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木匠就照例到这家酒店来喝酒,两位小伙计招待他,笑眯眯的用酒放在他的身边,就请他说起关于命运的事情来。他说:

“做人若照你们这般,一天一天的苦干,一钱一钱的节省下来,这是做不好的!譬如皇帝,若都要自己亲身去杀贼,他还做得成皇帝么?大财主是财神光顾他的,命运里就是大财主。”

一边他举起杯来,大喝了几口酒。一位小伙计笑着问他:

“那么你究竟几时会发财呢?”

他答,“快了。我今年四十九年,总在五十岁以内的。”

一边他又喝了几口酒。小伙计没有再说,两人耳语了一些什么,又看他如看呆子一样的笑了一阵。

他当夜酒醉醺醺的回到家,睡在一张旧床上想:

“唉!我究竟几时会发财呢?莫非我的命运欺骗了我一生不成么?整包的金子,这才可以给我娶妻养子,成家立业,……现在我给别人造房子,将来我要别人来造我的房子,……什么时候呢?……但总有时候的罢?……哼,也叫别人看看我文土一生阔气几时,才得舒服!……也许今夜,财神会来叫我了,……文土!……金子,……银子,……宝贝,……”

一边,他随将灭未灭的灯光睡去了。

正是半夜,他却突然醒来。他听得很清楚,门外有人高叫他的名字。他逆着气听了一息,又什么声响也没有,他以为他自己的神经恍惚,又睡下去。果然门外又叫了:

“文土!快起来!银杏树下有银子!”

他急忙点亮了灯,披上衣服。但不知怎样,全身发起抖来。

口里嗫嚅的自语,“财神爷爷,是你叫我么?”一边立直两条无力的腿,手拿了油灯,光幽暗而闪动的。他恨这盏灯光太黝黯,但想,也许明天可用洋灯了。而门外又叫:

“文土!快起来!银杏树下有金子!”

他呆站了一忽,决计走动了。他的心脏搏跳的非常厉害,他又将一件大马褂披上。于是将门开了。门外更郑重而严厉地叫:

“文土!你不来,银子金子没有了!”

他立刻冲向门外,……黑暗如大熊一般的站在他前面。银杏树在他的门外约十丈路,他不敢立刻走近去,只两目紧张的注视着。忽然,银杏树下发了一阵火光,银杏树也如五丈金身的恶魔般现一现它的凶相。这时,他伸一伸腰,拍一拍胸,决计放大胆向前走去。但只走两步,火光又发了一阵,隐隐中还有嘈杂的语声。于是他又吓退了。一时,第三次的火光又爆发,在火光中,他似还见一位和善的老人,但倏忽又没有了。他重又回到房内,取了一盏满是灰尘的灯笼,点亮,光古铜色的。他不顾生命的一直跑到银杏树下,他依着树根的四周照了一遍,但什么也没有。于是揣拟方才火光所爆发的地方,近着一园地的墙边,他走去,提心吊胆的。在手里发抖的灯笼照到一墙角,果然,一口布袋倒放着。袋口扎的紧紧的,这显然是金子银子了。

他俯下身子去一摸,呀,袋内忽然动一下。这一动他几乎吓死,呆了想:

“什么?里面究竟是什么?动了,金子银子么?”

一息,他又轻叫:

“神爷;显示罢——。”

他提着灯又向四近照了一遍,四近是什么也没有,又回到原处,一口布袋仍放着。这样,他跪下,捧起两手来向这布袋拜两拜。就将这袋子的绳解了,很费力地解了。但一看里面,又几乎吓死去,里面是什么?——一只将死的猫!猫已经不会叫了,但两颗碧绿的眼仍向他射一射碧绿的光。他立刻丢下袋,跑回到他自家的门边。不料正是死猫所在的地方,又爆发了火光,一阵,二阵,三阵。他恐惧地坐守在门边,不敢就将死猫去拿来,虽则他想——死猫是可能的会变成宝贝。但他没有勇气去探取,他只有等待;他想,等待到天亮,再去找住这个罢。一边,他拿烟管吸起烟来。

东方起了霞色,大地的白光,辨得一切在清晨的寒气里战抖。银杏树庄严而盛气地站在他门前。他走去,先向银杏树的四周一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于是又忙向墙角去拿布袋,但布袋呢?“唉!”他喊了!死猫已经载着布袋逃去了,没有了!他回到屋内痴痴的仰卧在床上想:

“假如将这口布袋拿来,死猫一定会变成金子,银子,宝物,可是我的命运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到这家酒店去喝酒,两位小伙计照样招待他,可是一边笑个不住。他眼向小伙计看,他并没有向任何人说出昨夜经过的事,只没精打采的喝他的酒。一位小伙计又问他:

“文土!你究竟几时会发财呢!”

他吃吃的说:

“过去了!我恐怕不会发财了!以后只得我自己用力挣扎了?”

小伙计又不禁要笑声冲出口来。

192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