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她父亲的园里,

摘下一个又红又绿的苹果,

随后流出心里的鲜血,

随后流出了那稀薄的,

里边再也没有余留了。

这是英国叙事民歌“休公子”(“Sir Hugh”)的第六至九节。全篇共十七节,说林肯地方有童子二十四人在那里拍球,球落在犹太人家里,休进去,被犹太人杀死,其母求得死体葬之,寺钟自鸣,空中闻诵经声云。第十三节叙老母觅子处,语颇凄楚,最为世所知:

请你对我说话。”

诱他进到屋里。

猜他在采摘苹果,

有三十丈深的井里。”

最初流出浓浓的血,

据说这是一二五五(南宋理宗宝祐三年)的事情,英诗人屈塞(Chaucer)在《坎忒伯利故事》中又借了尼公的口讲过一遍,更使他有名了。这篇故事当作文学看,颇有趣味,但里边却含有一个极野蛮的迷信。犹太人谋杀休公子,到底为什么呢?有人说是把他钉在十字架上,以侮弄基督,但普通则说是杀了童子沥取鲜血,当作逾越节的羔羊用。大家知道《出埃及记》上说起,耶和华除灭以色列人的仇敌,叫他自己的人民用羊血涂门为记,他就逾越过去,不加灾害,以后每年举行这个节日,这一回不过轮到休公子身上,做了无辜的羔羊的替身罢了。这小小一件故事不打紧,在事实上却发生了不少之悲剧,欧洲有些半开化的地方如匈加利俄罗斯之类,直到近来还相信犹太人要攫去基督教的童男女沥血祀神,引起许多次反犹太的惨杀行为。犹太人在上古时代究竟是否用人于社,我不知道,或者用过也难说吧,但中世纪以来似乎没有这回事,至少在被虐杀的这几回总没有证据,这个责任是完全在迫害基督教徒的人的肩上。

拿这诱那可爱的休公子,

她用一饼铅箔卷了他,

她把他放在一张棹上,

她把他抛在圣母井里,

她引他走过一重暗门,

基督教是博爱的宗教,但他有一个古老的传统,上帝有时候还很严厉,而且同戏剧上缺少不得净丑一样,又保存着一位魔鬼,于是而邪术与圣道对立,变成文化上的一个大障碍。《出埃及记》二十二章十八节说,“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相信有邪术,自然就有反邪术之运动,然而其实他的丑恶也并不下于邪术,倘若说世界上真有邪术。据英国勒吉(W. E. Lecky)说,法国宗教审问所曾在都鲁思将行邪术者四百人同时正法,义大利珂摩省内一年内计共杀一千人,日内瓦地方则在三个月内将行邪术者五百人活焚云。从这一笔总账上看起来,相信犹太人要刺休公子的血而加以私刑这一件事不但很不重要,而且也还可以算是当然的了。

叫他好好地睡着,

像一只猪似的宰了他。

倘若你在这里,我的休儿呵,

一重重地走过了九重,

 

 

“她走到犹太人的园里,

世界总是在进化的,近二三百年来思想解放,学术发达,宗教上的迷信也消散,发现其博爱的本色,现代的基督教已经与中世纪的很有些不同了。但是运命是最奇妙的东西,以前说乡下的低能老婆子或犹太人行邪术去搜来烧死的人现在却反被指为行邪术,引起极大的反对了:“洋鬼子”挖心肝眼珠做药的传说在中国流传了几十年,直到现在还发出福州天主教士杀孤儿熬药的新闻,不但本地学生界都相信以至发生直接行动,就是北京的新闻界也似乎深信不疑,登载纪事以及论说,表示愤激之意。这件事实在太妙了。我们如回想基督教在中世纪的狂信的迫害,看到现在翻过来倒受了不白的恶名,正合于“请君入瓮”这一句老话,或者也觉得好玩,但是以我的常识(这自然也有失败的时候)看来总不能相信现代基督教徒真会有蒸“孤儿露”的事情!一面因为同胞还相信人肉可以做药,又使我感到满身的不愉快。相信有邪术的人才会去处死行邪术者,自己说人家用人肉做药亦即是自己相信人肉可以做药。无论“国粹”的医书上怎样地称道天灵盖紫河车红铅等的功用,无论斯威夫忒(Swift)如何劝贫穷的父母把周岁孩子卖给“盒子铺”去而梁山泊也有人肉包子,但我总不相信在现代医术上孤儿肉会有什么治病的效力,——如我们外行话不能信用,可以去请问专门的医学博士。挑了十几个死尸要进福州城去到底为什么,这些死尸到底是否被谋死的,这些事须得由本地合法的机关切实查明,才能明了真相,此刻不能速断,但是拳匪以前的迷信到现在还是通行,而且还能得到一部分智识阶级的信用,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怪现象,或是不祥之兆。这种故事用作文艺的材料,如希律时代的“婴儿杀戮”一样,未始没有意思,倘若当作事实,一点不怀疑地去信用他,中国智识阶级的头脑如不是太幼稚,或者也是太老了罢。

十六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