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有要人提倡文德文品,吾甚赞成。不过文德二字,不可作青年会“德育”二字解,又不可作“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解。如此解,便又是粉饰道德门面,借代天宣教,作仕宦阶梯。至此已是定然所谓“鬻圣贤市仁义”之文妓,而非文人本色。这正是郑板桥所骂“仁义之言,出于圣口,奸邪窃似,济欲恶丑,播谈忠孝,声凄泪痛”之流,必作不出文章来,既无文章,何来文德?文德乃指文人必有的个性,故其第一义是诚,必不愧有我,不愧人之见我真面目,此种文章始有性灵有骨气。

  欲诚则必使我瑕瑜尽见,故未有文德,必先有文疵,若掩其不善而着其善,则所表见者已非我,无性灵,岂尚有文章乎?盖文章即文人整个性灵之表现,非可掩饰粉黛矫揉造作者也。本刊上期刊载袁子才答蕺园论诗,即本此意。韩昌黎集中不删《上宰相书》,杜少陵集中不删《献哥舒翰诗》,即所以见交人之真。苟其真不足傅,粉饰复奚用?况性灵是整个的,其发为文章,名为笔调,buffon曾谓“笔调即性灵”。故笔调与性灵,不得分开。

  “文人无行”,颜氏家训早已言之。然吾尝谓“屈原若不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必不会做出沉郁佚荡的《离骚经》。

  宋玉若不礼貌冶容,见遇俳优,必不会做出那神态入微的《神女赋》,东方曼倩若不滑稽不雅,不足成其为纵横议论诙谐大家,司马长卿若不窃资无采,挑引寡妇,也就少了他那神化飘渺一代词宗的气魄,曹植悖慢犯法,所以成第一流跌宕的诗才,孔融诞傲致殒,所以发为潇洒滑稽的诗歌,阮藉无礼败俗,逃入昏迷,一醉几月,所以能入苍劲遥深诗境,灵运空疏乱纪,怠旷职务,登临游览,经旬不归,所以在叙述景物的山水诗中能别开蹊径。

  变屈原为当代名相,则离骚亡,变宋玉为谨愿塾师,则神女赋灭。东方曼倩扳起道学先生面孔,则不成其为东方朔,司马相如不敢有恋爱寡妇的胆量,大概也不会有做《子虚》、《上林赋》的才略。”谈文德之人,不可不由此体会文章之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