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见了记者先生的编余闲谈,才知道关于我的《碰伤》一篇小文,有那一番小事件。我现在并不敢关于自己有所辩护,只想就记者先生热心的忧虑略有解释罢了。

记者先生替宣传事业担忧,这虽然是好意,但莫怪我说,却实在是“杞忧”。因为宣传本来免不了误解,宣传的人也拼着被误解,或者竟可以说误解是宣传正当的报酬。罗素在《社会结构学》第五讲内说,凡是改进的意见,没有不是为大众所指斥的(原文记不清了)。所以离开了旧威权旧迷信而说话,便是被骂被打的机会,没有什么奇怪。譬如近来谈新文学,人家便想叫“荆生”去打他;谈新道德,人家便说他是提倡“百善淫为先”,都是实例。倘若不止宣传,还要去运动,甚而至于实行,于是他们的报酬也自然更大了。《新青年》上曾载过《药》的一篇小说,《晨报》载过的屠尔该涅夫散文诗内有一篇《工人与白手的人》可为榜样。日本的社会党,苦心孤诣,想替一般穷朋友设法,而穷朋友们又结了什么国粹党,皇国青年会之流,每当他们开会演说,逢场必到,将几个社会党首领打的鼻塌嘴歪。耶稣给犹太人讲得救之道,犹太人却说他自称犹太人的王,大逆不道,硬叫罗马总督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在我们后世或局外的人看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实在是无可免避的事呵。

(一段谈话)

那个工人对另一工人说——我说,彼得……你记得前年同你谈话的那个白手的人吗?

耶稣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事,他们不晓得。人们只要能够晓得,那就好了。不过怎样能够使他们晓得,却是一个重大的难问,是我与记者先生所深以为忧的。法国吕滂说,大众的心理极不容易变换,即使纯学术的真理,如哈威的血液循环说,与他们的旧宗教伦理的思想没有交涉的,也须得经五十年,才能被大家所承认。五十年!这也不可谓不久了。但在我们中原,那“功同良将”的专门国粹医,却还不知道有这一回事哩,又如细菌,吃了下去,便可以死给你看,真是功效卓著。我们中原的学者,却正竭力替他辨正。一个说,我们吃了虾子还不死,何况他呢。一个说,人生了病,他(即细菌)也正受着苦呢,你们何苦还要去害他。……这大约是因为五十年的期限还没有到罢?记者先生,你知道有短期速成,——“三天”成功的捷诀么?

十年七月。

附 工人与白手的人

俄国屠尔该涅夫作

第二个工人——那么,我说,朋友,我们能去偷一截绞死了他的绳头吗?听说拿到家里来是有大运气的呢!

第二个工人——他难道老是反抗当局者吗?

第一个工人——老是反抗。

第一个工人——今天他们去要把他绞了,我听见说;命令已经下来了。

白手的人——(伸出手来)你嗅嗅罢。

白手的人——是的;确是铁气。我的手上整整带了六年的手铐了。

白手的人——就是你们一伙的,朋友!

白手的人——为什么,因为我作事只为你们的幸福;因为我想逃出被压迫与无知识;因为我鼓吹人们反抗压迫者;因为我反抗当局者,……所以把我锁起来了。

工人——(嗅他的手)这真奇怪了。好像有铁气味呢。

工人——那是为什么呢,请问?

工人——把你锁起来了,他们吗?用你的权利反抗呵!(两年以后)

工人——我们一伙的,真的!那只是一个幻想!看我的手呵。你看这是何等污秽呵?他是有粪臭的,而且有桦油臭的——而你的呢,看呵,这么白。还不知有甚么臭味呢?

工人——你爬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呢?你要什么东西吗?你不是我们一伙的。……走罢!

另一工人——记得的;……做什么?

第一个工人——你说得不错。我们去试一试罢,朋友。

——一八七八年四月作

九年《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