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笑裙钗本是愚,须眉何事也同痴。
世间惟有泥儿蠢,爱杀泥儿亦是泥。世上人道自己口能言,眼能动,手能持,足能行,心儿会得随机应变,百般灵巧,比着那泥做的人,块然无知者岂不天悬地隔,所以人若骂了泥塑木雕的,就是极蠢的汉子,也要发三分火性,不肯甘心忍受。至于见了粉面佳人,爱者只比着嫦娥下降,或比着洛浦临凡,也有称赞他是如花的,也有称赞他是如玉的。若把来比做泥美人,便是死标致欠风情的雅□了。然世眼多迷,再不悟到如花似玉者,究竟是一具粉骷髅,凭他绝世无双,少不得化为泥土,所以昔贤有句云:
西施冢上泥三尺,谁识亡吴即此人。
且再说当初有个秀士,偶步到一古刹中,见山门内供养着弥勒菩萨,摊开胸,张开口,像个大笑的模样。乃心上思忖道:“别位菩萨都庄严端坐,令人肃然瞻仰,何独这位菩萨好不尊重,在那里无端嘻笑,不知他笑着恁么来?”因见一个老僧坐在佛殿之侧,那秀士便指着弥勒向前动问道:“和尚,你可晓得这位菩萨为何而笑?”老僧答言道:“不笑恁么,却笑居士。”那秀士闻言,错愕半晌,乃又问道:“弟子未来时,他已先在那里笑,就是弟子转身去了,他也未尝不笑,和尚你又何主见,偏说笑我?”那老僧听了这话,呵呵大笑起来道:“居士原来不理会,泥人常笑活泥人。”那秀士听见和尚说出这两句话头,也呵呵冷笑一声,道:“和尚,你这两句话头忒讲得稀奇了。菩萨本来也是泥塑的,说他是个泥人,三岁孩子都理会得。人为万类之灵,有知有觉,百骸俱动,如何唤做活泥人起来?”老僧道:“居士,你若不厌老僧饶舌,待我和盘托出,与你点破机关,大家笑笑,何如?”秀士遂向老僧稽首道:“弟子愿闻领教。”
老僧道:“而今世上人,贪财者迷恋金银,却不省得财是土块,死后一文将不去。贪色者迷恋红颜,却不省得色是粉鬼,英雄尽向此中埋。贪功名者,迷恋着高官大爵,却不省得官爵是雪装狮子,顷刻便瓦解冰消。弥勒菩萨常住在虚空,见此世人种种迷恋,呼之不醒,唤之不灵,实为可悲可悯,欲待痛哭劝化,却没有许多眼泪,无可奈何,所以只得付之一笑。你看他这一笑时不打紧,真个笑得眼睛没缝,双唇不合,尚然出不得他大肚子里的闷气也。”那秀士闻言感动,回身向着弥勒菩萨至心礼拜,扒起来再观金像,不觉放声大哭。惊得老僧不解其故,急忙问道:“居士,你为何看着菩萨哭将起来?”秀士道:“弟子猛然思想苦海沦,恋迷俗趣,忙忙碌碌,没个安身立命之处,真个与泥块人何异?却不被菩萨笑死也,教我如何不哭?”老僧道:“居士,你如今才有些省悟,所以便哭。若再思想一回,只恐怕你哭不得,笑不得,方信是做人难也。”那秀士点头会意,嘿然走出山门,回到家中,即与妻子作别,只说往外游学,却飘然长往,跳出了利锁名缰,做个修真者,自号笑笑先生。一日,游到乌江地面,见一个庙宇峥嵘,走近前看,扁额上写着楚项王之庙。乃知项羽在此江边自刎。因而立庙,极其显应。凡过往之人,欲渡乌江者,必须虔备牲礼纸钱,到庙祭赛,方保得波恬浪静。若稍有怠慢或祭赛不诚,便立刻翻波作浪,阻住行程。所以人人敬畏,几千年来,香火不绝。秀士细询土人,备悉其详,因大踏步走进庙中,举头一看,果然威灵显赫,神像凶猛,殿帘内挤着许多客商,祭者祭,拜者拜,十分热闹。秀士对着神像,只管呵呵大笑,觑见殿旁桌上坐着一个化香钱的道士,有现成笔砚排列,秀士即与道士取过笔来,蘸浓了墨,大书于庙壁上云:
平分天下犹嫌少,一陌纸钱值几何。那秀士题完两句,掷笔在案,复仰天大笑而出。才离了山门数步,只见狂风陡起,飞沙走石,四下里阴云密布,吹得日惨天昏,分明万马奔腾,何异海潮猝至。秀士站住了脚,大声呼曰:“神其怒我耶?当初说你为人喑哑叱咤,决难成功,究竟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而今朽骨何灵,徒贪血食,不思惭愧,尚逞余雄,尔既无面目见江东,岂独有面目受一方香火耶?尔今不过块然泥像,若果有知有觉,还该游魂远去,使像庙速毁,庶可免往来嘲笑之口!”说这项王被秀土奚落一番,果然来得灵异,顷刻日出云开,风威顿息,只见庙中人乱跑出来,纷纷嚷道:“奇怪,奇怪,怎么一霎时间,天地昏黑,连这大王的神像忽然向里边坐了。”秀士闻言不信,疾忙重到庙中,见许多人一层层挤在殿上观看。秀士也挤上前,定睛看时,果然神像移转,向内殿而坐。起初手中仗剑,如今连剑也掷在座边。更有可异,泥像眼中忽迸出两行血泪,直流到腮边。秀士复拍手大笑云:
自古英雄本无泪,君今独洒笑谈间。秀士虽虽谈笑,心中却暗想道:“泥块尚然有灵,为人岂可懵懂。”因此豁然了悟,益加修炼,后证仙果,自后项王亦不复显应,但两行眼泪到今岁久年深,再不收干。人甚以为异,云可见泥像又没有血气,又不会讲话,又不是真面目,不过捏成的土块,尚且不落痴愚,见人嘲他笑他,便放出几分烈性,眼中流泪,做出活人的模样;堪笑活人,而有同泥块者一味痴愚迷□不悟,把自己有知有觉的身躯,却被那无知无觉的女子颠倒簸弄,如醉如狂,双目炯炯,却认泥人为活人,而不知已之活人直似泥人也,以供明眼人作笑话。而今把这笑话试演将出来,点醒世上痴愚汉,切不可嘲笑在下是泥人劝泥人,辜负我一片婆心。这话出在弘治年间,有个河南进士,姓花名枢,表字中垣,娶过正夫人郝氏,夫妇却喜同庚,极其相爱。但郝氏秉性端严,年至四旬之外,子息杳然,不容夫君蓄一婢一妾,以分糟糠之宠。花中垣口不敢言,心里每抑郁不快。一日,独坐书房中,呆呆痴想,饭也不思吃,茶也不思饮,连话也懒得开口。闭着双眼,惟有长吁纳闷,比着那泥块人只多这一丝气儿。因口占四句题于壁上,以写心事云:
四十无儿心罔然,邻婴偶过见犹怜。
他年冢上泥三尺,钱纸何人挂墓边?
题罢,不觉汪汪泪下。正在那里纳闷,只见一个管家走进书房,禀话道:“有京报人在外边,报老爷高升了。”即把报单呈上。花中垣取过一看,乃是吏部推补司道官员,推花中垣补授福建驿传道,已经命下,凭限甚促,即日便着赴任。花中垣看毕,分付管家犒赏报人,留在外厢酒饭,随即起身到内,向郝氏说道:“我虽叨补方面,官职荣耀,人以为喜,我却仔细想来,年已逾壮,膝下尚无丁男半女,行将为无祀之鬼,做官也是枉然。不如弃官削发,倒也无牵无挂。”郝氏听罢,怒气直冲上太阳,口里乱嚷道:“你说话好来得蹊跷,做官不做官,凭你心上的事,就做官,也与我没相干。就不做官,也与我没相干。我总则个孤苦之命,你要削发,难道我不会削发的?我晓得你肚里,无非怨我不曾许你蓄些婢妆,称心狂放,所以说出许多懊恨之语。我且唤醒了你,你命里若该有子嗣,就不蓄婢妾,自然有后。你若命里不该有子嗣,任君讨了金钗十二行,只恐原作黄梁一梦。我今日便与你赌咒,自此誓不来拘管,也不随你去赴任,听凭你娶二位养子的夫人,日后做个有羹饭吃的鬼。我睁开眼儿看着。”闹吵了一回,气吁吁走进内房,倒身便睡。吓得花中垣面如土色,搓手顿脚,没个理会,也去和衣而睡。所谓:
人逢乐境增烦恼,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起花中垣与郝氏,原是个恩爱夫妻,只因花中垣平日做人多执着,少灵变,昏昏闷闷,被夫人拘管了半生,死守规矩,一毫动弹不得,恰与泥人一般。今忽地要作非分之想,指望打动夫人通融的念头,谁知如水投石,一言不合,大伤和气。谚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以致郝氏执定偏见,再难挽回。过一宵,明日早起痛哭一场,竟把乌云般的发儿,尽根剪下,收拾些箱笼,径往那无相庵中一个老尼处出家去了。那时弄得花中垣单身只影,扫尽宦兴,不隔半月,福建迎接上任的又到家中,只得草草收拾行装,带了几个家僮,又延请了两位幕宾,陪伴赴任。内中一个幕宾,叫做裴肖星,做人十分伶俐,善于凑趣献勤,吹弹伎曲,无所不能。为此□于大老之门,皆喜爱之。平昔与花中垣相厚,故邀其同到任所,以解寂寞。正是:
蔑片行中他第一,帮闲队里号先锋。
法时出外传衣钵,愿把粗臂奉主翁。却说花中垣喜得裴肖星,朝夕陪伴,一路上说说笑笑,□其寂寞。行过十余天,早已到扬州地面。那淮扬所在,真个是繁华去处,令人游玩不尽。只见:
处处香风馥郁,家家锦帐飘摇。歌楼舞榭倚多娇,品竹弹丝奇妙。更羡人山货织,王孙公子连镳。挥金买笑驻征轺,比寒食元宵热闹,广陵不让五陵豪。
那时正值暮春天气,燕舞花香,更添一倍景致。花中垣泊舟河下,同着裴肖星上崖散步。只见酒馆座人如蚁,茶坊饮客如云,车东马西,有几队人向前指引的,又有几队人在后追赶的。花中垣问裴肖星道:“这些人忙忙奔走,不知作何勾当的?”裴肖星道:“这班人叫做牵头引线,凡往来仕宦或公子王孙,要在此地娶妾讨婢,毕间要用着他们,才有熟脚。他们靠此为生。上中下三等女子,通在他肚子里,所以终日在街坊招揽主顾,却与媒婆一般。”花中垣点点头儿,又信步而行。闲游半日,回到舟中,家僮禀道:“趁此顺风,老爷可就开船了罢。”花中垣道:“且慢,我明日还有些小事。”家僮不解其意。直至夜膳已毕,花中垣带几分酒兴,向着裴肖星道:“老裴,你方才说的牵头,明日你可去找他来,我有话分付他。”裴肖星早解其意,即忙应声凑上去道:“老先生内里无人奉侍,正该在此地娶一位夫人,同去赴任。一则主持中馈,二则生个公子,蝉联科第,天相吉人,极是美事。该,该,该。”一连说了七八个“该”字,说得花中垣满脸堆笑,抚着裴肖星的背曰:“知我心者,兄也。妙人,妙人。”裴肖星又加意献勤道:“晚生明日清早便去,把老先生台旨传谕他们,刻下着他们寻个上号的来说,管教春风得意马蹄疾,紫燕双双到玉堂就是了。”是夜,花中垣说动了心,再睡不去。
裴肖星巴到天明,悄然登岸,去不多时,访问着一个总牵头。他正有一个上号的在那里,要觅主顾。裴肖星不胜欢喜,便邀他到船中,见了花中垣,备述那女子之标致,真是人间罕有,世上无双。说得花中垣魂飞魄荡,况久旷之人,欲火如焚,恨不得就抱在怀里,亲之弄之,抽之叠之,有一刻难熬的光景。那忙分付家僮取出元宝一对,彩缎十端,若看得中时,即便为聘定之礼。另外又封见面钱二两,交与牵头,着个家僮,捧着礼盒,选随他去。花中垣换了一套整齐衣服,同着裴肖星,又跟随十来个家僮,一行人簇拥前去。约行里许,那牵头同着他家僮,早在路傍伺候,指着东首一个小小墙门,挂着斑竹帘,道声:“这家就是了。”那牵头掀开帘子,先让花中垣走进门去,其余都随在后边。才到中堂,一个老妈妈忙来迎接,深深万福,道一声:“客官,请坐了。”须臾,丫鬟拜出两盏香茶,老妈妈慌忙接来,双手递与花中垣,又回身递与裴肖星,献茶既毕,老妈妈欠身道:“小女还在那里梳妆,恐劳客官久待。请到里面花楼下坐罢。”一行人走进里面,坐定看时,又另是一番景致:
赏不尽庭栽花卉,未尝识面笑迎人。观不了缕列珍奇,但见名公诗满壁。
坐在下首,等不及花中垣通名道姓,乃先问婆子道:“请教妈妈高姓,可就是本地人么?令爱还是亲生的,是过继的?尊庚几岁了?”妈妈答言道:“老身姓崔,本贯江宁人氏,侨寓淮扬,不幸先夫去世,止遗此女,一点骨血,名唤命儿,今长成一十六岁了,不瞒客官说,女大不中留,巴不得寻个主儿,与他婚配。一来完其终身大事,二来老身暮年有靠。”裴肖星道:“原来是亲生的。你好造化,这位花老爷现任福建驿传道,如今就要去赴任了。为因中道断弦,没有内眷,故此到贵地寻娶一位夫人,适才这位令亲说,令爱才貌双全,聘婷出众,故此花老爷特来亲访,只求令爱一见,在学生身上,管教玉成其美。”老妈妈又欠身道:“多谢,多谢。”话犹未毕,丫鬟转出屏风,报一声道:“姑娘出来了。”花中垣抬头观看,果然是个绝色女子也,只见他:颜如玉琢,体似云轻,星眸翠黛画分明,犀齿樱桃红衬。金莲窄窄,[女弱]香尘怯小,临风难禁举,舞袖整乌云。含羞含笑拜深深。人生到此那得不销魂。那妈妈引着女儿见了花中垣,便扯过椅来,也打横坐在侧首。可笑那花中垣一见此女子,倒像吓坏他一般,眼睛也定了,涎唾也流了,口也不开,身也不动。裴肖星挨近前来,问道:“可看得中么?”一连问了数声,却似问了泥人,睬也不睬。众人皆掩口而笑。妈妈也掩口而笑,连这女子也忍不住笑将起来。谁知女子一笑,花中垣一发魂了,呆呆酥摊在椅上,再不起身。裴肖星只得扯那妈妈在外厢去说道:“这位花老爷因夫人存日拘管得十分严管,服侍的不过粗蠢丫头,使唤的无非蓬垢妇女,就出去又着个小舅子来看守,并不曾放松一步,容他窥觑什么美貌女子。到如今没人拘管,思想尝个新儿,忽然见了令爱,譬如小学生离了学堂门,偶拾着个泥傀儡,眉飞目跳,恰像拾着一个稀奇宝贝,欢喜得只要打滚。况令爱姿态果然有趣,无怪风魔了张解元也。他现带百金聘物在此,妈妈若嫌少时,待学生再从旁帮衬,包你个称心满怀。但有一说,学生月老之敬,也要加厚的。”老妈妈道:“这个何消说得,只要求相公帮衬帮衬。”裴肖星道:“若帮衬成时,你老人家还住在此间,还是也要随令爱去的?”妈妈道:“老身放心不下,随去便好。只恐花老爷不肯相容。”裴肖星笑道:“要相容,也是易的,但你我俱是单身,一路去,望老娘也相容一相容。就把月老之敬权为薄聘,何如?”妈妈嘻嘻一笑道:“盲鳅思相老娘天鹅肉吃。”裴肖星把他肩上一捻道:“才娘我做了鳅也,怕不得呢。”
两个耍笑一回,走来看时,花中垣依然呆坐在那里。裴肖星只得高声叫唤道:“花老爷,可回到船中去,用过早膳,再来坐罢。”花中垣方才如梦初觉,立起身来道:“真个好,真个好。老裴可就雇一乘轿子,抬娘娘到船里去罢。”裴肖星禁不住大笑道:“老先生真恁这般性急,聘礼还没有停当,如何就好抬去?”花中垣道:“聘礼带在这里,怎不快快停当?”裴肖星道:“妈妈嫌少,若真个要娶时,还要求增两倍,使用在外。”花中垣道:“这也说不得,快叫家僮到船中去照数取来,今晚就要抬去的。”裴肖星道:“娶妻事情,自古云,朝晨种树,晚间乘凉,这是不消说的。但还有一件也要讲过,他的妈妈必要随去的,随去之后,免生不免……”花中垣道:“不免什么?”裴肖星带着笑道:“烈火干柴,总之不免而已。”花中垣性急,要女子上□□,道:“许他随去便了。,免不免,我不管这闲帐。”因此裴肖星也喜得头轻脚重,急忙摧足了聘礼,分付管家,雇了两乘轿子,又雇几名扛夫,帮着妈妈收拾家伙行李毕,直乱到黄昏时候,方才得到船中。
妈妈先下了轿,扶着命儿,铺了红绒单,下个大礼。命儿便把身子一扭,推着妈妈道:“你要拜便拜,我是不拜的。”花中垣又惊又急,慌忙亲手扶住道:“我该拜接,如何敢烦你拜?”此皆因夫人当初尊大之极,威严之下,卑躬曲体,但知丈夫之该得拜女子,不知女子有拜丈夫之规矩也。所以见妈妈唤行大礼,反认是妻纲倒置,直恁着忙起来。那命儿年纪虽小,他一双俊眼早已瞧破花中垣是个痴呆汉子,先把开章第一义打个擂台,后来好凭他簸弄。花中垣已堕入迷魂之阵中,那里做得斩魔君,把慧剑来划破机关?是夜,拥着命儿就寝,如饿鹰见肉,吃个尽饱。命儿原系梳笼过的,其味深尝,全无畏怯之心。蜂狂蝶舞,弄得花中垣像个雪里渔翁,抖做一团。但口中不住的叫道:“活宝,活宝,我快活死了。我虽曾娶过,像个家常腐饭,日日摆在口边,就不吃时,只得勉强吃下几口,怎像你如海外珍羞,有幸得尝,但恨我吃不下,那里有吃得厌时?今宵,只像持长斋的,初次开荤,免不得笑我太馋。”命儿听了,忍不住笑道:“馋得有限,单讨舌头上便宜。”两口说说笑笑,不觉天明。花中垣又睡了,直到中午起床,走到外舱。
只见裴肖星也打合老妈妈上手,被他弄得被疲力倦,坐在那里打瞌睡。听得花中垣步履之声,只得挣扎起来,举手作贺道:“恭喜,恭喜。”说犹未毕,禁不住几个呵欠。花中垣答言道:“你也恭喜。”口里一样取笑,却也禁不住连连呵欠。所谓:泥马笑泥牛,一样难禁驰骤。苦风狂雨疾谁堪斗。少不得脚软身酥,弄做一团儿才罢休。
自此,两对新郎在船中竭力取乐,倏忽数天,已抵杭州。崔命儿向花中垣道:“我久慕西湖景致,今日到此,岂可不游?”花中垣道:“不瞒你说,我少被夫人拘管,后被宦途羁缚,也尚未识西湖之面,如今和你去快游一回,庶不负良辰美景。”便分付家僮,雇了轿子,打头抬着命儿、妈妈,自己同裴肖星随后,向西湖进发。游遍了南高峰、北高峰、西湖十景塘,又下了湖船,游到湖心亭、放鹤亭、六轿花柳,处处赏玩。傍晚,又坐了轿,抬到昭庆寺游耍。这昭庆寺原是:
唐朝古迹,元代修传。佛殿上坐丈六香身,精蓝耀目;山门外聚四方珍货,油壁停骖。更有赛州中驰名金扇,比常熟巧塑泥团,春来游客争求玩,不惜银钱。
花中垣携着崔命儿,随喜过上方佛殿,回身再到寺外观看。命儿见铺子上排着许多泥孩子,约有一尺长短,唇红脸白,做得巧妙,活像那新养娃娃。心里十分欢喜,内中拣取一个,忙唤家人买来,自己抱回船中,不肯一刻放手。花中垣笑道:“这是泥做的死东西,你何消如此珍爱?你若心里喜得小孩子怀抱,快与我挣一个活的出来,这才是无价之宝。”命儿笑道:“我看你老迟货未必挣得出个活的,且把这假的来消闲耍子,倘然能弄假成真,也笑你的本事。”大家取笑一回。命儿还将泥孩子取名引哥,分付大小家人妇女,不许也叫引哥,通要称做小相公。就在杭州唤个媒婆到船,托他去雇一名乳娘,专意怀抱那泥孩子。又着两名丫鬟,早晚帮他付侍。再令裴肖星去请一位算命先生过来,与小相公推排八字。就把那买泥孩子的日时,当做生年月日。那先生仔细推详,乃向裴肖星道:“这乾造是戊子戊辰,戊子辛酉,看起年月日上,一派是土,独时上辛金透露,与子水合局。金水伤官,偏能克土,土为本身,被其伤克。周岁左右,妖悖星过度,须防跌蹉,有妨身命。况命坐华盖,只该舍身空门,富贵人家,恐招他不住。”命儿听了,大有不乐之意。打发命金,甚是寡薄。”花中垣道:“他也不是活神仙,你恼他则甚。”便分付开船。
兼程而进,一到任所。命儿泰然作夫人,居之不疑,恣其所为,手下人也有称他是奶奶的,也有称他是太太的。花中垣自揣本事不济,只得把这些虚名来奉承,以求其欢喜,连自家口中也不住的叫奶奶长,奶奶短,见其喜则喜,见喜怒则忧,敬而畏之,无异昔日之害怕正夫人也。所以见他喜欢那泥孩子,花中垣随他的意儿,也一般样喜欢。进公衙不脱袍服,便急忙抱在怀里,又兑换许多金宝,做个帽儿与引哥戴。置买许多锦缎,做个衣儿与引哥穿。有时命儿思想要引哥笑,怎奈泥人不会笑,乳娘们捧着泥脸儿嘻嘻的做笑,便捣鬼道:“小相公见了奶奶欢喜,在那里笑。”命儿便叫声:“肉,笑得好。”花中垣便从旁插口道:“我的亲肉,果然笑得好。”有时命儿思相要引哥哭,怎奈泥人不会哭,乳娘们对着泥嘴巴,哑哑的做哭,便道:“小相公思想,奶奶在这里哭。”命儿便抱过去,道:“娘在这里,我儿莫哭。” 又指着花中垣道:“可是爹爹憎嫌你是死货,你恼着哭将起来么?”花中垣便顺他意儿道:“恼哭了我儿,爹爹委实该打。”有时遇着吃饭,乳娘捣鬼,道小相公要思想吃恁东西,命儿便唤人取来,摆在泥孩子面前,乳娘落得替他一饱。有时或是天寒,或是天暖,不说小相公伤风,定说小相公伤热,命儿便祈神问卜,花中垣便延医诊视,就是极苦之药,乳娘也免不得替他吃下几口。有时天上闻雷,或是家中物件掷响,乳娘便道惊坏小相公了,须要取赤金煎汤与他吃才好。花中垣便去取赤金来煎汤,谁知乳娘要打首饰,捏出这端鬼话。更有绝怪事情,命儿唤小丫鬟撒溺在地,说是小相公小解,早间起来,把干绢拭泥人之面,说是小相公梳洗。暑天卸下泥人衣服,轻轻放在净盆之内,说是小相公洗澡。洗澡既毕,抱在北窗之下,唤丫鬟们更番打扇,说是小相公乘凉。至于吹笙摇鼓,鬼脸风筝,凡是小孩们戏弄之物,若命儿有令要买取时,不论隔省隔府,路远路近,花中垣一定着人取买,罗列在泥人之前。命儿方才欢喜。
所以属下官员并衙门人役,通晓得衙内小相公如此钟爱,只认是晚年得子,掌上之珠,因打听得将次周岁,这些官吏把来做个趋奉上司的题目,也有馈送金麒麟的,也有馈送金杯盏的,杯上俱刻着某人为公子寿,或刻着某官为世兄寿。本处乡绅又合做个锦屏备办羊酒作贺,不知费了许多金钱,却原来趋奉一个泥人,岂不可笑!命儿本是痴狂女子,乔妆弄鬼,已属可怪,堪笑花中垣有知有觉,曾读过几行书,功名显达,胸中岂不了了,却与愚妇人一般见识,认假为真,要做周岁就做周岁,要受庆贺就受庆贺,如丝穿傀儡,惟凭提线者指挥如意,以活人而直似泥人,安得不认泥人做活人耶?周岁之日,开设庆贺筵席,唱戏作乐,一连闹了数天,弄得人人困倦,个个精疲,捱到黄昏,丫鬟们倒身熟睡,并没个去帮那乳娘看管引哥。那乳娘酒量尽高,但酒后偏要使性,是夜多用几杯,口里只管唠唠叨叨,骂道:“贼泼贱们,想通搂着汉子去入[毛皮]了,不见一个影儿来帮助老娘,教老娘独自抱着这泥块儿,冷清清呆坐在地下。”不想命儿也早与花中垣就睡,听见乳娘这话不中听,心上好生不快,便接口道:“丫鬟们那有汉子?除非我同老爷睡在这里,你分明把这恶言来奚落我!你这贼泼贱,好生没理!”一头骂,一头穿衣袄,思量要去打这乳娘。那乳娘晓得命儿性子平昔凶劣,今不合出语冒犯,醉里情慌,急忙要跑到自己卧房中躲避,怀内抱着泥孩,手中未取灯火,不提防户槛之上,睡着一个猫儿,气急心忙,又带七分酒意,被他绊了前脚,滑倒一声,跌下一交。跌得两膝皮开,头颅血迸,早已闷在地下。命儿又是急性的人,也不及取灯,便赶出来打他,不想他跌闷在地,金莲窄小,一脚正踹在他身上,也扑的绊了一交,跌痛了嘴唇皮。叫一声“阿呀,不好了”,便哭将起来。
花中垣睡梦之中,猛然惊觉,急急披衣取火,走往看时,只见两个女子跌做一堆。命儿哭道:“疼,疼,疼。”乳娘也哭道:“疼,疼,疼。”花中垣连忙扶起命儿,唤丫鬟起来,扶起乳娘。那晓得乳娘身子下压得泥孩儿粉碎在那里。有只《黄莺儿》为证,词云:
堪叹那泥孩,醉婆娘怀里揣肥,躯倒压将他害。头儿弄歪,脚儿乱踹,粉姿玉质今安在。气痴呆,亲亲活宝,一旦化尘埃。
看官,你道这泥孩谓何便压得这般粉碎?只因那乳娘正在醉乡,手足酥软,跌下去,无力保护,一也;更加命儿跌下,又添一人之重,二也;跌伤疼痛,暗中挣扎,不免掀翻[足桑]践,三也。不过泥做的东西,怎经得三般伤毁,所以采应了算命先生之口,算道有个岁关煞水勃临宫,须防跌蹉。如今想将起来,酒本属水,女为妖孛,今乳母弄酒,以致伤身,岂非水克土之兆耶?则泥人成败,元有气数可推,何况活人而不肯乐天知命,致一脚失错,常有不免粉身碎骨者,泥人即明鉴也。
再说崔命儿见泥孩粉碎,放声大哭,捶胸跌脚,满地打滚,活像个真死了儿子一般。花中垣以命儿所爱亦爱之,也一样放声大哭,拾起那粉碎的泥块,只管叫道:“我的亲肉嗄,兀的不痛杀你娘也。”哭声震天。裴肖星正和那老妈妈在外厢颠鸾倒凤,妈妈放出老骚身分,搂住着裴肖星,双脚朝天,呀呀浪起来,道:“冤家快入死老娘罢!”浪得正销魂时候,裴肖星忽听得里边大哭之声,不胜惊讶,乃向妈妈道:“更深夜静,这是你女儿的声音,不知为何在那里啼哭?”妈妈道:“想是也在那里干事,故尔啼哭。管他则甚?”裴肖星笑道:“好胡说,干事只有笑的理,那里有哭的理?”妈妈道:“你总是蠢才,晓得恁么?大凡干事,遇着风流子弟,干得快活,求死不得,便作呜呜啼哭之声,此所谓乐极生悲也。或遇着疲兵败将,望门流涕,干得不爽快时,打熬不过,便要怨媒人或是怨爹娘,也不觉啼哭起来。此所谓红颜悲薄命也。这两种啼哭,总在干事上起见,你如今若不努力,少不得也惹我老娘哭起,你照管了自己,再管他家说罢。”又重新浪得一个不肯歇手。
裴肖星侧耳听去,闻其啼哭愈甚,等不得妈妈歇手,急忙披衣下床,叩门而入。灯光之下,但见花中垣抱着命儿,乳娘抱着碎泥孩,搅做一团,在那里啼哭。裴肖星细叩丫鬟,方知其故。妈妈此时也跑将进来,上前扶定命儿,裴肖星扶定花中垣,百方解劝,其哭稍止。捱至天明,命儿分付衙内人等通要挂孝,花中垣批谕单出去,着该县工房备一具上号小棺木进署,认真说小相公死了。府县属官俱来吊候,花中垣穿着素服,满面哀戚,照长子丧服之例,名帖俱写个期服某人收泪拜,择日入殓,用僧道二十余众,做七昼夜水陆道场。哭得崔命儿有丝没气,花中垣抚棺大恸。裴肖星无耻,也头顶孝巾,身穿孝服,陪着大哭。当时有歌嘲笑云:
笑痴人,只为那泥孩破,你也哭,我也哭,陪堂的也来哭。陪堂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劝的,只管劝,哭的不住哭,你两下里的伤悲也,天,我的老妈儿受了苦。
花中垣不舍得命儿日日啼哭,无恨可泄,把乳娘重责三十板,发回杭州。裴肖星从旁设劝道:“如今总则要着人押这乳娘回籍,何不趁便,待晚生回去,则昭庆寺前照样再买取一位小相公,星夜赶回,以解夫人忧闷,何如?”花中垣作谢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今晚就烦启行罢。”命儿在房壁后听着,大嚷起来,道:“好不识羞,一个泥孩子招他不住,还想再去寻第二个来,讨这样烦恼,你当初便说道这样死东西,珍爱他则甚?就是谶兆不佳了,后来你毕竟分付乳娘故意把我孩儿掷碎,如今中了你的心意了,你若快快挣还我一个无价之宝,万事干休,若没个本事挣还,我总则是无嗣之鬼,拼这残生,撞死在你身上,断不肯做现世报,被人说道,一个泥孩子招不定的薄命贱东西,把这笑话传出去。”花中垣要他回嗔作喜,乃满口应承道:“包你一年之内,挣还你一个活宝。你再不须提起前情,恼坏身子。”因此花中垣广搜补阴种子之方,日里服药,夜间便去试验药力。五旬将近之人,精气已衰,惟凭药助火命,但要自取其乐,那管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勾一月光景,花中垣弄得两腿酸木,腰肢屈曲,再坐不起,如同死鳅一般。又误听一方士之言,取女人真铅,同这海狗茎及起阳石等金石之药,钝火练成,叫做补天接命丹。花中垣服过两丸,其阳挺起如铁,痛不可忍。命儿见了,淫心荡漾,便爬将上去,做个倒浇蜡烛,恣意抽送。不想花中垣是久虚之人,当不起狂药攻击,阳精一迸,尽是血水,流个不住。须臾,便挂冠而去了。要求养一个活者,而不料自己先死矣。闻者因而叹曰:“花中垣、崔命儿,其人也,其名也,其事也,观者苟非泥人,当回味三思,不应看作笑话,而亦宜猛省其为痴且愚也。中垣既死,家人分散,宦橐把其尸柩即埋于昔日葬泥孩儿之侧,气数有尽,同归黄壤矣。裴肖星携着妈妈、命儿,重向烟花队中赚觅衣饭,而裴肖星俨然为烟花主人。笑者曰:“篾片下场头,惯吃鸟儿饭,不禁为之绝倒。”
评曰:写痴处,真正痴,写愚处,真正愚。写像泥人处,真似泥人。虽是笑话,却是真话。因下一转语云:君今若悟言非假,笑里机锋亦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