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益都赵执信秋谷 撰
自题二首
落絮沾泥会有时,鬓丝禅榻最堪思。
阿难一笑花偏著,合向楞严觅道师。
晓漏趋朝梦已乖,日高和酒泥香怀。
不教名辈轻挥扇,纵恋鲈鱼亦复佳。
余放斥既久,不自检饬,浪游南北,多预花酒之筵。颇能谐笑,或杂缀诗词,或间为时人传诵。而实无所接遇。知交辈咸以介静之目归之。甲申岁,客津门。自春徂秋,狎游既数,矫激非情,如海客之于鸥鸟,不自觉其相亲近也。长日无事,戏为纪录,以志吾过,且诒好事者。
蕊枝者,西郭人也。当戊寅、已卯间,名噪甚,寻常不可得一见。余以辛己之秋,始游于此,友人百计为致之。寒夕浓阴,红灯深屋,翩然而来,明艳夺目。蒲州老友吴天章先生,当代诗人也。方在座,一转盼间,顿失常度。乃相与为诗品题,杂以嘲谑。属和者,至成帙。时妓适有所避,于余有知己之感,情殊厚。会余遂东归,颇不能忘。今年再至,则已为有力者所主,不可复见矣。居久之,有为余传言者,乃相期于他所,叙旧伤离,数语而别。犹持余前时所书便面,容色憔悴,非复曩态。先是,有问于余者曰:“蕊姬何如?”余曰:“新荷出水,飞鸟依人。”闻者莫不惝怳自失。及是余又自失矣,为二绝句示客。
鸟鹊秋前报好音,人间不信月终沉。
如何两渡临沧海,不见轻泥蘸客襟。
照水闲花偏有艳,先霜病叶已难支。
三年好在游春梦,悔作重寻杜牧之。
附便面留别词
蝶恋花
秋老家山红万叠,何意淹留,断送重阳节!醉裹情怀空自结,鸾环低尽湘帘月。
总为相逢教惜别,明月风帆,乱落霜林叶。暮雨迷离天外歇,寒花付与纷纷蝶。
天津之西,有村名杨柳青者。临漕河,人家皆曲折随水,比屋如绣,树色郁然,风景可恋。中多狭邪,而金钱、真珠者为其尤。北地诸姬以金、玉、珠名者,十七八,盖其俗也。真珠貌及中人,齿亦不插。然恬雅无嚣陵习,故人多称之。余始至即得妓,意不甚属。而妓乘余于醉,故余赠词有“醉浓不省欢娱”之句。后不再至,其妹玉珠则劣矣。
柳梢青
无计枝梧,病身陡顿春梦模糊。乱惹间愁,惊开倦眼,斗帐红珠。
醉浓不省欢娱,晓镜里临窥画图。闻道门前烟波澹沲,杨柳萧疏。
有玉素者,行四,人第称其行第,晋人也。小身常貌,色颇鲜好。至于手足柔纤,肤肌莹腻,时盖罕其辈矣。性尤慧利,工于应对。余始于初夏烛下见之,赠以《南柯子》词。又有句云:“何物比将娇与巧?燕子莺儿”,盖纪实也。然自待过高,意所不惬。虽竭赀力,百计媚之,不能得其欢。其当意者,即无所隐也。用是为雅流所赏,而市儿或嫉之如仇。金钱者反是,流俗艳称之,盖其性颇荡,举动佻急,不能自持。语亦敏给,而皆近俚。惟足趾与素相若。肤色风态,薄似吴娘,可暂见而不可久狎者也。
南柯子
引烛催行雨,排愁泥酒卮。春光不信去天涯,看取樽前楚楚海棠枝。
瞥眼浑相识,瞢腾不自持。他年何处最相思,应是红酥著体欲融时。
浪淘沙
微雨过庭墀,新绿离披。玉人和笑近郎时,何物此将娇与巧?燕子莺儿。
杯趁晚风移,漏鼓参差,云间细闪月如眉。灭烛解襟香泽散,一石何辞!
玉秀者,素之嫂也。春间为何人携往都门,余未之见。客有能道之者,放逸略似金钱,而姿首珠胜。顷闻在酒筵触忤醉客,以拳挥之,应手而殒,久乃复苏,犹病累月,士人传以为笔。余戏为长句,以调素妓。曰:
君不见曲中宜润双芳妍,苦死愿得书生怜。
蛾眉鸡肋不自惜,伤心不作移栽莲。
又不见旧院声名马老三,琵琶一曲喧江南。
一朝摧残值强暴,秋波变血云■鬖。
情锺我辈古有语,磊落寒酸空自许。
不及长安侠少年。傲睨当筵力如虎。
绮罗红粉轻于尘,膝行匍伏擎金尊。
醉中片语不称意,毒手半落消香魂。
令我忽忆半臂忍寒宋使君,又忆五花杀马王学士。
不辞白发映红妆,请卿试看风流子。
余以康熙甲子有事太原,遂车下太行。中间宴会,多见妙丽。予时年二十有三,眼色所接,交相飞动。徒以简书可畏,强自检束。其后友人有知之者,赞讪相半,余亦时时自笑也。今适已二十年,余垂垂老矣。此间诸妓,往往迁自山右。问其年,大都二十年中之所生长者也。而余乃荒迷潦倒其间,有似补当时之所不足。信乎,有夙分哉。妓以玉名者,素、秀而外,有玉莲、玉葵。以金名者,有金仙、金香。仙妓最与余荏苒久,莲体貌似真珠,而肌肤腻洁。余曾于月下携其手,因醉后见其胸,殆素之流也。葵白晰多肌,齿甚少,而颇染市气。仙语余曰:“使是儿从我三月,当入雅流。”此言可以知仙之格调矣。
仙姿貌中上,而修眉稚齿,风韵体态,近是上流。若其酬答敏慧,虽文士靡以加也。亦能为吴语,数往来余寓斋。余赋“不忘”十绝句,仿微之杂忆体。
其一
迢迢银汉事难期,冉冉朝云路易迷。
不忘半窗闻小语,花阴袅袅独来时。(盖其时亦有所主竟能宛转自至也。)
其二
药炉烟袅鬓鬟愁,却月长频翠欲流。
不忘娇多缘咽苦,各人强笑背灯羞。(盖妓有牙病,余强之服药,含燕甚艰,明日良愈。)
其三
朝光晃朗久侵奁,云影低迷作挂檐。
不忘妆成心自赏,双持明镜映疏帘。
其四
微风吹月入窗棂,隐约兰汤沃雪声。
不忘黄昏新浴起,隔帘低唤太凉生。
其五
玉盘的砾贮清冰,湿照云鬟亸枕棱。
不忘搴帷窥午睡,雪肤欲向簟纹凝。
其六
晚凉新点曲尘沙,半月微明绛缕霞。
不忘当筵索疆饮,春来初放小桃花。
其七
玻璃波影木兰桡,十里香风飐翠翘。
不忘新妆间弄水,莲花妒面柳舒腰。
其八
绿云撩绕惹春衣,钗燕参差拂镜飞。
不忘间庭梳结晚,月明风细发香微。
其九
高楼云尽月团圆,远水无声夜露乾。
不忘溪风袅衫袖,罗轻如雪厌阑干。
其十
新蝉嘒嘒送斜阳,小蝶翩翩过短墙。
不忘临行还却坐,满头花映读书床。(皆即事叙述,无容溢语耳)
附初赠三词
谒金门
肠欲断。昨暮酒阑人散。明月似知人恋恋,夜深教梦见。
闻道高堂开宴,怅望行云一片。谁送暗香来枕畔?顿成新缱绻。
女冠子
薄酣枕上,月澹聪明,相各可怜生。风里纤纤柳,花前恰恰莺。
新欢偏郑重,幽态更轻盈。酒醒寒近晓不胜情。
清平乐
晓窗晴曙,黯淡巫山雨。宝镜晶莹香一缕,故傍新妆耳语。
轻衣乍褪夭红,微波暗逗春浓。坐久双蛾颦久,芳心更属谁侬?
金香者,仙之姊也。与仙名相埒,而仙每称之曰:“是我以上人。”方卧病谢客,惜不得一见之。素琴者,貌不扬,而能歌。好饮,得酒即不自制。或醉则呕吐狼藉,酒徒多与之善。又有素可者,年长矣,而色不衰,素妓亟称之。
玉如者,秦人也,侨居真定。壬午之春,津有好事者,闻其名而致之。至则不合意,外间人亦无有顾之者。居久之,狼狈而返。明年,别有人携以再来,则声价大起。向之不顾者,皆争邀致。每宴会,以其来否为荣辱。居一年,衣裘鲜华,金帛充牣,而人又稍稍厌之矣。今春复返,客有从真定来者,言其困苦无生理,欲随客更来,而客辞之。昔时相识又无人肯为之地。余闻之友人云:“如妓眼色撩人,歌小词殊佳,余无可取。善饮酒,而必择人与地。性娇憨,不肯俛仰人,故人浸恶之。”嗟乎!一人之身,三载之内,非有美丑悬殊也。前之所弃,即为后之所争矣。且前之所争,而又为所弃矣。人生遇合,亦犹是耳。安得如妓立至,余为引巨觥而慰之。
若青者,与蕊妓并时齐名。津中皆呼之为“小八儿”,似燕台妓品中题目也。辛巳秋,友人欲并致之,而适有据之者,卒不可得。壬午夏,妓避地之江南,逮今二载,匪惟余,其旧识者亦绝望矣。中秋日,有邀余饮月者,酒甫行而妓出,四座动色,迥非常观。细询之,附舟北来,才数日耳。余已倦客,戒行有期,仙、素杳然不可复踪迹,岂意晚得高流,且酬夙愿。赠以《夜合花》长调云云。余谓:青妓眉目姣好,放诞风流,似卓文君。至于轻纤柔媚,兼有众长,自非蕊妓,无能为辈,而蕊已若彼矣。美名难居,盛时易失,昔人所为感慨系之者也。
夜合花
天与温柔,人传娇小,几年思煞倾域。江波浩渺,断潮何处相迎?秋有信,月还盈,鹊桥边巧送新盟。刘郎前度,徐让未老,消得风情。 连宵雨暗窗棂,趁向云轻汉浅,掩映三星。龙须凤枕,黛眉几许低横?金不暖,玉无声,算瑶池独有飞琼。东阿才费,文园渴剧,端为卿卿。
天津密迩上都,水陆交会,俗颇奢靡,故声色最焉。缠头丰侈,攘臂纷纭,南北所经,无与同者。向者率多土著,近来秦晋间,遂闻风而麇至矣。然佳者盖寡,其稍稍出色者,即不能留也。蕊与青,要为秀色独立者,异地多才,难争胜耳。又闻其里中有童姓者,始得名。客言其姿态绰约,背立风前,殆夺画图。而双弯之妙,在青、素之上,盖目所未睹者。若风流言词,无以过人也,咸欲为余力致之,余谢曰:“美不可尽,欲不可极。扬州一梦,可以觉矣。”乃附识于卷末。此谱成于中秋后,余行有期矣。余故人自都中至,与主人巧相援止,既度重阳,而余侵寻抱疾。入仲冬始愈,冬至前乃成行。青妓自八月晦来斋中,依依不去,及是乃分手。不知者几谓有镜湖春色之恋也。盖妓性慧绝,既习余,却视外间人无足与者。由是大致怨怒,不恤也。或徵其指,答以微词,大似萧夫子之仆矣。主人曰:“盍委身乎?”妓不应。强之,则哀泣而已。其不可奈何,惟余知之耳。方余病中汤药洗沐,抑搔扶掖,无不曲体而周至者,余甚荷之。故人复招致有莲衣(束鹿人)、月英、素云(皆荏平人)数辈,皆少好在仙、素之间,妓多方推引,余壹不顾也。濒行前数日,妓凄楚不自胜,屡废饮食,余再三慰之。妓自言“生平未尝如此矣”。余行之明日,夕宿青县,题《少年游》以寄思。盖不忍没妓之意,因再识。
少年游
离情触处总相关,小字县名传。听去偏惊,避将无计,谁使驻征鞍?
梦中从此寻犹近,寒夜奈无眠。转眼春风,预愁江上,万点见青山。
此书闻于武林汪师,李徵君求之积年不得。平原董曲江太史,许假而爽约。今春遇德水赵易叔明经于广陵,愿为抄寄,七月之杪始至。披卷缠绵,如入柔乡。惜不得与凤楼共观之也。丁丑暮春沃田居士跋于红桥客馆。
丁丑腊二十三日,陈竹町从蟫书楼借得,转示。在陬老人录于维扬无事此静坐斋,并缀二绝句于后:
徐郎恬澹偏多事,手写《饴山集》外编。
红紫妖邪纷著眼,亭亭可有出泥莲?
不缘落魄滞江湖,肯与师师立传无?
却笑平安杜书记,只将恸哭换欢娱。
癸未长至后一日,研石山农录于娄县官斋。丁酉暮春在陬老人重录于张氏频香斋,距丁丑忽忽二十一年矣。
秋谷先生于康熙已未科馆选,时年一十有八。甲子衡文山右,所谓有事太原东下太行者,指此时也。至作谱,岁在甲申。则先生已于戊辰年因演洪稗畦《长生殿》事去官。自后遂浪游燕赵吴越间,老而丧明,不废吟咏。迨乾隆已未,犹及与后辈称前后同年云。杨复吉附记
跋
《海鸥小谱》,秋谷先生于康熙甲申岁寓津门所作。风流放旷,尽态极妍。所系诗词,旖旎缠绵。出入《香奁》、《疑雨》二集,洵艺林艳品也。先生杂著,如《谈龙录》、《声调谱》,德州肤氏皆已梓行,独此帙尚少流传。壬寅孟冬,武林鲍丈以文过访,谈次及之,则云箧中久藏写本。丙戌春间,莱阳赵荷村太守,借刻于杭,束板寄睦。荷村捐馆,此书亦不可问闻矣,为惋惜者久之。余因忆吴兴同年闵太史裕仲,曾云家有其书,许为持赠,岂书索之。促冬上浣,太史专函寄示。余得之狂喜,急倩友人钞人丛书续编,而录其副以诒以文。廿年剑化,一旦珠还,遥稔知不足斋主人,应不禁掀髯一笑也。此帙为笠泽书院山长闵敦甫先生手校本,后附题辞二绝句,今并录后。壬寅小除夕,震泽杨复吉识
【附录】
趙執信(西元一六六二~一七四四年),字伸符,號秋谷,山東益都人。生於清聖祖康熙元年,卒於高宗乾隆九年,享年八十三。從祖進美盛享詩名,執信承其家學。康熙十八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頗為朱彝尊、陳維崧、毛奇齡所引重,與訂忘年交,性喜諧謔,有以詩文贄見,合則投分,不合則略視數行,揮手謝去,因得狂名。歷擢右春坊、右贊善,以國恤中,在友人寓讌飲歡劇,被劾削籍。歸後,放情詩酒,所居因園,依山構建亭榭,各極天趣。性好遊覽,歷遊所至,逢迎乞詩文者坌至,倘徉五十餘年,卒。執信少穎慧,工吟蚑,士禎,甥婿,頗相契重,嘗問古詩聲調於士禎,受譏,因發唐人諸集,究得其法,為聲調譜一卷。又嘗求士禎作觀海集序,屢為爽約,因漸相詬厲,著談龍錄力排士禎。其於古詩分五、七言,七言分平韻到底格、仄韻到底格、平仄換韻格。平韻到底格,出句第二字要平,第五字要仄。第四字仄,第五字不妨仄,若第五字用平,則第六字應仄。仄韻到底格,出句與落句,其第二字、第五字平仄相反,是通例。平仄換韻格,不妨用律句。至其談龍錄,足救專主神韻之弊。推崇馮班、吳喬、錢良擇,杭世駿《榕城詩話》云:“秋谷談龍,敢於集矢新城,至鈍吟竟欲範金事之,豈昌歜羊棗,性各有偏嗜耶?”蔣士銓亦謂其:“推崇馮定遠,故多阿好詞。”陳衍云:“談龍修怨太無端,馬逸胡然欲止難。”蓋執信狂驕,意氣論文,雖有匡正之功,亦難免失中之議。(洪順隆)
〖注:■,上髟下监,lán 音藍,髮多,髮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