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珠泉居士 著
题辞
绿窗妆罢,水妒胭脂;红袖携来,花惭金粉。秦淮名小,小惯藏春;越舫言轻(舟名),轻刚载酒。乃有苕南词客,选色忘忧,研北银镫,抽毫作记。红牙紫玉,既曲曲以传神;翠羽金衣,复纷纷而斗景。此日歌台舞榭,销君三月之魂;他时楚馆秦楼,觉我十年之梦。庚戌夏五海陵霜桥苞拜手。
小引
雪鸿云者,即色即空之谓也。粉白黛绿,本属幻尘,暮雨朝云,终归乌有。天下事大都如斯。珠泉署名之旨不其微哉!为集唐人七古系之,其诗曰:
倡家美女郁金香,片言出口生辉光。
与君相向转相亲,维酒高歌杨柳春。
可怜杨柳伤心树,斜月沉沉藏海雾。
寄言全盛红颜子,古来万事东流水。
洪都黎松门拜题
雪鸿小记
余自辰秋,金陵返棹,游兴渐阑,两载高平,足不履尘市,每吟微之"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之句,真觉取次花丛懒回顾矣。丁未暮冬,颖川明府摄篆维扬,相偕至止。扬固旧游,城北校书,又金陵旧识,暇时过访,颇慰离怀。然当棋罢酒阑,闲谈往事,误人红粉,老我青衫,不禁相对歔欷,共悼天涯沦落也。校书居亢家花园,自园北至水关,两岸河房鳞次,同人征色选声,尝拔其尤者五人,以佐文字之饮。迨次年夏五,花天变态,情海生波,出其闉闍,风流云散,此五人者,亦偕城北校书飘然遐举焉。客窗枯坐,聊为记叙,譬彼飞鸿踏雪,隐约爪痕而已。若谓三生杜牧,赢得名存,则我岂敢。
方璇,江阴人。本姓水,乳名阿全,方玉奴之义女。幼为金陵女伶,余于辰秋曾相识于王氏河亭,色艺俱佳,已倾流辈。以其命名未雅,易之以璇,字曰姗来。于今三年,河干邂逅,烟轻月瘦,雪韵花嫣,正盈盈二八时也。性耽清雅,沉静寡言。初小居秦淮之南,因避尘嚣,移家古旗亭曲巷中,闺阁幽深,非素心人未许排闼。王亦将顺其意,珍如掌珠。绿萍前尹,余同乡中表戚也,以裁花之仙吏,为掌玉之文星,投簪后侨寓竹西,绝怜爱之。适有伧父使酒骂座,意将逮辱姗来,绿萍嘱余护持,得寝其事。余每余暇过从,清谈移晷,尝见其理双鬓,束双弯,笑笑生芳,步步移妍,真可相对疗饥,不待酣红腻绿也。为赋玉梅二绝赠之,有"管领春风第一枝。"及"朗于新月澹于云"之句,姗来颇解赏音,浼余书于香箑,时时吟诵,出入怀袖中。会夏杪 玉奴以事速讼,仓猝间偕返里门,明月芦花,不胜惆怅。
玉奴亦江阴人,年逾二纪,姿致犹人,惟腻理靡颜,不愧温如之目。善饮酒,工觞政,度曲亦清越擅场。
王珑,太仓州人。年十八,与兄嫂共居,艳名噪一时。客岁上巳,余偕友人访之,值珑将赴某钜公招,华妆炫服,匆匆就道。阅日载造其庐,适因清恙,午睡初起,帕罗覆额,芳泽无加,而逸韵风生,媚丽欲绝,始叹清水芙蕖,妙在绝去雕饰耳。于时试茗之余,继以欢宴,余于薄醉,浼其轻歌,珑力疾为度《十二红》一曲,双蛾微敛,横波流光,一串珠喉流转,如鹂音入耳,闻声对影,令人真个销魂也。夏五初旬,闻其许字吴人王某。余初疑传言之妄,往探其实,则已斑骓夙驾,蕡实宜家矣。询伊长嫂爱奴,乃知珑虽年少,早已矢脱风尘,而志在随人,又不愿作势家姬妾,因与王某夙契,识其气宇非长贫贱者,决计于归,弃纷华如敝屣焉。噫!黑风孽海,飘泊多矣,珑以稚齿韶颜,独能早登彼岸,度亦有善根哉。
爱奴,苏州人,向居金陵,近以年长,退为房老,色犹未衰,举止温和,长于应对,都人士每乐道之。
黄翠儿,字绿筠,常熟女伶,王天福妾也。初大妇三胖子遇之虐,嗣以色艺冠时,举家仰食于翠,始善视之。余于去春相识,时翠已十九年矣。融酥作骨,抟粉为肌,素质艳光,虽玉蕊琼英,未足方喻。鉴湖童子杏浦见而倾倒,留顿浃旬,欲以多金赎之。翠亦幽怨盈怀,愿奉公子盥匜。因格于势,未果。无何而有小玉奴之事。小玉奴者,天福之媳,早岁曾适童姓,继归于王,亦以脂粉为生。其父母知之有年,一旦讼之有司,意欲别售富室子。事本与翠不相涉,有以谗言进者,将居翠为奇货,遂被逮。时翠方娠,杏浦为之上下营救,余亦多方调护,始以疾放归。惊心甫定,怀珠遽陨,风雨梨花,几经摧折矣。先是有河南某丞慕翠名,思购为妾,丞素渔于色,且自顶及趾,无雅骨,翠百计辞之,慬而获免。会以讼余,养疴金陵,丞又极于所往,觇翠孤弱,将劫之以行。翠阖户悲号,截发以誓,奸谋乃寝。比其反也,岁聿云暮,天福夫妇方以讼事破家,不能自存。翠虽心乎杏浦,而身处窘乡,义难恝然以去,且天福夫妇,亦不肯遽舍此钱树子也。维时杏浦馆于安宜,问遗不绝。尝寓书于余暨潘子研香,就近保护之。研香赋诗十绝纪其事。余谓杏浦洵有情痴,需以岁时,自应作延津之合也。讵意天不假缘,杏浦于闰夏遽赋玉楼,鸳盟未谐,鹏飞何亟。吾为杏浦伤,并为绿筠痛矣。附录研香十诗,以志人琴之悼,且诒好事者资为美谈云。
青娥原是谪仙人,幻色空花惹宿因。
误落黑风三万劫,明珠一粒委泥津。
娟娟翠竹似容光,门巷春深驻泰娘。
何处槐枝横夹道,江干憔悴女儿箱。
琅玕一片总凌空,只在山隈水曲中。
红杏交枝春意闹,此君无节不玲珑。
妒花风色太披猖,从此温柔未有乡。
庑下孤桐厨下爨,赏音那得蔡中郎。
沦落空怜绝世姿,阿谁颠倒独情痴。
名花借得东风力,暮暮朝朝好护持。
春归红袖魂同去,月上青楼影共还。
望断天涯人不见,梦中情泪滴成斑。
如瓜小艇逐鸱夷,烟水苍茫杳不知。
莲子心肠红豆影,可怜苦里暗相思。
西风白下柳欹斜,呜咽秦淮水一涯。
半纸云蓝情万缕,总教人不薄烟花。
春光依旧入扬州,宵市桥边古渡头。
一树马缨迷客路,愿郎曲折到红楼。
骑省多愁鬓已丝,为君更唱断肠词。
安能天意从人愿,大妇同行小妇随。
陈银儿,苏州人,居水关之东。弱岁学歌,声如雏凤,尝一夕工数剧,老伎师叹弗如。豪客赠遗无虚日,然性慷爽,阿堵物不以关怀。及长益厌铅华,素服淡妆,亭亭玉立。与绿筠夹河而居,年并十九,固一时双璧也。余友陈子心忏,雅爱寻芳,而轻薄万千,惬心者少。客春上巳,偕余闲步平康,独于银儿一见心醉,迷香洞中,拟作苏姑子好梦。暇即往访,挑以辞不答,屡叩之,或以疾辞。余私询其义妹福儿,始知银与新安蔡生订有婚誓,迨吉于归,不同章台柳矣。余笑谓心忏曰:"'花枝已属东风管,珍重流莺别处啼'二语,可代银作答。"心忏为之惘惘者累日。然犹幸佳期迢递,无妨造室晤言,挹彼清芬,不必定作拗花人也。未几闻绿筠为讼累,银益叹此中不可居,而生亦适以油壁来迎,遂于四月杪辞家竟去。吁!银亦可谓出淤泥而不染者矣。第闻生以丞职待选,侨寓维扬,年当授室,使君固自有妇也。银于定情时,位非小星,然他日相逢,莫能两大,争春梅雪,恐费平章,则银尚于此少商量矣。偶与心忏论及之,心忏又为之闷闷者累日。
福儿年十五,丰姿韶令,银尝教之歌曲,亦能继其声。
陆庆儿,嘉兴人。本良家女,为王三童养媳,虐于其姑,驱事章台,非本志也,葳蕤自守,楚梦犹虚。余友潘子研香亟称之,因往访焉。年方及笄,淡薄妆梳,体无华饰,而笑弯秋月,羞晕朝霞,柔媚中别饶幽致。挑菜节研香邀游平山,复相遇于长春岭之西榭。时值峭寒未解,残梅在枝,庆伫立花阴,风吹鬓影,愁思弱态,如不胜情。研香语余曰:"是儿终非风尘中人也。"即于席间赋《满庭芳》一阕云:
慵髻低鬟,颦蛾敛黛,湘裙微蹴莲钩。盈盈二八,相见半娇羞。众里胜常道罢,生姿处一晌凝眸。金尊奉,莺啼呖呖,宛转引歌喉。
人间多恨事,花时雨横,月上云稠。况黑罡风里,挫折飘流。那得藏诸金屋,深爱护、玉软香柔。嗟予是伤春杜牧,端的为花忧。
余亦口占一阕和之云:
红晕潮鲜,绿堆云腻,香泥浅印双钩。低徊索笑,相识尚含羞。携手落梅风外,盈盈酒并入明眸。娇无那,霞杯怕赌,小酌润歌喉。
旧游曾记忆,桥头柳暗,渡口花稠。怎淑姿蓬巷,越样风流。恰遇潘郎清润,闲吟罢、心醉温柔。还试问相思此后,何处可忘忧?
对酒高歌,慷当以慨,庆为呜咽久之。迫夏中,闻有武林某公子以重金购为侧室,甚有宠,余喜妍香之言验矣,更重为庆儿幸也。
补遗
余昔往来邗上,停桡每无多日,未与花月之筵,一时名姝如林巧儿、金瑞芳、周二明官等,皆未谋面。今狎游既数,寓目遂多,虽空冀北之群,尚落蓝田之屑,或齿加长而风韵犹存,或名稍轻而幽情独抱,芳心艳影,宁教一例沉埋?因复附书数人,亦雪泥之纤爪云尔。
杨大,苏州人。藉甚声名,甲于北里。向为鹺尹董某所昵,潜居别馆者数载,后因厄于大妇,仍返邗沟。虽给侍宴游,不复握云携雨,盖以报董之知遇也。余于今春相识,已逾季魄请待之年,而秀外慧中,弥觉翛然绝俗,大家举止,前辈典型,当为此姬首屈一指。
赵三,字绣芳,亦苏州人。金瑞芳之义妹也。姿容俏洁,不以脂粉污颜,即粗服乱头,丰韵殊绝。至于足翘细笋,腰折回风,尤觉颠掉纤柔,具有万方仪态。余友倩芗主人夙与之善。
张三,字素娥,亦苏州人。姿仅中人,而赋情特甚,与知己交,绸缪缱绻,一往而深,不以贫富易其念,且遇急难,不惜倾箧赠遗,是亦风尘中独具真性者。
杨小宝,本郡人。年十七,姿制明净,眉宇间棱棱露爽。善南北曲,兼工小调,一矢口应弦合节,歌场推为独步。性和易,妙于语言。其母素有疯疾,或以不顺之辞怜佳客,小宝周旋其间,每一言解颐,能令公喜。余以解语花目之。
闵德儿,苏州之木读镇人。年二十余,艳名甚著,几欲方驾王、陈诸姬。余每于城阴放棹时,邂逅水亭,修蛾曼渌,貌亦秀韵非常。第喉舌间重浊,不类吴音,且以其颀之状,病于双趺,彳亍庭前,未免苗条太甚也。
闻德,本名姬周二侍女。姬向与闵某善,有锲臂盟,后闵以游荡不羁,卓锥无地,姬延之至家,寝食与共,虽伉俪不过也。居久之,闵潜与德私,与姬情殊不属。姬觉而恚恨,逐闵及德。德遂偕闵徙居城阴,作脂粉生计焉。
苏高三者,姓高,行三,崇明人,寄籍姑苏,转徙维扬。时邻人亦名高三,人以其称从同也,加苏字以别之。其实姬亦从夫之名,并未以姓氏著也。颀身玉立,慧眼波流,见者罔不色授魂与。且善伺人,言必中肯。问其年,已数到星张轸翼矣。向与城北校书艳名相埒。校书本姓张,名银儿,江阴人,详见《续板桥杂记》,今并以齿长不与诸姬伍。而城北以风情著美,姬以歌曲擅长,皆尚有声于时,不致门前冷落也。自方、黄两家各以无赖速讼,河房中咸怀雀鼠之警,城北既浮家吴会,姬亦戢影邗沟,每过城隅,不胜人面春风之感。
跋
珠泉《续板桥杂记》将付梓,余既为之序矣,年来长斋绣佛,颇自忏悔,戒绮语。乃珠泉复持《雪鸿小记》示余,又三月烟花谱也。因戏之曰:"古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盖以地多佳丽,辄欲销魂,故作此无赖语。但沉腰易瘦,潘鬓蚤斑,未必非森罗殿上为慧业文人寄个泥犁消息。倘金枷玉锁,何处访窈娘堤耶?"珠泉起而谢曰:"然。此即余之忏悔语也,烟花谱未始非棒喝意也。"遂书以代跋。越州青阁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