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晚上,是这位可怜的妇人产下她第一个儿子后的第三夜。青白的脸色对着青白的灯光,她坐在一堆破棉絮内,无力地对一位中年男子——她底丈夫说道:

“照我底意思做去罢,这样决定好了。”

宽松的两眼向她怀内底小动物一看,——婴儿露出一头黄发在被外。妇人继续说:

“现在,你抱他去罢。时候怕也不早了,天又冷,路又长,早些去罢。”

可是婴儿仍留在妇人底怀中,她上身向前偻一些,要抱紧一些似的。男子低头丧气地说道:

“不能到明天么?明天,明天,等风发发小些的时候。”

“趁今夜罢!”妇人又吻了一吻婴儿说。

“再商量……我想。”

“没有办法了,米一粒也没有了,柴一束也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妇人痴痴地摇摇头。

男子简直不自知觉地抱去婴儿,眼圈红红地跨出门外。妇人在他后面啜泣地说道:

“走走快些,抱抱紧些,莫忘记了拉铃。”

男子没有答话,就乘着门外的冷风跑走了。

他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就在一座山岭上坐着。朔风更暴猛地,鼓着两面的树林,简直使他喘不出气。婴儿是没头没脚裹着的,有如一只袋,他这时却解开袋口,似要再看看里面底将失去的宝物,可是这一看竟使他伤破胆了!婴儿底小眼已紧闭,气没有了,他闷死了!

“唉!”他大喊了一声,几从坐着的石头上滚下去,可是一点方法也没有。

“抱回家去?怎样对妻说?”他想,他决定:送到育婴院以后的孩子是和死相差无几的。他还是就葬这个小尸在这山上罢!

他痴痴坐着,死婴在他底膝上。他一点勇气也没有,只泪不住地流。一时,他竟号哭起来。山岭上管山的人家奇怪地走出来了,他就向他们借了锄。他们同声的说,安慰他:“穷人原不配有儿子,不要伤心!何况你年轻,将来也不患没有儿子。”

说完,他们也就进去了。一位年老的婆婆,还烧了一撮纸钱在门口。

他不能立刻就回家,为的要使他妻不疑心,他可以将这发生瞒过。他坐着,他坐着,夜过的非常慢。风声,水声,树木的动摇声,他都听得非常清楚,他镇静着他自己抵御一切可怕的夜声底侵袭。

他慢慢地推进他家底门。妇人仍在床上坐着一动没有动。她哭过了,眼之四周红肿地。这时他懒懒地走近问:

“你为什么不睡呢?”

“等你回来。”

妇人轻声地答。他站在她前面,几乎失声哭起来,可是他用他全力制止住。于是妇人问:

“你已送去了么?”

“送去了。”

“送到育婴院了么?”

“送到了。”

声音同回音似的,妇人眨一眨眼,又问:

“你拉过铃么?”

“拉过了。”

“你听到先生们出来抱去的么?”

“听到的。”

“你也听到这时娃娃哭么?”

“哭的,可是你不要多问了!”

男子不耐烦地,妇人却苦笑一笑,说:

“这样,我放心了!”

“你可以放心。”

“那么,我还是明天去呢,后天去?”

“那里去?”

男子稍稍奇异的。

“到育婴院做乳母去。”

“到育婴院做乳母去?”

“是呀,我早这样对你说的,忘记了么?”

男子却几乎要昏去一样:

“你仍旧要看护你自己底儿子么?”

“是的。”

“不行罢!”

“因为这样是好方法,一边我有饭吃,又有钱赚。”

“你定要这样做?”

“不是么?你怎么失落了魂在山岭上似的?”

男子悲伤的呼喊起来,同时坐下椅上。

“唉!唉!这是不成功的,明天不要去罢!”

妇人独断地苦笑说:

“那么后天去罢。”

第三天,妇人终于进了城内底育婴院。

她开始一个一个的将婴儿认过去,可是在这数十个婴儿中没有她自己底婴儿。于是再向各乳母询问那几个是男孩,结果男孩只有两个,而且这两个都有四个月以上了。她非常地奇怪,她畏畏缩缩地跑到事务室的门外,探头向一位事务员做笑地问:

“先生,前天夜里没有人丢婴儿到这里过么?”

事务员向壁上挂着的婴儿出入表一瞧,说:

“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妇人更做笑地答:

“我不过想询问一问,因为邻舍……一位姑娘私产下了一个孩子……先生,你能告诉我这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么?”

那位事务员又向壁上一瞧,也微笑的说:

“男的。”

“真的么?那真是有趣的事!我还可以将这个笑话告诉先生,假如先生肯告诉我现在这个婴儿在那里,让我见一见面的话。”

那位事务员却摇一摇头,带着阴险的恶毒的脸色说:

“你真见鬼!告诉你,我是骗你的,前夜那里有什么孩子!

男的,女的,私生的,恰恰前夜,一个都没有。此外是每夜都有的。”

妇人一时酸软了两腿。她极力忍制住她从内心所爆发的悲伤。而那位事务员继续问:

“你有没记错日子呢?那你还能告诉我你底邻舍姑娘私生孩子的故事么?”

妇人低下头,一边移动脚步,一边说:

“不必告诉了,那她所生的孩子一定死了!”

她坐在育婴室内,两手抱着两个不知是谁底两个初生的女孩,发着呆。她简直无从着想,似陷在山洞中望着落日一样,她恨不得立刻就回家,询问她底丈夫;但事实不能使她就走。

第三天,她丈夫来探望她,她却拉了她丈夫到一阴角询问道:

“我们自己底孩子呢?”

她丈夫慢慢地答:

“没有在院里么?”

“没有,我简直将近数天丢来的孩子都认过了,没有一个是的。”

“那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呢?”

男子低下头说:

“恐怕死去了!”

“没有!没有!”妇人张声的说,“就是死了,这里也有收账的,那一夜简直没有!”

男子呆着,妇人又逼他道:

“你说,怎么一回事,将娃娃藏到那里去了呢?”

许久,他记起那夜别人劝他的一句话,他说:

“穷人原不配有儿子的,不要伤心!”

“什么呀?”

他极力想忍制住不说,可是声音冲出口边来:

“那夜在路里就死了!我给他葬在那山边!”

“怎么呀?你说……”

同时她放声哭了。

那位事务员与乳母们跑拢来,事务员知道了这秘密,就高声地向男子和妇人说:

“你们犯法了!将自己底孩子丢到这里来,而自己又来做乳母,这是犯法的。叫警察,送你们到警察所里去罢!”

妇人一边收止泪,一边说:

“先生,我已经没有儿子了,我底孩子已经死了!这里那个是我底儿子呢?”

那位事务员说:

“不管的,你们要想这样做,就送你们到警察所里去!”

妇人几乎跪下的哀求道:

“莫非我生了一个儿子还犯法么?先生,我现在也终究没有儿子了!先生,饶恕我们罢!”

事务员忿怒地向事务室走去,妇人却晕倒在她丈夫底臂上了。

1929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