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之腰(即肾),无端被前北平协和医院×××拿出一个。事后有人问梁何不抗议,梁幽然答曰:“中国人学西医,能开刀将腰拿出而人不死,已了不得。吾何为抗议哉!”

初,梁任公病,尿道出血,精神亏损。群医相与私议,莫知究竟,故毅然决定开刀检验。及裂腹取肾而视之,并无病状,惟有一小白点。医者曰,是病根欤?遂施手术,取其一,留其一。过后梁尿仍出血,始知原与取出之肾无与。病势渐剧而梁遂死。

由此可知世界大道理。吾人病而请医,因己之茫渺,遂信医之高明,以为医言神圣不容致疑。而行医者为生计关系,亦必掩其茫渺,故示高明,中心所疑,对病家必曰定系某病。苟老实曰吾不知也,则必失病家之信仰。于是开方投药,在医家原作一尝试而已,幸而中则痊,不中则改投他药。惟吾人未学医道,惟医言之是听,初未知此中玄奥也。实则每每人死而医尚不知何症,世事揭穿,皆与此相类。

读书人最应头,脑清楚,然读书人偏最常上当。世上上医家当者莫如读书之中等阶级。病在读书人好看书报,四处摭拾一点似是而非的卫生常识,于是岌岌皇皇,不可终日:满空中皆痨病菌也,饭店手巾皆传染媒介也,众牙齿皆病菌巢穴也,花柳病必烂鼻发疯也。于是中学回来,不擦饭店手巾,不饮他人茶杯,不吸烟,吸烟有尼古丁毒,不喝咖啡,咖啡必害心脏,而成一书呆。实则痨病菌不能侵入健全身体。饭店手巾若不擦眼皮、嘴唇及伤口,决不妨事;若多食硬物蔬菜,少吃糖饵,不刷牙亦无妨;牙膏皆无用,牙刷一角钱一支便可;吸烟不害卫生;花柳病皆可预防。此皆中等阶级读书人所不知者。

《论语》有人作《投考记事》一文,述其本年投考经验。既考清华,医验并无沙眼,并发证明书,又投考北大,北大医生,谓必有沙眼,不许与试,生出证书与辩,无效。吾以此事询之海上眼科专家,专家曰,沙眼最难判别,曰必有,曰必无,皆向外行人示威而已。彼行医六年,诊断无讹,确知为沙眼者约二百余人而已。此亦足破除吾辈之迷信乎。吾小儿在校,校医谓有沙眼,吾大奇之,以吾生四十年尚不知沙眼为何物,而二女皆有沙眼,吾不信也。每星期五校医拿刀刮其眼皮,小女哭。余止之,谓若有沙眼,吾自负责。吾从不请眼科专家检验,而至今无事。幸而居未上当,否则眼皮必致刮坏。

人生世上,最用得着一点常识,读书不可读昏了。银价大跌,经济专家甲曰必禁止运银也,乙曰,必不可禁止运银也,断断争辩,有似街犬。棉麦借款,专家甲曰,必影响于中国农民也,乙曰,必不影响农民也,亦似街犬。教育专家订课程标准,年年几何代数,读了又读,汝以为教育专家懂得教育乎?无此事也。若懂得教育,岂有一人自六岁读书至廿五岁而一封书信写得不通之现象乎?要人治国行政治河筑道。汝以为懂得治国乎,治河乎?无此事也。世上只是大家混饭吃而已,或吃政治饭,或吃教育饭,或吃江湖饭。吾辈既然读书,至少亦须留一点常识,凡事能看穿真理,将来受用无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