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亭先生方从小菜场慢步转回家去。

正是十一月末旬的头几日,海边的北风连刮了两天两夜;据说是受了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影响。天空简直像一团铅块,那末低又那末重,仿佛不定何时会把这纷乱苦痛的地面突然压碎一般。谁晓得究竟从哪方劲吹过来的尖风?东面一阵,西面一阵,小山坡上,马路两旁的干秃树枝一个劲的起伏不定。坚硬土地到处裂开了细缝,没有一点点湿润,都被深冬的酷寒结成冰块。海面上苍苍莽莽的像罩上了一层暗褐色的薄绒毯子,涛声喧闹着在上面翻腾,触打岸坡的岩石,那种激怒的吼声正与空间的狂风奏成可怕的交响曲。

沿路挨去,质亭先生的确不曾向两旁的人物留神,只有电线的迸响与木板招牌互相击动才使他不自觉的随处避开。说“挨”着走:第一,他已是六十开外的一位从前小城中的绅士,身子骨不必说不怎么硬朗,脚步自然吃力。第二,一双穿了六七年的胶州“毡翁子”(一种笨厚毡鞋)又厚又沉,拖着他那两只脚,三步不及一步的向前平趋。

其实,质亭先生好些年来的生活,——这种笨拙的毡鞋与向前平趋的拖行正可说明一切。“挨”与“拖”把他与他一家人投入这样人造的命运的情形之中。从地方士绅,教育会长,物产管理处长,私立小学校董,万国道德会分会干事等等头衔;从少爷、老爷、绅董等等的称呼;从皮丝水烟,北土,珠兰双熏,四时佳点、鸡、鸭、肉等等的口腹享受,……于今却“挨”到在这个沿海都市里,隔天提着破草提篮,与小市场中的短衣负贩们争较三百二百元的小数目了。

质亭先生虽非真正乐天之流,却深深懂得“知命”的东方哲理。自幼小时受过的教育,以及后来快四十年小社会中的经验,他向来相信人不可与“命”争;“君子居易以俟命”是他多少年来能自慰安自解脱的一句捧在胸头的良言。因为“俟”便是“知”!不等着就永远不知!所以,他与他的乡亲,故友,家人闲聊天的时候,总会这样深入浅出的讲说他的“知”命学说。主要是命难前知,如果像小说里的孔明先生前知后知那一套,便是左道妄言,圣人之徒无是道理。要“知”命非“俟”命不可。“俟”,说穿了没什玄虚,只是靠,是等待,——一个字儿的诀窍,俗语雅用,便是“挨”。但,这里有两个先行字,——居易,否则“行险徼幸”既非中道,更易成为小人型。……至于何为“居易”?“易”如何“居”法,却有点难讲,好在听他讲谈知命哲理的那些人,谁愿从“命”以上追问这两个难明的字眼。因此,他的哲理多是给人以结论的提示,很少寻根究底说破因由。

也有几次遇到年纪不甚相差的“读书”之士,他们有的考过秀才,有的是他那小城里的中学教员(自然是教国文的),曾因尊敬我们这位学者风的老绅士,请问过“命”是什么的问题,其结果却被他干脆驳倒。

“哈哈!‘命’是什么?老兄,这能说破么?说破了还算是命?‘天命靡常’,无常即变;变而后通,你研究过《易经》么?为啥叫做易?易者无定,无定者岂可说破。唉!不知易如何知命!”

对方的人当然有点听楞了,脑子里抹上了一层模糊的云雾,正在惭愧自己个书理浅薄,不该冒昧提出这么重大的问题。可是他却立刻把话锋收回,不使问者有一点不好意思。

“老兄,这有什么!命谁能谈?除非圣人。哎!就是圣人,……你该记得老圣人尚且罕言命,何况你,我!何况你,我!……,哈哈!所以咱们只好‘知’命,——‘俟’命而已!还多说什么。”

圆款,美满。使听者爽然自失,不由得不佩服质亭先生的学说真有根底。

…………

但近十年中的岁月真非容易打发过去。虽以质亭先生的居易主张,对于命的“挨”待,也一样在心中十分焦急。当海东鬼子冲到他那个小城中时,他以自命为正统的地方士绅,又是几百年的巨室故族,在不肯事敌的这点信心上,起初比那些青年人似不甚相差。于是,从城市转入乡村,转入山区,在草屋岩洞里逃避过几近一年光景。他的宅舍被人占住,又收不到地租,那景况自然是平生未经的苦痛。两年过去还是一切无望,游击队伍越来越有些看不上眼,变化越多,在北方僻远的山间更听不见什么抗战消息。——由于近房两个侄子在城里鬼子衙门担任角色的缘故,经不起几次的催请、引诱、更加上恫吓的硬话软说,于是他一家人便重回城里。……他担任了一份镇长与教育会长的名义,借此又住在曾经少少毁坏的旧宅子上,而且地租利息照例收取,并没分毫欠缺。不过,他每天须说两遍皇军与大东亚共存共荣一类的话头,以及鞠躬的次数较多罢了。

他不认为自个与初组县维持会的那批汉奸人物相同,就是一般的乡评也还放宽,总以为他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曾逃亡一年,曾有一些损失。这只是被迫着,或为一家生存不能不好好敷衍下去的事。

总之,他是这样的“挨”到胜利来临。

还没等得他向亲族人等多多重述他的知命的旧理论,那小城却变作游击队与某一股突来的队伍的战场。

于是攻城、掘沟、死人、燃火……于是他乘机与一家人扮做穷苦难民分头奔亡……于是这三年中他梦想不到的成了这里的客户。

半个钟头他登过两道小山坡上石子尖耸的“马路”,从沟沿上转了个大圈,方才在住房的院外站住。石库门洞里那个红眼睛的老妈半似怕冷半似瞌睡的靠着洋灰石墙,在糖果香烟摊边坐守。几个光顶,拖着黄鼻涕的孩子聚在冻湿的水龙旁边争打冰块。院门外,这条原是污秽凌乱的街道,现在更少行人。偶有两个挑卖大白菜黄豆芽的破衣贩子,被冷风迫得喊叫不出,气喘着随风飘走。

他的两间住房是拐尺式的,在二层楼的转角上面,须要踏着弯曲的断折梯级上去。少不当心,脚尖也许投到木板的孔穴中。他本想努力一气走去,但在第二级上,他觉得一阵急呛,喉中又痒又辣,几乎没把早上喝的粗面糊涂汤完全倒出。一口口的黄痰从嘴角流到阴沟里,像粪堆上落上几朵黄英。他来不及细看,一手把紧摇动的扶栏,一手抓住破草提篮,生防其中三条“小披毛”鱼会窜出去。

幸而上小学半日课的小儿子闻声下楼,推扶着他,塞进厚草帘子的房门。

躺在木床的旧蓝呢棉褥上半晌,一直喘气。太太虽然与他同庚却还健康。知道老头子的老病,快从邻家要块大姜捶破,并无红糖,下楼在煎饼店的炉灶上炖热取来,给他喝下。

十二点了,专等上班的小姐回来吃饭。他们一家为了省饭省火起见,早已改成每天两顿粗食。可是,小姐今天老是不来,小煤灰炉子上的沙锅吱吱作响,与小孩子温习公民课诵声互为高下。

质亭先生精神恢复过来,把草垫子下面的一叠花绿钞详细数过一遍,只有一张是整数的万元大钞,其余大小十几张,合起来不足八千元,——这是这一家的现钞总数。

他捻着长硬的黄髯,想过再想,小米不够二斤,地瓜干还有一小包,棒子粉还是从人家借来的十二斤,一家四口,不多说,下半个月的开销?——一万八千元,两斤粗黄小米的钱或能勉强付出?……

于是,他把这叠破烂票子向褥底轻轻压下,用带着尖黄长指甲的右手抚抚肉纹颇深的额部,又揉揉眼屎,像在决定一件大事似的,向缝补的里间的夹门帘喊了一声。

“你,——来!”

“我正蒸着棒米饼子,什么忙的?一会秀英该下班了。”

“就为这个。你说,昨天晚上我不是说过,那件灰鼠皮套子?……”

“唉!老早从箱子底抖出来了!——放在床底下那个印花包袱里,又要送当铺!”

太太的回声显然含着凄怨,有气无力地。

“当铺?只三几个月,利钱那末大,送进去还想赎?咱这是用急!……苦的连口糊不上,难道你还要表起来装扮?哼!多少从前的好人家现在都把家私在马路上摆摊子,管得了么。……我比你还难过,皮袍套是上几代的祖宗穿的,我可得换米粮活命。谁教咱生在这个年代,你想,你看看,用到我说?还有几斤粉子?……”

里间的蒸笼微微透出轻音,代替了太太的心中抑郁。

他弯下了身子,从床底下将那个花布破包袱拖出来。好在并没打结,即时翻开,一件深青色八团花绸面出风灰鼠脊子的老套子便在褥上铺开。

大概总近百年的遗物了,幸而收藏的讲究,尖毛没被虫咬,只是出风的衣边上有几处微微脱落。那是身尖儿微黄,毛头颇厚的珍贵灰鼠皮衣,无领,一排五个镀金精镂的铜扣都有樱桃大小。虽然这两年没再夹进樟脑纸包,却仍然有一股强烈的香气向外散发,与两间破屋内的煤渣,蒸食,浓厚的炭酸气混在一起分外难闻。

质亭先生从六七岁便见他的祖父当大年下,以及给亲友人家题神主作喜丧公事的大宾时,曾有好多次披上这件皮套子,前后还有绣花方补,记不清绣的什么鸟儿,却是神气活现。另外一挂长长的翠玉镶金的什么朝珠,从脖项前后分挂下来,使这件皮套子更显华贵。……再以后,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考童时,祖父故去,这件皮衣传留给他那位多病而无能的父亲,却少穿用。因为他父亲自幼小太被溺爱,又系单传,一辈子没离开鸦片烟铺;更没有上一代的官位声望,自然请题神主一类乡绅的荣誉轮不到了。除非年节偶而披披外,这件皮衣就长久被锁在红油金花的大皮箱里,他反而不得时常触目了。

眨眨眼快过去五十年的岁月,质亭先生仍与他父亲一般,将这件遗产传到自己手中。可是,更不走运,他没到三十岁,这样官服的统治政府却结束了。民国,——共和民主的新型国家从此硬闯下去,旧样儿的官服当然只好高高搁起。……

经过多少次乱离,搬动,质亭先生总没把三世单传承受下来的一大箱子皮料官服遗失。用不到,更不肯改制便服,惟有年年夏季当心晒两天,换一回樟脑末子小纸包,与太太手把手的叠进那像是永不褪色的大红皮箱去。

…………

现在,不但那只当年汉口庄精造的皮箱已经裂纹剥落,就是重量也与年俱减。……

一股闷气的压逼,任管质亭先生怎么好的雅量,怎么不矜不躁的“俟”命哲学,面对着高贵而遗传的物品,就要脱手飞去,心头也像坠上了一个石块。两只手轻抚着缎面与柔毛,抖颤不已!同时一个油滑巧笑而嘴角老是下垂的面孔仿佛从缎面的团花上渐渐映现。那个皮货摊的老板兼经售人,对于质亭先生简直像昏夜的幽灵。与这个老板交易了两个冬天,越熟越逃不出他那言笑的范围。每次,他总有无许理由来“勒索”质亭先生手中的旧货:“谁还强买?老先生,不信?你挨个摊子找去。看看,哪家出价顶高?咱有交情,有来往,好在是邻县,谁也不会骗谁。……上中山路的衣装店?别瞧门面大,伙计多,神气得紧,可是你找上他们?……多大开销,钱孔里翻身,专会对付用急的人!试试看。……”

像这样勒价前的一套开篇,先来个下马威,虽以质亭先生那样辩才无碍的绅士言谈都递不上。求人与分派人的情势不同;大捆钞票掂在那位老板手里,这先把旧货主人的气概压倒,也真的不错,向其他旧摊子上勉强问过,同行不争,三千两千元的数目总归减下来,如同他们预先商好。数目虽小,质亭先生却不能看轻,再则来往还是熟的好说。每回勒索的结果,自然是那个油滑而巧笑的老板把生意的钓钩稳稳收起,钱货即交,毫无问题。

团花上的面像淡映着暗淡玻璃窗上透过来的日光,像引诱又像胁迫,尽对着他的模糊花眼直看。……耳边,那古老的不清的祖父当年郑重的咳音:“到孙子身上,五辈了!全灰鼠皮套子还能传下去。……不过,君子之泽,五辈吗可也不少了!……不少了!”这半含警告半像预言的口吻,在质亭先生的记忆里,适当时机总会重传一遍。

耳闻目乱的神态恍惚里,他猛的定一下心,记起这皮衣要脱手时的索价。听人说,一千万?八百万?究竟这东西的成色值得几何?想到可以换买米面用品的纸票数目上,质亭先生便从沉迷于过去的依恋中清醒过来。不用说,那“知命”的自慰自的解脱神秘道理,同时也在脑窝里转了一遍。

暂时,团花上的旧货摊老板的面影,与片断不清的祖父遗言,都已被大数目的钞票迅速赶去。

秀英小姐的烫发偏是容易散乱的一种,额角上几叠螺旋状的云堆虽是用油胶住,显然是在等候重行卷烫了。厚圆耳尖,被冷风冻得发紫,那件两年前旧样子的黑呢大衣落上一层灰土,更见寒伧,她笼着袖笼,瑟瑟的跳上楼梯,一进门向里间钻去。床上的质亭先生与已叠成四方样的皮套子,她并没曾留意。若在每天,质亭先生向例瞥见惟一的女儿从寒冷的外面闯入,不等她说,会先以老人的口气给她两句温语,可是这个中午的心情有点异常,他并没打起精神对她开口。

不过五分钟,经过在做饭的煤渣炉子旁烘过手后,秀英并没脱她那件旧薄大衣,慢慢走出。一只肿红的手里捧着一小块烤地瓜,预备坐下剥皮下咽。

质亭先生迟钝的小眼对她打量了一下,半个身子方从一卷铺盖旁欠起来,口里一股吁气,要吐不吐的又收回去。就在这时,他身边的那件惹动这青年女孩子眼光的皮套子,如脏水中的一颗明珠,使她立时把手上的烤地瓜扔在破木桌子角上,大步走向床头。

她一面翻看皮毛,一面用手量,那宽大的尺寸,横裉,腰身,四肥四大的旧官服与她自身的瘦小旗袍相比,少说可有两个大小。剪拚起来,一定还可余件马夹或者短的上身。

“爸爸,你多会找出的?我没见过,一定是老箱子的东西。”她的眼里显露出高兴愉快,而又含着对父亲多少有点不满的神色。

质亭先生对女儿的脾气当然明悉。当年只是娇养任性,好在一切不缺。但,近两年来他渐渐的对她感到难于处置了。贫困与希求,年龄与境遇,时时处处有点冲突,而做父亲的又不可能把女儿的思路上的冲突融化净尽。这时,质亭先生却想用两句斩截的话给她一个冷击。

“你没回家之前找出的!你当是看着好玩?老箱子的东西,不错,从爷爷留下来的皮套子,这是顶顶尖的上好灰鼠脊子。你看,毛头有三指多厚,毛尖都像火红颜色,新货能比?……”

他用枯瘦粗皮的长手摩着后背下开衩的部分,话还没有说完。

“不是吧,我想,你,爸爸不会改皮袍子穿。你还有那件黑羊皮的,上街、做事、耐拖、耐沾。……娘,一辈子不喜欢穿好衣服,烟熏火燎的,更不用说。……”她虽然性强,却有她谈说的技巧;有了一年在外面服务的经验,更不是以前完全家居时只知撕赖的方法了。

“你这是说?……怎么?我有,你娘不会改做。你?……”质亭先生的小眼睛勉力似的放大一些,黄上胡因唇部抖动而更向上翘起。

秀英明白对这件宝物的谈话快到焦点了,她偏不直说。她那两条弯细的眉尖逗一逗,眼圈就会立刻像是有点湿润,紧像母亲的薄薄的嘴唇,骨突起来分外惹人爱怜。她这一套从小时起天然练就的式样儿,在父母眼前可以永远应用。而心理上的激动与取与的揣摩,是她一年来与那些男女局员对付周旋,新学会的魔法。这时,她便不自觉的施用出来。

“爸爸,你瞧,你多好动肝火。我还不懂得?祖上的东西不好随便糟蹋,爸与娘不肯,又舍不得剪改。我才二十岁,敢向你要?咱这份家况我什么不全明白,连十天半月的存粮弄不上,还讲穿穿好衣服!”她不等老人叹气,先学着将鼻翅扇了一下,轻缓的吐了一口。

这一来使得质亭先生把心放了大半,绷紧的皱纹脸也浮上一层像是强堆的枯笑。

“是咧,秀英,你不会不懂好坏。你也是服务的女子了,困苦艰难,还用我来教导?从小守着,……咱这种人家,对祖上的东西应该珍重,留传给后人做个榜样!太平时代都得省吃俭用,何况,何况!……

“可是,遇到了这天翻地覆的末劫,头两年,谁会想到咱有今日?坐吃山空。哎!坐吃山空!还好,没把一家人的骨头在乡下喂了狗。就当难民说,咱还够得上头一二级。还有,这点箱笼早早运出来,没被劫了去。可是,可是,……只凭你每个月的几十万的薪水,你,你又连一半拿不到家来,穿且不提,吃的,用的!……”

质亭先生向不愿对一家人谈到的遭遇艰窘,因为小姐的话头引起。说到这儿,急接着一阵咳呛没得继续下去。

秀英赶紧扶住老人的肩头,用右手给他捶背,一会取过旧铜痰盂来给他接痰。她那种服侍体贴,不愧是出自名门的小姐的教养身分。她等到爸爸咳过微歇的时候,才道:

“所以,我常常为一家打算盘。大哥老远在军队里,南边北边,没有一定地址,只可顾他自己。弟弟还不到十五岁,我就是女孩子,也应该好好挣钱来家。——说挣钱,爸爸,你想,多难为人!逼得咱这样人家给他们干小差事。……整整一年,一年的训练比起六七年的学校生活来,……待怎么说!爸爸,你不是常常嫌我连一半的薪水拿不到家,可是,皮鞋、袜子、几件花线呢衣裳、面粉、口红,哪样至少不得几万元了不怕你不稍见讲究。哼!我怎么不明白,妇女职业,妇女职业!若是终天一身蓝布旗袍,头上脸上没有一点打扮,……你说可笑,为了这份月薪,哪个女职员敢不弄得花俏些?局子里,第一个,主任秘书,他——他对女职员的挑剔,不是说衣履不整洁,就是有碍观瞻。这样官面话从高级的主任口中传出,谁敢不天天检察检察自己的衣装打扮?说起来,爸,你准会觉得呕气。我那一科里的吴太太,就因为改了半年的装束,像年轻了十岁,听说不但薪水全数赔上,连她娘家还加上津贴。为的是衣服摩登,化装漂亮,没到六个月,由三等科员调成主任科员,还兼着局子外的一份干差。而且,变成全局子里的交际主角!甚至局长见她都要首先含笑,请她坐下讲话。……被家境逼上了这条道,就得向前,——向前!爸,不就干脆回到家来啃窝窝头。还有什么法子?女人,我这一年间才晓得女人在社会上是会起什么作用!妇女职业,只是挣钱就算职业罢!高尚,低下,我才看透了其中的诀窍。”

这位伶俐快口的小姐原是质亭先生一家中的奇珍。她虽禀有父亲的心计,也有母亲的活泼与善于运用时机的特性,自从托人谋到那个局子中的办事员职位以来,质亭先生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中,白瞅着自己的奇珍向男人行里混去。而这是时代风气是改变生活的希望的起点;更夸大点说,是他们这家人在大多数高低难民群中的骄傲!质亭先生绝不是极端保守的纯老派绅士,他对于“时中”二字另有所见。何况“时中”的应付变化里还有物质与精神的需求、慰悦。除却他这位奇珍必须混在男人行里这一点点不甚满意外,对于谋求妇女职业,他自到这岛上,倒成为热心的提倡者了。

一向拗不过小姐的习惯,更经她这段详尽委婉的陈述,干那份小差事的苦况与心得以后,质亭先生反而觉得自己只好处于听从的地位。不能亲手抓钱。不能再恢复那小城中绅士领袖与地主的身分,他如何不让女孩子软中带硬的话锋驳论一切!……屋子里的食粮一共不足半小布袋,但听见秀英的社会经验与注重上升的暗示方法,他像向前途看到了一件金光;借这片将降落的光辉也许把自己的旧梦重得实现?说不定更要辉煌与更为美满。

因此,他们一家在简单粗粝的午饭时都颇快乐。秀英对皮套子没接续提议什么,她母亲像心中有数,老是用红角眼睛打量女儿的细瘦身躯,有时替她撩撩散乱在旁边的长发。

质亭先生不多说话,默然若有所思,向窗外望望天上,再用竹筷把饭碗中的黄米粒子翻动一回。其实,他这顿饭吃的既不多也不爽利。

饭后,秀英小姐破例比平常迟去上班一小时,——她大概这一下午不愿再伏在冷案上写什么表册报告一类的玩意了。她有她的谈话的机锋,总之,是用多少转折方法引起质亭先生所希望的金光、闪烁、耀动。她从现时出售皮衣的微少儿数与末来的作比;以精神上的骄傲,地位的上升,与低首咽气向摊贩老板作比;以漂亮服装与全家的光荣,舒适生活打成一片,暗示出这并不是奢华,而是有伟大作用的乞求。自然,太太老是站在秀英的一面,惯说帮腔。

结果的胜利是握在秀英小姐的手中。更不延宕,一经许可后,那件安安稳存在红皮箱底的百年的灰鼠皮套子被夹在她的薄旧大衣的肘下,从容的踮下楼梯,向她熟悉的女裁衣店走去。

质亭先生似惋惜又似自傲。他盘腿坐在厚棉褥上有两个钟头没动一动。末后,把女儿临出门时留下的十张万元大钞塞进袖中,抓个面粉布袋,再次上街购买高价的粗粮。

圣诞节前两天,轻雪飘飘,正是旧历三九的时候。这地方经过两次剧烈寒流,除却增加煤面杂粮的高价外,还有冻死难民的消息。质亭先生很幸运的居然获得两袋救济粗粉,与秀英小姐不知从哪儿借贷了一百万元,把这一个月的苦困时光对付过去。自然,两袋粉的获得也与秀英小姐有关,却因此更证明了质亭先生的“俟”命学说。“到头总有办法!”挨到现在,他对于三代相传的那件灰鼠皮套子被小姐去改做成新式合体的大衣一节,不再置念,而且良心上也不再负有对不起祖先的痛苦。

“这比卖给不知姓名的人穿去不好?虽是改制,仍在女儿身上。不用说,以她那么秀美的脸庞,细瘦的身段,有这件大衣更足生色。……人要衣装马要鞍,有什么可说。”

他常以适应二字解脱老脑子里的想法。主要是每天的糊口物与零用钱似乎都与女儿的新样考究的皮大衣不无关连,因此,他倒觉得一个月前急急要把皮套子出售予摊贩老板时的拙笨与识见的短浅。

近几日,秀英忙得午饭都不到家吃,晚上总也三天有两天是饭后归来。看她那股愉快的劲头,看她从皮包里不断的取出种种糖果零食,与质亭先生及一家人嚼用,还用细说,显见她在局子中既忙且受优待,而社会上的交际愈来愈广,不问可知。

出出进进,灰脊大衣的毛光愈见出色,以前老在黯然深色的缎子里面,于今重见天日。配合上这么妙年的女孩子的脸庞、身段、柔长毛尖与油光光令人可爱的毛色,比起紧贴在“封建”式样的皮服之里,这东西也沾上了幸运的余辉。于今,刺鼻的樟脑末的香气早已散净,代替它的却另有一种少女的特别气味,与头油扑粉混合着,沾染在旧料新制的大衣里外。

不知怎么买的粉缎里子,与怎么打发高价的手工,质亭先生既未追问,他的女儿更没提及。不但这个,就是她常常回家较晚,与外面吃饭的事,初时还报告几句是什么同事,什么太太小姐的邀请。日子长了,质亭先生懒得每次同女儿谈询这样照例的问答,她并不需一一告知,反而一天三次都在家里用饭觉得是异常的事。

这落小雪的晚上,质亭先生瞒着太太在同乡亲戚住的难民院里凑着份子喝过一回花生白酒后,那双“毡翁”从六七里路距离将他拖回来。已经是八点了,他推说别的缘故在某人家用饭,搪塞过去,太太倒没怎么细问,反而谈起女儿的事来。

“昨天晚上,她说,今天回家要晚。是什么女的约她,有汽车送她回来。我只听见这句,别的话半明不白的。……”

“嗯,她现今比不得从前,一准会往上去!——往上去,也许会有个美满的——美满的姻缘啊。”质亭先生对于女孩子为事业或为婚姻须混在男人群里,这个原是嫌恶的观念,越来越淡。从一个月来,女儿交际的活动大有进步之后,他反而更存着良好希望。认为女子职业与婚姻自由,当此时,在此地,都不违反儒家“时中”的主张。乐得自己省心,且可把下半世的倚靠全托在女儿的“自由”身上。

“女大当嫁,老时的黄历看不的!犯不上再来那些套数。不是做娘的也忽然摹时式,凭新办法,只要孩子长得好看,会应付人,会逗心眼,有多少榜样?吴家他二姨的小宝,嫁了军官,一天坐着小汽车。……东庄子陶又玄——那个专做房子说合的为了第二个姑娘不是在什么银行当了阔差?这还是你说的,——凭什么,还想从前的门当户对?弄到这地步,咱的门户,在我身上,还是你?你已经六十开外了,难道永远想不开!”

质亭先生对于太太比自己还来得直截爽快的新婚姻主张十分惊奇。他心里想:“这准是受了秀英的传染,女人家都是如此,说固执真是钉子打进木头,说变化就似茧儿孵蛾。”他听这种提议,正中下怀,不过他在这已是一切崩溃的家庭里仍然要表示矜慎,不肯把自己的架子一下摆脱。

“当何时,办何事,咱得执两端用其中!我有我的老看法,你有你的新派主张。对呀,这大事应当教秀英自决。——哈哈,于今什么都讲究自决,父母何苦专制,讨嫌?不过,劝告与参定意见,却是不可放松,准会于她有利,于咱更有利!哈哈。……”

“你知道秀英近来忙的厉害?”太太把带着正在补破袜子的老花眼镜取下来,用旧蓝布短罩衫擦擦玻璃片上的灰土。

“当然,当然!不但此也,她两个腮骨朵添了肉,眼睛有神。像……像,……”质亭先生笑眯着一对细眼,不好再向下叙说。

“女大十八变,旧式的这样,新的还用说。所以,她好穿点,讲究点,算得什么。可惜咱比不的从前罢了。”太太的话是愉慰中含着伤感。

质亭先生一听太太关心女儿好穿点的话,马上拖前一步,坐在四方矮木凳上。慨然道:

“你还说这些,她要了去改造的爷爷的皮套子,这一个月,除掉吃饭睡觉老吊在身上,我曾有一句别的话来?”

“爷爷,一样,——他的神灵一样喜欢重孙女儿给他光祖耀宗呀!”

太太心中惟一大愿,从每句话凡是谈到女儿身上的,不自觉的流露出来。他们接着说些新旧婚姻的闲话。没多时,果然,杂院外就当他们住房的窗下,汽车叫了几声。老夫妇互相抬头对看一下,等不过三分钟,俏爽的皮鞋踏着楼梯的连响送进门来,可不是吃酒吃得一脸飞红的秀英小姐。

但,一身绿花呢的旗袍突现在黯淡的电灯下,同时使两位老人急着对她打量,谁也没先问出。大概还有人把皮大衣随着送上楼来,然而窗外的汽车声明明是已开走了。

秀英一点不现冷意,黄色高跟鞋的脚尖踮着地板,像立不稳。一个轻忽转身,一头浓黑烫发披向耳后,跑到她母亲肩旁。

“娘,你猜?我能吃多少酒?在祁太太……局长的新太太的‘公——馆’里……呀。”公馆二字像旧戏中念台辞的“得——令”二字的音调。

“吃酒也得有个数目,多冷的十冬腊月,你酒醉了,皮大衣都忘了穿回来!幸而是在祁公馆里。”

太太用怜惜的口吻轻轻责备这娇放的活泼女儿,不道秀英却格格笑的了。

“娘,你猜中了一半,我偏不先说。知道你一眼看见我的大衣不在身上,你急不是?放——心罢!不错,留在祁公馆,可不是我的酒量不行临走会忘了向身上披。你再猜猜,连爸爸也说这里头,是档子什么故事?”

她在这个酒会的晚上显然兴奋过度。轻易不当父母面前学吸香烟,这时却从旗袍衣袋里取出一枝三炮台烟,划着火柴,猛吸两口,把一团青烟向十枝烛光的灯泡喷去。用一只手擎住细腰,一只高跟皮鞋踏在小木凳子边上,无意中模仿电影女角的派头十分老练。

太太呆呆的来不及猜说,还是质亭先生满不在意,用右手抹抹上胡道:

“是祁太太同你玩笑,把大衣藏起来不放你走?……准对!这倒是对你特别垂青,人家比你高上几级呀。”

“爸,……八九不离十。”秀英把小嘴突了一下,“你别忘记,祁太太是局长太太,她并不在局子里当职员,高不高的。……”

“可又来,妻从夫贵。局长太太的官阶不就与他老爷的一般大小?前清,就是明朝,你没听说过丈夫有几品官阶,女的——可得正室,就是几品封诰,穿几品补子的官服?”

“爸,不必摆老古董了。不让她高她也是高!……那件大衣,今晚上可交了运了!连她的拜把子姐姐,税局征收主任的谭太太,谭太太的女儿,女音乐家,异口同声的称赞说:化大钱,在大服装店里买不到的顶上等的灰脊。据谭太太告诉,从前她在上海时只见过与它差不多的一件,可惜穿的太拉撒了,没有这件整齐、崭新。……我呢,却不屑注意的对她们表示,像这种祖传的皮袍套、男的、女的,咱家尽有几套,没甚希奇。还替娘装装门面,你在太平时代,家常便服,冬天就穿这类珍重细毛货呢。

“她们虽是阔太太,有的是钞票,或者小元宝,但要挑件上等大衣还得费手。咱,干吗,不趁机会摆一摆!爸,干差事,该自小的不怕笑脸望人,该威风时也得叫人家不轻易看贬!你说是不是?”

秀英小姐这种颇有一手的中国古怪社会的经验,能擒能纵的手段,竟使六十岁自以为乖滑老到的爸爸诚心退让。

“你尽着自夸,大衣,难道她们会眼馋的抢去不成?”

“娘,……爸爸,不是抢。局长太太是满脸赔笑,拍着我的肩膀,就这样儿,好歹借去的。……三天,只借三天!”

她重又拍拍娘的蓝外衫的肩头,表示局长太太的姿势。

“真是希罕事!阔太太会向你借穿皮大衣?”太太的薄唇斜撇一下,话轻轻的像一根羽毛落到地上,足见她的心情愉快得与女儿差不多。

“为吗只借三天?这倒怪。”质亭先生平生注重的是“时”效。

“爸,你还是老脑筋,难道记不得日子了?”秀英将眼皮微微翻动一下。

“日子?今天是冬至后的第五天,十一月初呀。”

“净是教老黄历拖着走,冬至,冬至,只想着中国的冬至!再两天不是外国冬至,克来司玛斯,——全世界都过的圣诞到了么?”

质亭先生以前在小城中时,向没听人说过什么外国冬至,与洋派的圣诞,他只记清每年秋天,在文庙里,全体官绅人员给孔圣人行礼过生日。可是,现在他也半明不白的知道有洋派圣诞的传说;知道是耶稣教里的行礼节。

“啊,……啊!后天是耶稣生日,祁太太难道也吃教么?”

“吃教不吃教谁曾问她,新式人物不过圣诞节,多寒伧!这比不得孔圣人生日,单是中国男人过的。人家男女平等,女的一样过。吃,喝,跳舞,不见报上的广告与店窗子里摆的种种圣诞片?这不过,那不过,到时的东西卖给谁!……话说回来,祁太太后天要有两个茶会,一个夜餐。比不得平常日子,有顶好的服装该披在身上,迎接这个一年一次的大节。就为的这个,她的海勃龙青大衣式样偏旧,另外一件干尖的,她说太薄,不够劲,待新做来不及。为了谭太太娘俩都同声赞美我的大衣,局长太太便等她们走后,简直像办交涉似的同我商量,借她装新!她知道我只是穿了几十天,一点折皱没有;她并且说,要将海勃龙大衣与我换穿三天。可是她又说,如我穿起她的大衣上班,怕有人认得出。

“爸爸,你想情,这能行?我穿了局长太太的旧大衣往局子去,于她于我会有什么影响?我不辞职,还要等着人家的升调,这一着棋子得让她自个儿下呀!

“我会答复:只是三天?我不敢那么办,有自己的青呢大衣,不就请假两天,乐得在家……玩儿。一点都不叫人看得出来。爸,你想她怎么样?……”

她立即把她母亲拦腰抱住,再来一次表演。

“她,那位胖太太,就这样把我抱住,亲密的叫小妹妹呢。她更说:以你这点聪明,管干什么差事怕不连升三级!她乐得同我对干红葡萄酒,说她如果是个男的,……咦!……”

秀英这时的媚态与说不出的神情,连她母亲也觉得脸上微微有点儿发热。质亭先生呵呵两声,一手轻拍着另一只手的掌心道:

“合乎时,合乎时!是得如此的不亢不卑。啊,啊,还是那件老皮套子的作用。……”

“爸,你到现在不再懊悔没把它贱卖给皮货摊子上罢?”秀英尖巧的语锋曾不让它闷在肚里。

质亭先生点点头,慨然叹道:“孩子,……凡事要‘时中’,——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啊!”

绅士,贵女,有幸福的孩子们,在狂欢,大吃,半夜醉跳的生活里,把这又一度的圣诞大节送走了。散落的雪花成了佳节的应时点缀,而劲风急吹与米粮狂涨,……有些没有注定该享节福的中华儿女,这几夜里便先归天国。

秀英小姐一家都还过得去。她特为那件大衣请假几天,难得的安居家中。买只肥鸡炖大白菜,也算共同分享这洋派圣节的口腹之福。她不肯出去找朋友,更不因为没了皮大衣而有丝毫烦恼。果然,第三天夜里,她得到祁公馆的一个电话,忙忙的去了一趟,仍然坐着汽车,夹个小衣包蹭回家来。

只是这次虽将大衣取回,她脸上却罩上了一层清霜,与上次的酒熏艳红恰成对照。没解开布包前,先向质亭先生与她母亲把借主——那位曾穿了这件大衣到几个圣诞会上出过风头的局长太太的好话重述一遍,然后将大衣抖开给他们看。

原是在右襟的下部烧了一个指顶大小的窟窿,周围的鼠毛也被熏黄了好些。

“她还赔不起?这种女人!”她母亲乍见时,不免把近乎小气的话发泄出来。

“她自然要赔,出钱,——娘,我能要?真为一件大衣的一个小洞,不管前程?她又能赔多少?”秀英的眉毛紧拧着道:

“怎么?就甘认倒霉,你也太好说话了!”

“不是霉!……这也许有点机缘,就是有点巧头。火烧皮毛运道高,你坐在屋子里的女人!……秀英哪会没这点见识,当面弄得不能下台。”

质亭先生在这些小机会里的精灵向来高人一等。他一生办事与一般老实顽固派绅董不同处在此,他的喜怒,不那么浮浅,但凭直觉行事。秀英小姐虽在涵养的表面上还没有爸爸的火候,而这样应变之才却一样出自他的遗传。

她一听质亭先生平易阔达的评语,心自稳定,顺手把大衣扔在床铺上面。“我当时忍住痛,对她装做不在乎这一点的样子。并且说,咱家的老旧皮货有的是,请她不要介意。……这还不是当着面子说瞎话!瞎话是瞎话,人情可得弯回来。谁教我是她丈夫的属下,仰仗人……”

明明她心里为了大衣烧洞有一份难言的委屈,一直从祁公馆里蹩到家。对质亭先生重述一遍时,女孩子的装点再也压不住肚子的闷气,两只眼角上红晕晕的浮上一层泪痕,声音也多少有点凄咽。

经过质亭先生精灵的解释,与因女儿的大衣被借有一烧洞的可能推测后,太太把不高兴的脸色换过,女儿也用小花手绢抹抹眼角,恢复了她那一向乐观与满怀希望的信念。末后,她郑重的对质亭先生说:

“祁太太,虽然平常架子不小,自从借这件大衣那晚上,对我,真像多年的老朋友了!她在圣诞宴会上高兴得被外国香烟烧了皮子,究竟面子关系,对我说不出的那份不好意思。又要交服装店去补皮子,又要给我换赔一件。……人还是好人,人情上说不过。可是我敷衍了一阵,她也乐得实在。末后,她只是紧拉着我的手道:她心里有数!还切切嘱咐,不要让他丈夫与别人知道呢。”

“这不就截了!皮大衣有个窟窿,孩子,你的前程倒是要多开几朵花呀。……哈哈!一切都有‘命’!等着瞧罢,你要顺手好好对付下去,所得么岂肯值过一件灰脊大衣。……哈哈!”

他们又商量如何把上次剪裁下的灰鼠零皮补贴上去,不误明天穿用。正在太太的针线忙碌中间,质亭先生倒有点过后追悔的口气,慢慢的道:

“可惜,可惜!如果那件一色无二的开衩袍还在箱子里。……”

“你说的当年爷爷常穿的一套?真少见,开衩袍与套子的毛色一模一样。”太太的记性对于青年时的所见,格外清切。

“唉!还有一件大袍子,尺寸一定比皮套子还肥大?”秀英停了手中拣选碎皮子的工作,睁大眼睛的问。

“你从没见过。”质亭先生只淡淡的说此五字。

“是呀,爸爸,老是锁在大箱子里不让我见,怕谁会偷去的!”

“还说什么,……难道你还想把它再改做另一件没有窟窿的女大衣?”

质亭先生这两句话稍稍有点冷冽,使小姐微感不快。

“直告诉你罢,现在皮衣箱里除了绸子夹里的包袱还有别的皮货?哼!……”

秀英像有点害怕,“怎么都……都没有了呢?”

“有吗说的!问你娘,我会哄你?总之,现在的惟一希望只在这,——我说的你这件烧洞的皮大衣了!早就拆对,上了,……”

“上了,……”秀英急急的追问。

“哈!上了一家人的肚腹里去了!你干差事才一整年,还不够用。以上呢?以上呢?……哎!我可真不容易,等,等,等,只好‘俟’命,熬到现在,末后的一件祖上的灰鼠皮官服给了你,有洞也罢,没也罢,一家人连你的前途都在这儿。哎!……”

他在欣愿与烦恼交织的情绪下不再看母女俩低首于电灯之下做补裘细工,长袖子顿一顿,被“毡翁”把身子拖向里间去,安安稳稳的好揣摩“知”命与“俟”命的连续哲理。把未来的光明希望暂且藏伏于黑洞洞的空间。

秀英小姐对着还没补成的大衣烧洞呆看,默然无语。

在那个指顶大小的黄焦的孔中,似乎另有个异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