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本无新旧之分,惟有真伪之别。现在所谓新旧文学,不过谓白话与文言之不同而已。其实这都不是新旧文学之分野界线。文言白话只是表现思想情感之工具,其不同,犹如画家或用油彩,或用水墨,书法家或用羊毫,或用紫毫,还是毫末问题。凡能尽孟子所谓辞达之义,而能表现优美的情思的,都是文学。

  近日新旧文人好相轻,新文人看不起江湖奇侠旧小说,老学究看不起“鸳鸯蝴蝶”新文学(借用鲁迅先生语),都是内含问题。若张恨水之《啼笑因缘》,虽用白话写来,只好归入旧文学;若《浮生六记》,虽用文言,不得不视为新文学。旧文学之病,在于所写不是忠孝节义的烂调,便是伤春悲秋的艳词,或是僧尼妖怪之谈屑。一则专学古人,少有清新气味,二则与我们情感相差太远,所以不得不旧。

  各家文集,翻来检去,无非些陈腐之《贾生论》,懵懂的《治河策》,缠足式的诗词,应酬式的墓志,及半迷信的笔记,求一周秦诸子豁达豪放之文章乃不可得。所以最有见解的纪晓岚,在他感觉处处古人已先我而言之,立志不着书时,已代旧文学宣告死刑。

近读岂明先生《近代文学之源流》(北平人文书店出版),把现代散文溯源于明末之公安竟陵派(同书店有沈启无编的《近代散文抄》,专选此派文字,可供参考),而将郑板桥,李笠翁,金圣叹,金农,袁枚诸人归入一派系,认为现代散文之祖宗,不觉大喜。

  此数人作品之共通点,在于发挥性灵二字,与现代文学之注重个人之观感相同,其文字皆清新可喜,其思想皆超然独特,且类多主张不模仿古人,所说是自己的话,所表是自己的意,至此散文已是“言志的”“抒情的”,所以以现代散文为继性灵派之遗绪,是恰当不过的话。由于性灵之培养,乃有豪放之议论,独特之见解,流利之文笔,绮丽的文思,故能在纪晓岚宣告死刑之旧文学,觅出一条生路。

于此尤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我们一看这些人的作品,大半都含有幽默意味。如张谑庵,金圣叹,郑板桥,袁子才,都是很明显的例子。英文散文始祖乔索,散文大家绥夫特,小品文始祖爱迭生,或浑朴,或清新,或尖刻,也都含有幽默意味。

  其实这些人都不是有意幽默,乃因其有求其在我的思想,自然有不袭陈见的文章,袁伯修所谓“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人若拿定念头,不去模拟古人,时久月渐,自会有他的学问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