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尤悔,指罪过和悔恨。本篇所记,多涉及政治上的斗争,少数是生活上的事情。有的条目侧重记述言行上的错误、坏事,有的侧重于悔恨,有的同时述及错误和悔恨。那些牵涉政治斗争的条目记载着为了争权夺位,置对手于死地的事实,可以看出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残酷性。第1则记魏文帝为了保住帝位,残忍杀害亲兄弟,这是罪行;第3则记陆机因受诬陷而被杀的时候慨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这是悔恨当初进入仕途;第6则记因为王导三缄其口,王敦才杀了周侯,事后王导知错而悔恨。

有的条目所载的不仅仅是悔,而是愧恨,是感到羞愧,心里自恨不该如此。例如第15则记“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筒文还,三日不出。”身为皇帝而连稻苗也不认得,是应该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①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②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跳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③,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注释】

①任城王:曹彰,字子文,卞太后第二子,封任城王。骁壮:勇猛、刚强。

②卞太后:魏文帝曹丕的母亲,曹丕登位时尊为太后。

③东阿:曹植,字子建,卞太后第四子,封东阿王。按:曹植封东阿王是曹丕死后之事。

【译文】

魏文帝曹丕猜忌他的弟弟任城王曹彰勇猛刚强。趁在卞太后的住房里一起下围棋并吃枣的机会,文帝先把毒药放在枣蒂里,自己挑那些没放毒的吃;任城王没有察觉,就把有毒、没毒的混着吃了。中毒以后,卞太后要找水来解救他;可是文帝事先命令手下的人把装水的瓶罐都打碎了,卞太后匆忙间光着脚赶到井边,却没有东西打水,不久任城王就死了。魏文帝又要害死东阿王,卞太后说:“你已经害死了我的任城王,不能再害我的东阿王了!”王浑后妻,琅邪颜氏女,王时为徐州刺史,交礼拜讫,王将答拜,①观者咸曰:“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不为之拜,谓为颜妾。颜氏耻之,以其门贵,终不敢离。

【注释】

①“王侯”句:王浑袭父爵为京陵侯,故称王侯。晋代,州刺史往往掌握军权,王浑是扬烈将军、徐州刺史,所以称州将。颜氏女是琅邪国人,琅邪属徐州管辖,所以是州民。

【译文】

王浑后房妻子,是琅邪国颜家的女儿,王浑当时任徐州刺史,颜氏行完交拜礼,王浑刚要答拜,旁观的人都说:“王侯是州将,新娘是本州百姓,恐怕没有理由答拜。”王浑于是不答拜。王武子认为自己父亲不答拜,就还没有成婚,恐怕不算夫妻,也就不拜后母,只称她为颜妾。颜氏认为这是耻辱,只是因为王浑门第高贵,终究不敢离婚。

①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②可复得乎!”

【注释】

①“陆平原”句:陆平原,即陆机。在西晋八王之乱中,成都王司马颖任陆机为平原内史。大安初年,司马颖起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义,又任陆机代理河北大都督。陆机进兵洛阳,在河桥大败。于是被司马颖的左长史卢志诬为将要谋反,终于被杀害。

②华亭鹤唳:华亭,今上海市松辽县西平原村,有华亭谷、华亭水,是陆机故居。其地出鹤,当地人谓之鹤窠。后来用“华亭鹤唳”表示怀念故上而感慨生平,悔入仕途。唳,鸣叫。

【译文】

平原内史陆机在河桥兵败后,受到卢志的谗害,终于被杀。临刑时叹息说:“想听一听故乡的鹤鸣,还能听得到吗!”

①刘琨善能招延,而拙於抚御。一日虽有数千人归投,其逃散而去亦复如此,所以卒无所建。

【注释】

①刘琨:刘琨在西晋永嘉元年出任并州刺史,当时并州饥荒,百姓流散,寇盗猖狂。刘琨转战至晋阳,那里已是一片废墟。

【译文】

刘琨擅长乡致人才,却不善于安抚和驾御。一天之内虽然有几千人前来投奔他,可是逃跑的也有这个数目,因此他终于没有什么建树。

①②王平子始下,丞相语大将军:“不可复使羌人东行。”平子面似羌。

【注释】

①王平子始下:王平子是王澄的字,西晋惠帝末年出任荆州刺史,东晋元帝召他为军谘祭酒,路过豫章,去探望堂兄弟王敦,被王敦杀害。

②羌人:羌族人。羌族是古代民族,住在西北一带。这里指王平子。

【译文】

王平子刚从荆州下建康,丞相王导告诉大将军王敦说:“不可再让那个羌人到东边来。”因为王平子脸长得像羌人。

①王大将军起事,丞相兄弟诣阙谢。周侯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②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过不应。既入,苦相存救。既释。周大说,饮酒。及出,诸王故在门。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时后。”大将军至石头,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问:“可为尚书令不?”又不应。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复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③冥中负此人!”

【注释】

①“王大”句:大将军王敦是王导的堂兄,在东晋初年,两人共同辅佐晋元帝。永昌元年(公元322年),王敦在镇守地武昌起兵反,以诛刘隗为名,直下建康。当时王导任司空、录尚书事,每天带着同宗族的人到朝廷待罪。刘隗则劝晋元帝杀王氏。阙,皇宫门前两边的楼台,泛指皇宫、朝廷。

②委:托付。按:这句指希望周侯保全其家族。

③幽冥:暗昧;昏庸。

【译文】

大将军王敦起兵反,丞相王导兄弟到朝廷请罪。武城侯周特别担忧王氏一家,刚进宫时,表情很忧虑。王导招呼周说:“我一家百口就拜托你了!”周照直走过去,没有回答。进宫后,极力援救王导。事情解决以后,周极为高兴,喝起酒来。等到出宫,王氏一家仍然在门口。周说:“今年把乱臣贼子都消灭了,定会拿到像斗大的金印挂在胳膊肘上。”王敦攻陷石头城后,问王导说:“周侯可以做三公吗?”王导不回答。又问:“可以做尚书令吗?”王导又不回答。王敦就说:“这样,只该杀了他罢了!”王导再次默不作声。等到周被害后,王导才知道周救过自己,他叹息说:“我不杀周侯,周侯却是因为我而死,我在糊涂中辜负了这个人!”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同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①②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③公言,祚安得长!”

【注释】

①“王乃”句:宣王,指司马懿,曾受魏文帝曹丕重用,后来,为了夺权,寻机把皇族曹爽和曹操的女婿、吏部尚书何晏杀掉,并杀太尉王凌等。还逮捕魏朝诸王公。这就是诛夷名族。与此同时,因太尉蒋济追随他杀曹爽等,便进封蒋济为都乡侯。这就是宠树同己。建立晋国时,追尊为宣王。

②高贵乡公事:文王司马昭继其兄司马师任魏大将军后,图谋代魏,杀魏帝高贵乡公,立曹矣为帝,并进爵为晋王,死后谥为文王。参看《方正》第8则注①。

③祚:通“阼”,帝位。

【译文】

王导和温峤一起谒见晋明帝,明帝问温峤前代统一天下的原因是什么。温峤还没有回答,一会儿,王导说:“温峤年轻,还不熟悉这一段的事,请允许臣为陛下说明。”王导就一一叙说晋宣王开始创业的时候,诛灭有名望的家族,宠幸并栽培赞成自己的人,以及文王晚年杀高贵乡公的事。晋明帝听后,掩面伏在坐床上,说:“如果像您说的那样,皇位怎么能长久呢!”王大将军于众坐中曰:“诸周由来未有作三公者。”有人答曰:“唯

①②周侯邑五马领头而不克。”大将军曰:“我与周,洛下相遇,一面顿尽。③值世纷坛,遂至于此!”因为流涕。

【注释】

①邑:疑通“挹”、取。马:赌博用的筹码。按:此处以赌傅为喻,指周将作三公而被杀害。故王敦有下面的话。

②顿尽:指立刻倾吐真心。

③“值世”句:据《晋书·周传》载,王敦说此活是在他杀了周之后,只是《晋书》所记与此略有不同。

【译文】

大将军王敦在大庭广众中说:“周氏一族从来没有人做过三公。”有人回答说:“只有周侯已经拿到五个筹码领头,却不能取胜。”王敦说:“我和周在浴阳相会,初次见面,就能推心置腹。只是赶上世事乱纷纷,竟然落得这样的结局!”于是为他流下泪来。

①②温公初受刘司空使劝进,母崔氏固驻之,峤绝据而去。迄于崇③贵,乡品犹不过也。每爵,皆发诏。

【注释】

①“温公”句:温峤任刘琨使臣劝进事,见《言语》第35则及注①。

②驻:车马停止不前。绝据:扯断衣襟,表示去意坚决。裾,衣服的大襟或前后部分。

③乡品:本乡的品评。不过:不能通过。按:温峤母亲在江北去世,温峤无法归葬,所以后来提升他为散骑侍郎时,他坚决辞让。只是由于晋元帝诏令朝臣议定,这才接受任命。

【译文】

温峤当初受司空刘瑶委派过江劝说晋元帝即帝位,他母亲崔氏坚决阻止他走,温峤不顾一切地走了。一直到他显贵以后,乡里的评论还是不能同意他的做法。每当给他晋升官爵,都要由皇帝发布命令来说明。

①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执辞愈固。庾每诣周,庾从南门入,周从后门出。庾尝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对终日。庚从周索食,周出蔬食,②庾亦强饭,极欢;并语世故,约相推引,同佐世之任。既仕,至将军二千石,而不称意。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为庾元规所卖!”一叹,遂发背而卒。

【注释】

①周子南:周劭,字子南,隐居庐山。庾亮去拜访他,他躲避不见。后提拔为镇蛮护军、西阳太守。

②蔬食:指粗食。强饭:尽力进餐。

【译文】

庾亮想要起用周子南做官,周子南执意推辞,而且越来越坚决。庾亮每次去拜访周子南,庾亮从大门进来,周子南就从后门出去。有一次庾亮一下子突然到来,周子南来不及躲开,就和庾亮面对面坐了一整天。庾亮向周子南要饭吃,周子南拿出租茶淡饭,庾亮也吃得很香,特别高兴;两人谈论世事,约定互相推荐,共同担负起辅助国家的重任。周子南出来做官后,升为将军、郡守,却不称心。夜半感慨地说:“大丈夫竟被庾元规出卖了!”一声长叹,终于背疮发作而死。

①阮思旷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儿既是②偏所爱重,为之祈请三宝,昼夜不懈。谓至诚有感者,必当蒙佑。而儿遂③④不济。于是结恨释氏,宿命都除。

【注释】

①大法:指大乘佛法,是佛教的一派,泛指佛法。

②三宝:佛教称佛、法、僧为三宝。佛指创教者释迦牟尼(泛指一切佛),法即佛教教义,僧指继承和宣扬佛教教义的僧徒。

③不济:指不能挽救;逝世。

④释氏:释是释迦牟尼的简称,释氏泛指佛教。宿命:佛教用语,指前世善恶决定今世命运。此言阮为事实所教训,完全摈弃了宿命论。

【译文】

阮思旷信奉佛教,虔诚、信奉到了顶点。大儿子尚未成年,忽然患了重病。这个儿子既是自已特别喜爱和看重的,就为他祈请三宝,昼夜坚持不懈。自认为信仰最虔诚能有所感应,必定得到保佑。可是这个儿子到底也没救过来。于是就怀恨佛教,把命定论全都抛弃了。

桓宣武对简文帝,不甚得语。废海西后,宜自申叙,乃豫撰数百①语,陈废立之意。既见简文,简文便泣下数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注释】

①废海西:公元371年,桓温把普帝废为海西县公,立简文帝。申叙:指陈述事情。

【译文】

桓温回答简文帝的问话,说得不很尽意。废黜海西公后,他应当亲自申奏说明,便事先构思好几百句话,陈说废黜旧君、拥立新君的本意。见到简文帝后,简文帝就泪流不止。桓温既怜悯又羞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①②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注释】

①寂寂:形容冷落凄清,比喻不能做一番事业、登上帝位。文、景:指晋文帝司马昭和晋景帝司马师。这两人都曾废旧主,立新君,为子孙篡位打下了基础。

②屈起:崛起;起来。

【译文】

桓温躺在床上和他的亲信说道:“做这种寂寂无闻的事,将会被文帝、景帝所耻笑。”接着一下坐起来说:“既不能流芳百世,难道也不值得遗臭万年吗!”谢太傅于东船行,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从横,①撞人触岸,公初不呵谴。。人谓公常无嗔喜。曾送兄征西葬还,日莫雨驶,②③小人皆醉,不可处分。公乃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夫以水性沉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

【注释】

①放船:纵船,指让船任意漂荡,不加牵引。

③征西:指谢奕,曾任安西将军、豫州刺史,卒于官,追赠镇西将军(并非征西)。雨驶:雨很急。处分:处理。

③车柱:疑是支撑车篷的柱子。

【译文】

太傅谢安在会稽坐船,纤夫拉着纤绳,有时慢,有时快,有时停下,有时等候;有时又不拉,由船任意飘荡,撞着别人的船,碰着河岸,谢安从不喝斥、责备。人们认为谢安常常不表示喜怒。有一次给他哥哥镇西将军谢奕送葬回来,正赶上天晚了,雨又急,赶车的驭手都喝醉了,掌握不住车子。谢安于是从车厢中拿下车往来捅驭手,声色俱厉。按道理水的本性是很沉静、柔和的,可是一流入狭窄的地方就要奔腾激荡,拿人之常情来和水相比,自然会懂得人逢险境,就没有可能保持自己平和、纯洁的性格。

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简文还,三日不出,①云:“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注释】

①“宁有”句:意指依靠谷米生活而不识其根本。末,指谷穗。本,指禾苗。简文帝因不识稻子而自责。

【译文】

简文帝看见田里的稻子,不认识,问是什么草,近侍回答是稻子。简文帝回到宫里,三天没有出门,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①桓车骑在上明畋猎,东信至,传淮上大捷。语左右云:“群谢②年少大破贼!”因发病薨。谈者以为此死贤于让扬之荆。

【注释】

①“桓车骑”句:东晋时,前秦的符坚直下淮水、淝水,桓冰派三千精兵来保卫京都。谢安部署已定,便令桓冲兵退还。桓冲以为谢安没有将才,必败。不久,听说谢玄大捷,很羞惭,发病而死。上明,桓冲的镇守地。畋(tián)猎,打猎。

②让扬之荆:桓冲原为扬、豫二州刺史,后来因为谢安辅政,声望很高,就要求解除扬州职务离京。于是改授徐州刺史,后调荆州。按:桓冲既羞惭,又不能发愤图强,为国立功,所以谈者以为不如一死。

【译文】

车骑将军桓冲在上明打猎。东边的信使到了,送来淮上大捷的消息。桓冲对随从说:“谢家年轻人大败贼寇!”于是就发病死了。舆论认为这样死胜过让出扬州刺史到荆州去。

①桓公初报破殷荆州,曾讲《论语》,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②不以其道得之,不处。”玄意色甚恶。

【注释】

①“桓公”句:晋安帝隆安二年(公元398年),江州刺史桓玄、荆州刺史殷仲堪起兵反晋室,第二年桓玄又攻占荆州,杀殷仲堪。

②“富与贵”句:出自《论语·里仁》。

【译文】

桓玄刚刚接到打败荆州刺史殷仲堪的报告时,正在讲解《论语》,讲到下面一句:“富有和尊贵;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如果不用正当的方法去得到它,君子是不能受用的。”桓玄听了,心情、脸色都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