总解决不了她脑中所发生的问题。她看着汪海平的可怜的样儿,心中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她虽然向他怀着无限的同情,但总寻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最后她向汪海平问道:

“汪先生!你信仰上帝么?”

“不信。”汪海平将两眼睁开,向她望一望,很奇怪地说。

“汪先生!上帝是不可不信的。上帝是我们的救主,我们应当向他祷告。你的伤是很重的,但这并不要紧,倘若你能诚心诚意地哀求上帝,上帝自然是要爱护你的。请你相信我的话,汪先生!”

“密斯吴!我真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密斯吴,我……我知道上帝是没有的,我不能够相信……”

“喂!汪先生!这话说不得,请你莫要这样想吧!……我现在有事去。”

她说了这几句话,站起来就走。她说她有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她不愿汪海平多说这些话,对于上帝不恭敬的话;二者,也许她替汪海平担心,生怕汪海平得罪了上帝,于他的病势不利;……也许是因为她爱他,她不愿意汪海平受了上帝的惩罚。她走到病室的门外,忽然靠着檐前的柱子站着了。她又想回转到病室里,向汪海平再说一些话,但再说一些什么话呢?她没有决定,不过觉着要向汪海平再说一些话罢了。她想,为什么他不相信上帝呢?这简直是罪过!据说不相信上帝的都不是好人,但是他,他……他不象是坏人,绝对地不象!但是他不相信上帝。……

汪海平见着这位慈心的看护妇急促地走出了,心中陡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这种情绪膨胀的结果,把胸坎上的伤痛暂时消灭下去了。他想,我莫不是莽撞她了?她生了我的气?但我没有办法,我本来不信上帝,如何能向她说我信上帝呢?……她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姑娘,而且是很可爱的,喂!我要爱她?不,不……但是她这般真诚地待我,她的态度,她的一切,实在令我……不,不,我不能够相信上帝。……

他想阻止她不要走,还再坐一刻,但是她已经走出门外了。走出门外的她,倚着檐前的柱子,只向着病室的门呆望。

当海平初被抬进红十字会医院的时候,因为苦痛的关系,对于这位年轻的、和善的、并且还美丽的看护妇吴月君女士,没有加十分的注意。后来海平的伤处渐渐地好些,与月君的谈话渐渐地多起来了;月君的温情,月君的柔语,月君的慈性,月君的微笑,甚至于月君左眼眉毛中的一颗红痣,不知不觉地令他起了一种爱慕的心理。月君看护他非常周到,这本来是看护妇的责任,但是海平总感觉得她待他异于常人。在病中,海平当然要时常想起党的事情,政治的状况,及白发苍苍的老母,但是月君之引起他的思维,却也占了不少的时间。他本来决定要抱独身主义的,这并不是因为他反对恋爱,或以为独身生活要便利些,而是因为他虽然接触了许多女子,并且接触了许多时髦的女学生,而终找不到一个相当的对手。或者也因为他有种思想:恋爱恐怕要妨碍工作吧?恋爱恐怕是痛苦的事情吧?……但是现在他却时常地这样想着:也好,虽然被刺刀刺了一下,但是能够现在住在医院里,能够见着了她,能够受她温情的看护,能够与她谈话,能够领略她的安慰。……

但是海平又时常从爱慕月君的心情转到怀疑的境地:他想,还是莫要乱想吧!她是一个基督徒,她的思想无论如何是很旧的,她一定不会了解我。我是一个革命党人,而且是一个穷光蛋,而且我的貌——不,还是莫要乱想吧!她未必真能够爱我,她毕竟是不会了解我的。况且我现在的地位、工作、环境,实在没有恋爱的可能,为什么要做恋爱的梦呢?况且她又未必真爱我,……倘若我向她表示爱,而被她拒绝了,那时是如何的难为情,如何的痛苦呢?

这些爱慕和怀疑的心情,实在把海平困惫住了。他很少时想到自己的伤处,很少时感到伤处的苦痛,可是大约也就因此,他的伤处能够平安地日渐其好了。在月君方面,真是看护得无微不至,或者如海平的所想,月君看护他用一种特别的情感,或者用一个女子对待她要爱的情人的情感。月君已经了解了汪海平没有?她因为海平是革命党人,才如此地看护他?她知不知道海平的要求?这些事情我们都无从知道。但是月君总觉着海平可爱,除了可爱之外,或者什么感觉都没有。在信仰上面,月君当然与海平是不同的:海平是什么神都不信的人,而月君是一个基督徒,并且是一个很坚决的基督徒,照理她是要仇视海平的。况且牧师们时常说,基督徒不应与非基督徒结婚,基督徒不应与非基督徒恋爱。……但是月君对于海平,只觉得他可爱,只觉得他向她怀着很深切的同情。在这一种感觉中,什么上帝,什么基督徒,什么无神论者,什么牧师的话,……一切都失却了作用。

往常月君对于病人,虽然很忠诚地尽了看护妇的责任,但是并没有与任何一个病人多说过话。她似觉是一个很沉默的人,虽然她的微笑,她的态度,都能令人起一种快感。有一次,她看护了一位年轻的病人,这位看来是富家子,面貌也是很漂亮的,神情态度实有吸引女子的能力。但不知为着什么,月君对于他总未起过好感,虽然她还是尽自己看护妇的责任。这位年轻的病人向她说了两句调戏话,月君脸一红,觉得十分难过。她当时忍默着没有发怒,但背后她却哭了一场。她想,我这样纯洁的身心居然被了这般的污辱,我这般地好意看护他,而他反而不尊敬我,唉!这是多么可恼呵!……她这一次真是悲哀极了!

但是为什么她现在对待海平异于常人?为什么她现在老想与海平多谈些话,呵,多多地谈些话?她在海平的面前,简直不象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了。她总觉着与海平谈话,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她总觉得她心中所有的积聚,有为海平吐出的必要。她想在谈话中引诱海平爱她么?不,不,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层,虽然她实在有爱海平的意思。

有一次月君为海平述自己的身世:她说,她家从前是极穷困的,父亲拉洋车,母亲洗衣服过生活;她说,她母亲是怎么样死的,死的时候她是如何的痛哭,父亲是怎样的悲哀;她说,她怎么样被父亲送到修道院,父亲怎么样因为拉车劳苦害肺病死了;她说,她在教会学校的生活是怎样过的;她说,她为什么要立志当看护妇。……

这时月君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而海平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她,沉静地听着她的述说。在她的述说中,海平发现她是纯粹无产阶级的女儿,因之更发生了无限的同情。月君为什么要向海平述说自己的身世?欲借此博得海平的同情么?她从没有将自己的身世这样地向人述说过,她以为这种述说是无意思的,是没有必要的,而现在她为什么变了态度?为什么以为这种述说是有意思的,是必要的了?这又成为什么问题呢?倘若她自己以为是有意思的,是必要的,这就够了。

月君述说完了之后,两眼有点湿润起来,很悲哀地叹道:

“汪先生!人生就是这末一回事!想起来,真是……”

海平只是瞪着眼望着她,似觉没有听到这一句话的样子。月君也低了头,大家沉默了一忽。忽然海平将右手伸出挨到月君的椅子上,似觉要握月君的手的样子,很坚决地说道:

“密斯吴!你知道么?我劝你还是莫要信上帝的好!”

“为什么呢,汪先生?”月君将头抬起,向着海平很惊异地问着说。

“为什么?你的母亲劳苦死了,你的父亲又害肺病死了,你现在孑然一身,又受了许多委屈,——上帝所给予你的是些什么呢?”

“这是我的命运,怎么能怪上帝呢?”

“命运?什么叫做命运?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信上帝呢?”

“因为上帝是我们的救主,上帝是极慈悲的。”

“为什么上帝对于你的父母,对于你,一点儿慈悲也不发呢?”

“……”

月君低了头,不做一点儿声息。她为什么不继续着回答海平的问题?因为海平的问题是不合理的?不,她这时没有想到海平的问题是合理的或是不合理的,但感觉得海平所发的问题,的确是一个问题。她想一想:不错呀!我母亲是劳苦死的,我父亲也是硬劳苦死的,我从生下地来也受了许多委屈,——为什么上帝点儿慈悲也不发呢?难道说我们都不是好人,都有很大的罪过?但是我知道我的父母的确是忠实一辈子,点儿没有妄为过;至于我呢,我相信我是一个极善良的人,为什么上帝不加照顾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月君心中虽然承认这个问题,但不愿与海平再讨论下去了。她每与海平谈话谈到上帝的身上来,总都借故而言它,不愿为详细的讨论。她为什么这样?怕上帝惩罚她?或者她的知识缺乏,不能与海平为有理的辩论?她自己没有说出这个原故来,局外人当然是很难猜度的。

她忽然抬起头来,微笑着向海平问道:

“你莫不是共产党么?”

“密斯吴!为什么问着这个来?”海平莫名其妙地反问着说。

“听说共产党都是不信神的,都是反对基督教的。”

“信神不信神,这倒与共产党没什么大关系。”海平向她笑着说。

月君听了海平的话,很注意地望他几眼。在她的眼光中,绝对找不出敌意来,并且这种眼光令海平觉着月君要拿住了他的灵魂,就是推脱也推脱不了,要拿住得紧紧地,紧紧地。……最后她站起来,向着海平笑道:

“汪先生!我也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与你讨论到这些问题来?”

月君说完便走出了。月君走出之后,躺在床上的汪海平,如平常一样,在与月君谈了话之后,总是乱想着:这样好性格的女子!倘若我能爱她……倘若她愿意,唉!我是如何的幸福呵!她真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她的微笑,她的眼光,她的……唉!这种女子的确值得我爱。……

天色是已经黄昏了,一轮明月,光圆的,冰洁的明月,将自己的柔光渐渐透进玻璃窗,放射到病人的枕上来。海平抚摩着月光,心中忽然跳起来,出气也不匀了。这是因为欢喜过度呢,还是因为别的?在沉静的病室的空气中,波荡着一种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声浪:

“月君,月君,可爱的月君……”

海平的创伤渐渐痊愈起来了。海平自己当然喜欢的了不得,就是月君也非常地喜欢。不过两人在喜欢之中,又起了一种恐惧:海平想,我伤处固然是好了,但是我也就要出医院了,——要与月君分别了,这的确是很难受,……我还多住几天吧,但是医生教我出去,党内又有许多事情要我出去商议,这如何是好呢?我将不能时时刻刻领受月君的安慰了。……月君想,海平很幸福地痊愈了,但是痊愈了是要出医院的,是要与我分别的,这倒怎么办呢?……我将来或有与他多见面的机会?或者他此一出去,就把我忘了,就不再来看我了?不,不,他不是这样薄情的人,绝对地不是!但是总不如在一块儿的好,总不如我能时时刻刻与他谈话。……

海平与月君都有这种难过的心情,但总都没有明白地说将出来。海平不好意思说他还愿在病院多住几天,月君当然更不好意思表示自己的心意。两人的爱苗久已很茂盛地发达了,但是谁都不愿先表示。这恐怕是因为海平和月君的为人太中国性了吧?中国人的爱差不多都放在心里,而不愿公开地说将出来,或者很愿意说出来,但总怕难为情,因之,往往弄出许多不好的结果。

在预备出医院的两天中,海平和月君两人心中的情绪如何,每个略懂一点心理的人,都能够想象出来。两人也谈到分别的事情,但是一说一两句分别的话,便就沉默下去了,不愿多说;惟其大家沉默着不说出来,心中更觉得难过,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在分别的前一小时,海平正躬着腰收拾自己的东西的当儿,月君走进病室来,立在海平的背后,低微轻颤地说道:“汪先生!你真要走了么?”海平直起腰来反转脸向月君望着,呆呆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月君脸红一红,拉着了海平的右手,不安地微笑着向海平问道:

“海平!——月君第一次称呼海平的名字——你此一去还再来看我么?”

“我,我怎么能将你忘却了呢?”

“当真!……”

“我是不会骗人的。……”

自从海平出了医院之后,月君两个月未得着他的信息。月君天天盼望海平的信,顶好是海平亲自来看她。她是一天一天地过去,只字也接不着,更谈不到见着海平的影子。起初,她只当海平初从病院出去,事情是一定很忙的,所以没有工夫写信,也没有工夫来到医院看她。但是已经两个多月了,为什么连一封信也没有呢?出了京了?就是出了京也可以写信来,为什么这样不明不白地不响一声呢?她想,大约是把我忘掉了吧?大约是对待我点儿情意都没有!唉!男子真是狠心呵!我待他那么样好,而他却这样待我,……唉!总是我看错人了!想起来,真令人……不,不,他不象薄情的人!他一定有什么特别事故,使他不能写信给我,不能来医院看我,……一定是的!但是他怎么晓得我接不着他的信,看不见他的面,是如何愁苦呵!唉!真难过!

其实,当月君愁苦的时候,海平也是同她一样地愁苦。海平并没有忘却她,海平并不是一个薄情的人。他在医院中,当然是时时想着月君,就是他出了医院之后,一颗心也未尝一刻不悬在月君的身上。但是他为什么两个多月不给月君的信呢?这并不是他的疏懒,而是因为有不得已的事故。

海平刚一出医院,即接着S埠党部的电报,要他参加重要的会议;因为时间的匆促,他没有来得及通知月君,说自己要出京。到了S埠,下车后即接着参加党部的会议,一天忙到晚,简直没有写信的机会。刚巧这时S埠F工厂罢工的风潮非常扩大,需要人指挥一切;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于是党部就派他负指挥的责任。他日夜在工会里忙得要命,饭几乎都没有工夫吃,当然是没有提笔写信的机会了。谁知操劳过度,得了一个吐血的症候,不得已又进了医院。在医院中,他本想写信与月君,但一因为没有纸笔,二因为不愿月君知道自己又病了,所以没写一封信。他在医院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医院里看护妇当然是有的,但是谁个是慈祥温柔的月君?谁个是左眼眉毛中有一颗红痣的,亲爱的月君?谁个的微笑有月君的动人?谁个有月君那般的深情?这些看护妇们不但不能安慰病中的海平,并且更鼓起了他思念月君的心情。他想,倘若我现在卧在月君的医院里,能够领略月君的温情的安慰,就是病重些也不妨;但是现在住在S埠的医院里,住在这与月君隔离数千里的医院里。……

海平未等到病完全好时,即出了医院;出了医院之后,即向党部要求回P城。到P城前,在寓处稍憩一刻,即来红十字会医院看月君。在病室的阶前,海平遇见了月君,还是从前可爱的月君,但是微微觉着瘦了一点了。月君见着海平时,即向前把海平的手拉着,顿时在她的面孔上表现出又是欢喜,又是悲哀,又是感激,又是怀疑的神情。她两眼似乎起了泪潮的样子,发出很微弱惊颤的声音,向海平说道:

“海平!你,你是来看我的么?”

“不是来看你,是来看谁呢?”

“我只当你完全把我忘……忘却了……”

海平见着月君的这种神情,心中起了一种酸辣苦甜的情绪,即刻想把月君抱到自己的怀里,尽量地吻,吻,吻,……但是来往有很多的人们走路,有很多的眼睛都在望着他两个,唉!可恨的人们的眼睛!……月君也想倒在海平的怀里,教海平紧紧地抱着自己从未经过搂抱的身躯,教海平用力地吻自己的腮发,颈,口,……但是来往有很多的人们走路,有很多的眼睛都在望着他两个,唉!可恨的人们的眼睛!……

他俩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相互地呆望着,沉默下去了。其实有什么话要多说呢?这时两人的心情,只有两人的眼睛,相互对望的眼睛,可以表现出来,只有一缕爱丝,如无线电一般,将两人的灵魂束在一起。还要说什么呢?没有说的,没有说的!并且没有多说的必要!

最后,海平先冲出了沉默的范围,向月君说道:

“此地非多说话之地。天又要黑了。你明天有工夫么?”

“我可以请假。”

“我现住在北京大学旁边同华公寓九号。倘若你明天可以请假时,那么我明天下午一时在寓处等你,上午我还有点事情要急于办清楚。”

“好!”

“月君!……”

“海平!……”

第二日,海平急于在上午把事情办妥,下午即在寓处静候月君的来临。他在等候月君的时间中,心中又是欢欣,又是恐惧:她今天不至于请不了假吧?她是不会失约的吧?但是倘若医院不允许她请假的时候……他胡乱地猜度,心神不定。其实,他这种猜度是不必要的。月君既然说可以请假,这当然是可以请假的了;月君既然说来,这当然一定要来的了;又有什么猜度的必要呢?但是当情人等待情人的时候,虽然知道是一定不会失约的,但总都要胡思乱想心不定,——大约不如此,不足以表示等待的心切罢。

竹帘一掀,月君进到海平的寓室了;海平正躺在床上,两眼朝着天花板乱想,忽然竹帘动处,进来了自己所等待的伊人,心中是何等地欣慰呵!他一骨碌站起,上前将月君的手握着,笑迷迷地说道:

“你真来了?”

“不是真来还是假来么?”

月君说着这一句话时,两眼几乎迸出由欢欣过度的温泪。照理,他俩这时应当抱着接吻了,但是他俩也没有抱着,也没有接吻。怕么?胆怯么?害躁么?抑是恋爱还没有到接吻的程度?不,不是!他俩大约是因为欢欣过度,而把接吻这回事忘却了。

“你坐下罢。”

“你不要客气。”

“你吃过中饭么?”

“吃过了。”

“今天天气很好,在屋里坐着怪闷的,我想我俩到中央公园去逛一逛,你看好不好?”

“好!”

当时海平换一换衣服,脸上表现出一种很幸福的神情,于是同月君一同走到中央公园里来。园中来往的人们非常之多——时髦的男女学生,服装美丽的太太小姐,身穿马褂手提自由棍的老爷少爷。……月君和海平并肩走着,各人都笑迷迷地低着头,很少说话的时候,似觉他俩来到花园里,不是为着看人物,不是为着逛花园,并不是为着谈情话,而是为着这样很简单的,并肩行着的,低着头笑迷迷的想。两人心中充满了愉快,两人灵魂饱满了爱情,两人在此时比任何人都幸福些。月君和海平虽然都穿着很平常的衣服,虽然引不了人们的注意,但是谁个有他俩此时的愉快,此时的幸福呢?这些太太小姐,这些老爷少爷,这些……唉!都是俗物!都是心灵的丧失者!……

最后,他俩找到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面对着荷花池坐下。这时天气方届初秋,池中荷花尚未凋谢,还是张着迎人的笑靥。一阵一阵的和风吹得人心清神爽。池边的柳丝很飘洒地摇摆着,似觉在缠绕着人们的心情。海平开始述自己这两个多月的忙碌,事情多不能写信,并不是忘却了月君,但指挥罢工的事情,却没有说起。月君为海平述这两个多月的生活,如何盼望海平的探望,如何等待海平的音信。……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静默的时候多。两人都想今天尽量谈一谈话,但是总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天色渐渐晚了,游客也渐渐稀少起来。忽然月君将海平的两手紧紧地握将起来,两眼向海平望着,张开很颤动的朱唇,向海平问道:

“海平!你到底爱我不爱我呢?”

“我怎么不爱你呢?我的月君!……”

月君一下倒在海平的怀里,海平将月君用力抱着,将自己的口挨到月君的口上,两人的情火从两人的肉体的内部奔放出来,烧得两人混合在一起,烧得两人几几乎失去了知觉,烧得两人变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两人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到不可再为沉默些的程度。忽然海平将头抬起。月君吓了一下,将闭着的眼睛睁开了。海平很低微地断续地说道:

“月君!我是一个……革命党,……我怕我连累你!……”

“我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但是我相信你,……倘若你所愿意的,我都愿意去做。……”

海平听了月君的话,更愉快地低下头将自己的口送到月君的口上,吻,吻,吻,用力地吻。……

从此海平常住在北京,没有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党中一个很重要的分子,工作非常之忙。但是他在百忙之中,总要抽点工夫来看月君,月君也有时到他的寓处来。两人情爱的浓厚,实在难以用语言文字表现出来。海平自从与月君恋爱之后,不知怎的,身体也好了,精神也强健了,虽然是奔波劳苦,但他的脸上总常表现着一种幸福的喜容。就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现在工作更觉着有劲些。爱情的魔力命令他这样子?是的!月君的微笑,月君的蜜吻,月君的安慰,月君为他所做的枕头、手帕……都是使海平愉快、振作、努力的良药。虽然海平因工作的繁重,忙得甚为疲倦,但一见了月君的面,一吻了月君的柔唇,即刻什么疲倦都忘却了。

“亲爱的月君!……”

月君现在觉着自己是很幸福的人了。她总觉着自己爱上了海平,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她以为象海平的这样可爱,世界上是再没有的了;象海平的这样真纯,任你找出地球的范围外也找不着!她从前觉着自己是很孤独的,是很不幸福的,但是现在?现在爱上了这么样一个可爱的人,现在有这么样一个人为自己的安慰者,……还想什么别的?还有什么别的值得想?除开海平,除开海平什么都没有。……

这样幸福地过了几个月。

一日,月君正立在病室的阶前,向海平寓处的方向默望,沉思海平做些什么事情:已经吃过中饭了?今天工作忙不忙?身体可好不好?今天来看我么?或者现在正在想着我?………忽见抬进来几个血拉拉的人,吓得一跳。这几个血人的面目被血迹所污,甚是模糊不清,惟其中有一位的衣服象海平所穿的一样,使月君的心只是枯通枯通地跳,脸也变了色,但因即时没断定这位血人的面孔是谁,月君还是支持着不响。月君即尾着这位被抬着的血人之后,来到病室里。血人躺在床上,还在活着,将眼一睁,见着月君正在审视他,不禁发出一句很悲哀而低微的声音:

“月君……”月君听了血人叫她的名字,即时跪倒在床沿边,哇的一声哭道:

“你,你怎么弄到这……样子?……”

“我们是因为反对日本炮击大沽口,在执政府请愿,被卫队放枪击伤的。……”

这时立在旁边的还有一位看护妇,她是月君很好的朋友,是知道月君与海平恋爱的事的。她向月君说道:

“莫要再唠叨了!赶快先拿药来把伤痕敷好!我去拿温水来。……”

这一句话把月君提醒了,赶快站将起来去拿敷伤的药。她看见海平的神志还清醒,海平还能说话,以为大约不至于有大的危险。因之,心里虽然是怕,虽然是悲痛,但总怀着坚定的希望。她没想到海平会死,也许她不忍想,或故意地不愿想到死上去。

当时月君的朋友密斯王帮助月君替海平洗,替海平伤处——一处是在左膀被刺刀刺伤的,一处是在右腋下被枪弹所击伤的——敷药。海平一声一声的哼“痛”的声音,就同箭一般,穿得月君的心痛得乱战。她又想起海平第一次的受伤了:当时的哼声,当时的伤痕,当时的神情,……她是如何地为他调治,为他看护,使得他才慢慢地好将起来,唉!也不知费了许多精神,许多心血!但是现在?现在又被无情的刺刀枪弹……唉!这倒怎么说呢?任你怎么样看护,调治,总敌不得他们濮池一刺刀,啪的一枪。……为什么这般的残忍?难道说都是禽兽不成?就是禽兽也没有这般凶狠呀!……唉!现在的世界!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为什么要这个样子?真令人难解。……哎哟!我的上帝!月君至此又想起上帝来了。她自从与海平恋爱之后,信仰的确摇动了不少,但是还总未到完全不相信上帝的地步。她这时见着海平这般样子,见着自己心爱的人又陷于危境,不得不又要向上帝哀求了。她于是默默地祷告,祷告上帝保佑海平,保佑自己心爱的人。……

不料海平的伤太重了,一天坏似一天。海平自己也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希望了。他不忍用两眼瞅坐在床沿边的月君,——他以为他对不起月君,他以为月君比自己还可怜!他想到自己的死亡和月君的身世,常常簌簌地流出热泪。他想,我死后国事党事自然是有人问的,但是月君……月君……不幸的月君!……他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月君,不得不哭起来了。月君见着海平这般的神情,又听到医生的危言,她的一颗心,一颗仁慈的情人的心,只是格支格支地碎裂了,唉!碎裂了!……

海平的神志渐渐地昏乱了,于进医院后第六日的早晨溘然长逝。临死的时候,海平紧紧地握着月君的手,但一句话也没有说。月君晕死而复苏醒者数次。海平的友人得着海平病死的消息,即齐到医院内安置一切;月君眼看着他们安置海平的尸身,站在旁边并不多说话。这时月君的头发是蓬松纷乱着,面色是惨白的,但她的神志还清楚。她并不多哭。海平死了,月君本应当尽量地哭,本应当哭尽自己的热泪,洒向死者的尸身,表示情人的恩义,但是月君并不如此。这是因为什么呢?难道说人死恩情断?难道说月君变了心?难道说月君并未曾十分爱过海平?不,不,月君不是薄情的人!……月君自然有自己不哭的原故,而这个原故,不过未被月君说出来。

诸事办妥之后,当晚月君走到自己的房里,一声不发,先将自己看护妇的白衫撕得粉碎,后把自己往常所爱读的圣经烧了,再把一张贴在壁上的耶稣的神像取下,用脚踏了又踏,跺了又跺。然后在自己连梳妆台带书桌子用的桌子旁边坐下,从抽屉取出信纸来,匆忙地写了一封信。信写完之后,走出医院门,回顾也不回顾一下,即跳上黄包车拖到中央公园的门口。她胡乱地付了车钱,未有计及多少;买了票,即进入园内,四外望也不望,即走到她第一次与海平接吻的处所。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园中很少见游人的影子。她立在池的岸上,很长地叹了几口气,又从怀中掏出她与海平合照的小像片,轻轻地吻了几下,又揣入怀里。她用右手揩着自己的眼泪,哭道:

“海平!我的海平!……我的冤死的海平!你的月君现在……现在随你来了,……你等一等我吧!……”

噗通一声,她于是跳入水里,去追寻海平的灵魂去了。

第二日密斯王等了月君好久,但不见月君的影子。她以为月君或因海平之死,也恼病了也未可知,遂来月君的房里探望月君,并想来安慰安慰她。密斯王一进房内即知有异,但还未料到月君有自杀的事情。忽见着桌上有一张信纸,遂取而读之:

亲爱的竹心妹!

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够再活在世上了!……

现在的世界是没有道理的,上帝也是骗人的!我向他祷告,我向他哀求,我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但是他给我的是些什么呢?我觉悟了!

我的海平,妹妹,你知道我是如何地爱他,他那么样的好人,居然会冤死,居然被枪击死,唉!还有什么道理,还有什么上帝呢?……

我想,我不如与我的爱人一块儿死去……

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够多活了!……

月君绝笔

此稿成于北京惨案之后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