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文编卷二十二

明 唐顺之 编

秋水【庄子】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巳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已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氷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隂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逺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防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謟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徳不得大人无已约分之至也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已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覩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覩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絶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宂言殊器也骐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防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瞠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葢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隂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簒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黙黙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舎吾终柰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徳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懐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耶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巳至徳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徳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防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防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防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柰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防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辨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鼃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掖持頥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塪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廵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逺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髙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鼃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蚉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塪井之鼃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辨是直用管闚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徃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徃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嵗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曵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曵尾涂中庄子曰徃矣吾将曵尾于涂中恵子相梁庄子徃见之或谓恵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恵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徃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防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耶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难一【韩非子】

晋文公将与楚人战召舅犯问之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柰何舅犯对曰臣闻之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季而问之曰我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柰何雍季对曰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文公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季而后舅犯羣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谋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君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时之权也雍季言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或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凡对问者有因因小大缓急而对也所问髙大而对以卑狭则明主弗受也今文公问以少遇众而对曰后必无复此非所以应也且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防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待万世之利在今日之胜今日之胜在诈于敌诈敌万世之利己故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且文公又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谓不厌诈伪者不谓诈其民谓诈其敌也敌者所伐之国也后虽无复何伤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则所以胜楚破军者舅犯之谋也以其善言耶则雍季乃道其后之无复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则以兼之矣舅犯曰防礼君子不厌忠信者忠所以爱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爱而不欺矣言孰善于此然必曰出于诈伪者军旅之计也舅犯前有善言后有战胜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论雍季无一焉而先赏文公之霸也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赏也管仲有病桓公徃问之曰仲父病不幸卒于大命将奚以告寡人管仲曰防君言臣故将谒之愿君去竪刁除易牙逺卫公子开方易牙为君主味君主惟人肉未尝易牙烝其首子而进之夫人情莫不爱其子今弗爱其子安能爱君君妬而好内竪刁自宫以治内人情莫不爱其身身且不爱安能爱君开方事君十五年齐卫之间不容数日行弃其母久官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臣闻之矜伪不长盖虚不久愿君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死而桓公弗行及桓公死虫出尸不葬或曰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言也所以去竪刁易牙者以不爱其身适君之欲也曰不爱其身安能爱君然则臣有尽死力以为其主者管仲将不用也曰不爱其死安能爱君是君去忠臣也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设民所欲以求其功乃为爵禄以劝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君举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虽有竪刁其柰君何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君有道则臣尽力而奸不生无道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数于桓公也使去竪刁一竪刁又至非絶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尸不葬者是臣重也臣重之实擅主也有擅主之臣则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间使善败不闻祸福不通故有不葬之患也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贱不待尊贵而进大臣不因左右而见百官修通羣臣辐凑有赏者君见其功有罚者君知其罪见知不悖于前赏罚不蔽于后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言于桓公也使去三子故曰管仲无度矣

靡笄之役韩献子将斩人郄献子闻之驾徃救之比至则已斩之矣郄子因曰胡不以殉其仆曰曩不将救之乎郄子曰吾敢不分谤乎或曰郄子言不可不察也非分谤也韩子之所斩也若罪人则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若非罪人则劝之以殉劝之以殉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则国危郄子之言非危则乱不可不察也且韩子之所斩若罪人郄子奚分焉斩若非罪人则巳斩之矣而郄子乃至是韩子之谤已成而郄子且后至也夫郄子曰以殉不足以分斩人之谤而又生殉之谤是何言分谤也昔者纣为炮烙崇侯恶来又曰斩渉者之胫也奚分于纣之谤且民之望于上也甚矣韩子弗得且望郄子得之也今郄子俱弗得则民絶望于上矣故曰郄子之言非分谤也益谤也且郄子之徃救罪也以韩子为非也不道其所以为非而劝之以殉是使韩子不知其过也夫下使民望絶于上又使韩子不知其失吾未得郄子之所以分谤者也

韩宣王问于樛留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樛留对曰昔魏两用楼翟而亡西河楚两用昭景而亡鄢郢今君两用公仲公叔此必将争事而外市则国必忧矣或曰昔者齐桓公两用管仲鲍叔成汤两用伊尹仲虺夫两用臣者国之忧则是桓公不霸成汤不王也湣王一用淖齿而身死乎东庙主父一用李兊减食而死主有术两用不为患无术两用则争争事而外市一则专制而刼弑今留无术以规上使其主去两用一是不有西河鄢郢之忧则必有身死减食之患是樛留未有善以知言也

难二【韩非子】

景公过晏子曰子宫小近市请徙子家豫章之圃晏子再拜而辞曰且婴家贫待市食而朝暮趋之不可以逺景公笑曰子家习市识贵贱乎是时景公防于刑晏子对曰踊贵而屦贱景公曰何故对曰刑多也景公造然变色曰寡人其暴乎于是损刑五或曰晏子之贵踊非其诚也欲便辞以止多刑也此不察治之患也夫刑当无多不当无少无以不当闻而以太多説无术之患也败军之诛以千百数犹北不止即治乱之刑如恐不胜而奸尚不尽今晏子不察其当否而以太多为説不亦妄乎夫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盗贼者伤良民今缓刑罚行寛惠是利奸邪而害善人也此非所以为治也齐桓公之时晋客至有司请礼桓公曰告仲父者三而优笑曰易哉为君一曰仲父二曰仲父桓公曰吾闻君人者劳于索人佚于使人吾得仲父巳难矣巳得仲父之后何为不易乎哉或曰桓公之所应优非君人者之言也桓公以君人为劳于索人何索人为劳哉伊尹自以为宰干汤百里奚自以为媵干穆公媵所辱也宰所羞也防羞辱而接君上贤者之忧世急也然则君人者无逆贤而已矣索贤不为人主难且官职所以任贤也爵禄所以赏功也设官职陈爵禄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劳哉使人又非所佚也人主虽使人必以度量准之以刑名参之以事遇于法则行不遇于法则止功当其言则赏不当则诛以刑名收臣以度量准下此不可释也君人者焉佚哉索人不劳使人不佚而桓公曰劳于索人佚于使人者不然且桓公索管仲又不难管仲不死其君而归桓公鲍叔轻官让能而任之桓公得管仲又不难明矣已得管仲之后奚遽易哉管仲非周公旦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成王壮授之以政非为天下计也为其职也夫不夺幼子而行天下者必不背死君而事其讐倍死君而事其讐者必不难夺幼子而行天下不难夺幼子而行天下者必不难夺其君国矣管仲公子纠之臣也谋杀桓公而不能其君死而臣桓公管仲之取舍非周公旦未可知也若使管仲大贤也且为汤武汤武桀纣之臣也桀纣作乱汤武夺之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桀纣之行居汤武之上桓公危矣若使管仲不肖人也且为田常田常简公之臣也而弑其君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简公之易居田常之上也桓公又危矣管仲非周公旦亦明矣然为汤武与田常未可知也为汤武有桀纣之危为田常有简公之乱也已得仲父之后桓公奚遽易哉若使桓公之任管仲必知不欺已也是知不欺主之臣也然虽不知不欺主之臣今桓公以任管仲之专任竪刁易牙虫流出尸而不葬桓公不知臣欺主与不欺主已明矣而任臣如彼其专也故曰桓公闇主

孤愤【韩非子】

智术之士必逺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按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谓重人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隂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防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是以诸侯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羣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主愈而大臣愈重凡当涂者之于主也希不信爱也又且习故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恶固其所自进也官爵贵重朋党又众而一国为之讼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之心是与人主相反也处势卑贱无党孤特夫以踈逺与近爱信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歳数而又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説于前故法术之士奚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悟乎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劒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诛必死于私劒矣朋党比周以蔽主言曲以便私者必信于重人矣故其可以功伐借者以官爵贵之其不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权重之是以蔽主上而趋于私门者不显于官爵必重于外权矣今人主不合参验而行诛不待见功而爵禄故法术之士安能防死亡而进其说奸邪之臣安肯乗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门益尊夫越虽国富兵强中国之主皆知无益于已也曰非吾所得制也今有国者虽地广人众然而人主壅蔽大臣专权是国为越也知不类越而不知不类其国不察其类者也人主所以谓齐亡者非地与城亡也吕氏弗制而田氏用之也所以谓晋亡者亦非地与城亡也姬氏弗制而六卿专之也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于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防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洁固身其智士且以治辨进业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辨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治乱之功制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智之吏废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决智行不以参伍审罪过而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者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而相室剖符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故当世之重臣主变势而得固宠者十无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智士者逺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贤士者修防介羞与奸臣欺其主必不从重人矣是当涂者之徒属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朋党比周相与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使国危削主上劳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正论【荀子】

世俗之为説者曰主道利周是不然主者民之唱也上者下之仪也彼将听唱而应视仪而动唱嘿则民无应也仪隐则下无动也不应不动则上下无以相有也若是则与无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则下治辨矣上端诚则下愿慤矣上公正则下易直矣治辨则易一愿慤则易使易直则易知易一则疆易使则功易知则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宻则下疑矣上幽险则下渐诈矣上偏曲则下比周矣疑则难一渐诈则难使比周则难知难一则不疆难使则不功难知则不明是乱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则下安主道幽则下危故下安则贵上下危则贱上故上易知则下亲上矣上难知则下畏上矣下亲上则上安下畏上则上危故主道莫恶乎难知莫危乎使下畏已传曰恶之者众则危书曰克明明徳诗曰明明在下故先王明之岂特之耳哉世俗之为説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簒而夺之是不然以桀纣为常有天下之籍则然亲有天下之籍则不然天下谓在桀纣则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是千官也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于境内国虽不安不至于废易遂亡谓之君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势籍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内则百姓疾之外则诸侯叛之近者境内不一遥者诸侯不听令不行于境内甚者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则虽未亡吾谓之无天下矣圣王没有势籍者罢不足以县天下天下无君诸侯有能徳明威积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君师然而暴国独侈安能诛之必不伤害无罪之民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若是则可谓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谓王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徳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防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由此効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今世俗之为説者以桀纣为君而以汤武为弑然则是诛民之父母而师民之怨贼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合为君则天下未尝合于桀纣也然则以汤武为弑则天下未尝有説也直隳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彊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知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也桀纣者其知虑至险也其志意至闇也其行之为至乱也亲者防之贤者贱之生民怨之禹汤之后也而不得一人之与刳比干囚箕子身死国亡为天下之大戮后世之言恶者必稽焉是不容妻子之数也故至贤畴四海汤武是也至罢不容妻子桀纣是也今世俗之为説者以桀纣为有天下而臣汤武岂不过甚矣哉譬之是犹伛巫跂匡大自以为有知也故可以有夺人国不可有以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可以夺之者可以有国而不可以有天下窃可以得国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国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世俗之为説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慅婴共艾毕菲防屦杀赭衣而不纯治古如是是不然以为治耶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庸人不知恶也乱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征其未也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寛贼也非恶恶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夫徳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悬之赤斾夫征暴诛捍治之盛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书曰刑罚世轻世重此之谓也世俗之为説者曰汤武不能禁令是何也曰楚越不受制是不然汤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汤居亳武王居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曷为楚越独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视形势而制械用称逺迩而等贡献岂必齐哉故鲁人以榶卫人用柯齐人用一革土地形制不同者械用备饰不可不异也故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賔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賔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逺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至也彼楚越者且时享嵗贡终王之属也必齐之日祭月祀之属然后曰受制耶是规磨之説也沟中之瘠也则未足与及王者之制也语曰浅不足与测深愚不足以谋知坎井之鼃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此之谓也世俗之为説者曰尧舜擅让是不然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道徳纯备智慧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天下无隐士无遗善同焉者是也异焉者非也夫有恶擅天下矣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圣王在上图徳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民载其事而各得其宜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饰性则兼以为民圣王以没天下无圣则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圣而在后者则天下不离朝不易位国不更制天下厌焉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也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易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唯其徙朝改制为难故天子生则天下一隆致顺而治论徳而定次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气筯力则有衰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曰老者不堪其劳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议也天子者势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无所诎形不为劳尊无上矣衣被则服五采杂间色重文绣加饰之以珠玉食饮则重太牢而备珍怪期臭味曼而馈代睾而食雍而彻乎五祀执荐者百人待西房居则设张容负依而坐诸侯趋走乎堂下出戸而巫觋有事出门而宗祝有事乘大路越席以养安侧载睾芷以养鼻前有错衡以养目和鸾之声歩中武象驺中韶防以养耳三公奉轭持纳诸侯持轮挟舆先马大侯编后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坐道庶人隠窜莫敢望视居如大神动如天帝持老养衰犹有善于是者与不老者休也休犹有安乐恬愉如是乎故曰诸侯有老天子无老有擅国无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尧舜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説也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之变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世俗之为説者曰尧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不化是不然也尧舜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然而朱象独不化是非尧舜之过朱众之罪矣尧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一时之也今世俗之为説者不怪朱象而非尧舜岂不过甚矣哉夫是之谓嵬説羿蠭门者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拨弓曲矢中王梁造父者天下之善驭者也不能以辟马毁舆致逺尧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琐化何世而无嵬何时而无自太皡燧人莫不有也故作者不祥学者受其殃非者有庆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此之谓也世俗之为説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乱今厚葬饰棺故掘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于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盗也必以有为不以备不足足则以重有余也而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当厚优犹知足而不得以有余过度故盗不窃贼不刺狗豕吐菽粟而农贾皆能以货财让风俗之美男女自不取于涂而百姓羞拾遗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虽珠玉满体文绣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重之以曾青犀象以为树琅玕龙兹华觐以为实人犹且莫之抇也是何也则求利之诡缓而犯分之羞大也夫乱今而后反是上以无法使下以无度行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若是则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废财物屈而祸乱起王公则病不足于上庶人则冻馁羸瘠于下于是桀纣羣居而盗贼击夺以危上矣安禽兽行虎狼贪故脯巨人而炙婴儿矣若是则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虽此倮而埋之犹且必抇也安得葬埋哉彼乃将食其肉而龁其骨也夫太古薄葬故不抇也乱今厚葬故抇也是持奸人之误于乱説以欺愚者而潮陷之以偷取利焉夫是之谓大奸传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谓也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闘人皆以见侮为辱故闘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鬬矣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鬬也必以其恶之为説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鬬者是讵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鬬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窃其猪彘则援剑防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防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鬬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鬬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鬬然则鬬与不鬬耶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説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金舌蔽口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耶则与无益于人也则得大辱而退耳説莫病是矣子宋子曰见侮不辱应之曰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也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而圣王之分荣辱是也是有两端矣有义荣者有势荣者有义辱者有势辱者志意修徳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爵列尊贡禄厚形势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荣流淫污僈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捽搏捶笞膑脚斩断枯磔借靡舌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辱是荣辱之两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势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势荣而不可以有义荣有势辱无害为尧有势荣无害为桀义荣势荣唯君子而后兼有之义辱势辱唯小人然后兼有之是荣辱之分也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以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为成俗万世不能易也今子宋子案不然独诎容为已虑一朝而改之説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塼涂而塞江海也以僬侥而戴太山也蹎跌碎折不待顷矣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将恐得伤其体也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已之情欲为多是过也故率其羣徒辩其谈説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説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慤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耶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説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然而説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矣岂不过甚矣哉

文编卷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