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风俗民情,在读过英国文学的人,总有多少的认识,但是总不如亲临其境自己去体会出来。骂英国的英人也常可遇见,这种人在各国都可发见,其共同之特点,就是各以为自己同胞是世界最坏的民族,所以生于美国便唾弃美国而崇拜英人;假如同这一人生于英国,也唾弃英国而崇拜大陆了。所以他们虽然种族不同,其实都是人类中之另外一族,无以名之,暂时可谓之天名族人。

  但是这种对己国批评的态度,在相当范围内,也是人之常情,一方面可以说是大方,比鳃鳃过虑,讳疾忌医,或夜郎自大,盲目夸张者强一等,又一方面也是与“老婆人家的好”同一心理,不足深责。人有聪明,必有不满足于现状,不满足于现状,始有求进之心。英人也有许多有自知之明者,他们对于本国文物之弱点,英人脾气之古怪(此是一个绝好的小品文题目)也不回护,只是幽默的承认。

  大战以后,维多利亚时代之道风几乎一扫而空,所以更多这类的批评。然而自外人看来,盛世之风度,却仍然保存。所谓盛世之风度,是言社会秩序之整齐,礼俗之文雅,规矩之严肃,人民之自信等。如英国人之礼貌,尊长者,重规矩,扶老携幼,救弱济贫,给梦想揖让进退于三代盛世之韩退之看了,也可以满意。

  像伦敦有名的巡警,扶老妇过街,或是地道车中一般人对妇人小子之温存,司车者之雍容有礼,都能使人觉得是大国的风度,与侨沪英人之狂悖全然不同了。尤其可爱的就是伦敦的乞丐。我曾对一英人表示佩服他们的风度。这位幽默自知的英人,反而诧异,问我有何所见而云然。我说,比如英国女子健步的走法,独立的精神,及在影戏院中陶情的笑声是可爱的。伦敦告地状的乞丐尤可表见英人自重自信自强的精神。

伦敦并无乞丐,因为这是法律所不许的。有老妇站在街旁卖自来火的,那便是乞丐。知者总是给点钱而不取自来火,或是给价特高,算为舍施。这不是我所要讲的,我所要讲的,是那些不卑不亢的水门汀告地状的朋友。原来讨饭有二种方法,一种是令人矜怜,一种是使点本事。也可说一法是使你作呕,一法是使你赞叹。上海城隍庙的乞丐,将臃肿溃烂的大腿,排在九曲桥路人眼前,故意使你触目,便是第一法。

  南京夫子庙,有大人立在十二岁女孩的肚子上,等着人家掷铜板,也是同类。我看那女孩脸上肌肉之紧张,及其不敢喊苦之沉寂,就可以使你启了慈悲之念。但是这用残忍以引起慈悲,根本就矛盾。那女子大概不是他亲生的,看来并不像慈悲菩萨之道场。也有吞剑者让口沫流出等人掷铜子,这比较上乘,因为一则到底有点本领,值得给钱,二则受苦的是他自己,不是小孩,总比较成个好汉。

  英国告地状者却属于另一种,他也是拿出本领,但不是求你矜怜,说些流离失所的话。他写的是格言,尤其是奋励人乐观上进一类的格言。在于他的意思,使人走过读这格言,觉得高兴,如果你慨然解囊掷几个铜板于他的帽子里,总觉得有相当的所得,不是白赏给他的。这些格言,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关于花,太阳,健康是至宝,早鸟食得虫,一类的话。也有的很聪明,能作时评,开英国政府之玩笑,或取笑国际联盟,或揶揄经济会议,随时用粉笔在水门汀上写给你看。

  我看见过一位文思实在快,一写写了好几段,都很精彩。也曾在charing cross看见一位尖酸客,他便满地愤慨的话,我想和他同情的人也比较少。又一类是画家。他们用的是彩色粉笔。画山水村宅夕阳,大船等,工夫虽不高,也都不错。合于俗人脾胃,如上海四马路所卖的洋画一样,在各图之旁,只写一字(thanks多谢),别无吟呻苦调。路人走过,在阴森的伦敦街上,看见这图,想到野外春光的明媚,总算有种乐趣。

  即使给钱,也是有所得的。也有音乐家二三人结成一队,一吹corner(喇叭类乐器)一拉提琴,弹drigo’s serenade给你听。这也是一种卖艺而已,所以他们不自认为乞丐,他们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的。也有一位在greek street附近跪在地上弹琴。他的琴是自制的,一块木板,三条钢丝,用一个盒撑起,但是弹起来倒也怪好听。

从这种地方,也可以看出英人是自重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