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做有一本戏剧,说遗传的可怕,名叫“重来”(Gengangere),意思就是僵尸,因为祖先的坏思想坏行为在子孙身上再现出来,好像是僵尸的出现。这本戏先前有人译作“群鬼”,但中国古来曾有“重来”一句话,虽然不是指僵尸,却正与原文相合,所以觉得倒是恰好的译语。

我在这里并不想来评论易卜生的那篇戏剧,或是讲古今中外的僵尸故事,虽然这都是很有趣的事。我现今所想说的,只是中国现社会上“重来”之多。

我们死鬼的祖先不明白男女结婚的意义,以为他们是专为父母或圣贤而结的,所以一切都应该适合他们的意思,当事的两人却一点都不能干涉。到了现在至少那些青年总当明白了,结婚纯是当事人的事情,此外一切闲人都不配插嘴,不但没有非难的权利,就是颂扬也大可不必。孰知事有大谬不然者,很平常的一件结婚,却大惊小怪的发出许多正人心挽颓风的话,看了如听我的祖父三十年前的教训,真是出于“意表之外”,虽然说“青年原是老头子的儿子”,但毕竟差了一代,应有多少变化,现在却是老头子自己“夺舍”又来的样子了。

我们先反问一声,怎样的不是“重来”?据民俗上的学说,死人腐烂或成腊者都非是。但这是指真僵尸而言,若譬喻的说来,我们可以说凡有偶像破坏的精神者都不是“重来”。老人当然是“原来”了,他们的僵尸似的行动虽然也是骇人,总可算是当然的,不必再少见多怪的去说他们,所可怕的便是那青年的“重来”,如阿思华特一样,那么这就成了世界的悲剧了。

我不曾说中国青年多如阿思华特那样的喝酒弄女人以至发疯,这自然是不会有的,但我知道有许多青年“代表旧礼教说话”,实在是一样的可悲的事情。所差者:阿思华特知道他自己的不幸,预备病发时吞下吗啡,而我们的正自忻幸其得为一个“重来”。

古人之重礼教,或者还有别的理由,但最大的是由于性意识之过强与克制力之过薄,这只要考察野蛮民族的实例可以明白。道学家的品行多是不纯洁的,也是极好的例证。现代青年一毫都没有性教育,其陷入旧道学家的窠臼本也不足怪,但不能不说是中国的不幸罢了。因为极端的禁欲主义即是变态的放纵,而拥护传统道德也就同时保守其中的不道德,所以说神圣之恋爱者即表示其耽恋于视为不洁的性欲,非难解约再婚的人也就决不反对蓄妾买婢,我相信这决不是过分刻毒的话。

人间最大的诅咒是肖子顺孙四个字。现代的中国正被压在这个诅咒之下。

(十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