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社会日报》有灵犀君《告林语堂》一文。原因上期《论语》有一篇《择偶论》,记者按“无友不如己”的话,“见得圣人不通,友中有不如己者可,无友不如己者不可。此自私自利,近子杨朱之学。天下人皆守此训,则交友将如三角恋爱之追逐。我要贤于我者,贤于我者必不要我;不肖于我者要我,我必不要不肖于我者——天下尚有友乎?故曰圣人不通。”

  灵犀君作评,谓:“当我念书之时,念到‘无友不如己’的一句,也和林君发生同样的疑问,觉得这话无论如何,不能自圆其说,便大着胆向先生驳问。先生笑道:‘你读书真读到牛角尖里去了,‘无友不如己’这句话,若照你的解释,天下尚能有友可交乎?须知所谓不如己者,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因交友之道,须择其道同于己,志合于己的而交之,不要交那和自己意志不相和的朋友。’于是我乃恍然悟到圣人到底非不通,我若笑其不通,将反被圣人窃笑于地下矣。我恐林君被窃笑,特举以告之,未知林君认为鄙老师的解释通也不通?”

愚按:“不如己”不得强作“道不同”解。先生少发疑问,不愧灵犀一点通,惜轻信师言,灵机顿塞,而自谓恍然,殊为可憾。大约因尔时学力未足,未敢自信,易被塾师蒙蔽。然塾师欺人,思之痛心。吾知先生此时再思之,必系疑问派,而非恍然派也。世间塾师惯技,专在塞住学者灵机,乱答宇宙间疑问,使学者不复思索,宇宙不复有问题,而名之曰教育。此特其一例耳。

  “无友不如己”一语,本圣人故甚其辞,当日圣人如此说出,门人便如此录下,不暇为之作咬文嚼字之推敲,因此益见得《论语》所录不失当日口气而为可贵。吾人燕居闲谈,有多少矛盾语,过甚语,一经发表,必生误会。此与吴稚晖谈话之所以令人栗栗危惧。有钮惕生在座,李石曾在座,便有对证,更可怕。《论语》一书之妙正在多圣门师生燕居闲谈谐谑语气,矛盾语多,过甚语多,不假修饰语多,反而从此可见得圣人幽默。

  须知《论语》一书,未经圣人过目,即系未经圣人同意发表。若骂人“贼夫人之子”一语,孔子看见必删去无疑,以替门徒留面子。盖《论语》所录,或有若曾参之徒所记(故独称曾子有子),或子夏子游门人所记,故芜杂不一。且门人妒忌,在所不免,子路既死,无门人,故无人替他说话。然“无友不如己”正系圣门燕居闲谈口气,原不预备发表。吾人读《论语》,应作如是观读之。孔子谓割鸡焉用牛刀,原系幽默,子贡看的太正经,乃由夫子纠正之,谓“前言戏之耳”。圣人戏言之证甚明。

读《论语》贵读语气。失其语气,则不可解。且必如此读法,而后夫子之个性活跃纸上。孔子语气幽默,例证正多,兹举二例——

阳货欲见孔子……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

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

曰:“不可。”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

曰:“不可。”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吾将仕矣”,盖以阳货为污浊不足与丘语,用白话释是“好!我要做官了。”这是何等幽默不屑与辩之神气!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用白话解是:“出卖啊,出卖啊!我在此地等出卖啊!”这又是何等幽默语气。塾师生吞活剥,不会理解圣人之幽默,歪窜乱改,无有是处。圣人如许潇洒,如许浪漫,如许狂热,如许多情,如许兴奋,如许伟大,塾师以道学先生论孔子,则孔子之伟大,彼尚未梦见,何足以谈《论语》?必欲如此解法即孺悲欲见,不见巳甚,又必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又将如何解法?乡愿读《论语》与汉儒读三百篇一样见识。故曰乡愿德之贼也。足下老师彼等人也,非此等人也,虽读《论语》,实是不曾读。高明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