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每值春秋佳日或风雨晦冥之时,斗室枯坐——俯倚在书文堆迭的写字桌前,往往引动对过去旧迹、故里风俗,以及连年剧战久已隔阻的良朋的回思。愈思愈怅惘,愈理愈纷乱的心怀,欲罢不能!然而年光一层,人间世的扰乱一层,地理的阻隔又一层……其结果不是深吐一口长气,便是拍一下几案,硬硬心肠,另转念头……但,这是两年前的话了,比来,身体日衰,精神上竟如此麻木,从前使自己心伤目晕的悯惜,使自己徒唤奈何的感慨……现在,无论如何,连这点情感上的激动都提不起。不敢说槁木死灰,其实也等于心盲意灭!怪得很,疾病与环境把敏于感受的原性既然变了,即连想象力也折却飞翼,不易在回思幻念中自由翱翔。至于把笔为文,比小学生呆望教师出的国文课题还要生疏呆钝,不但绝无所谓风发泉涌,就是一点一滴的灵源也渐渐干涸,不易自笔尖流出。

怀人么?……作文字写出这等心境么?兴味既无,且又无从说起。记得青年时,时常不忘那“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的佳联,以及“风雪凄然岁云暮矣”的俊句,能增加怀友思旧之感。春去秋来,大自然的佳日历劫永存,风萧雨晦,鸡鸣嘐嘐的惊觉并非无闻,然而如何不放?如何得良友快睹?关山难越,时空两非,怎么想又怎么写得出这样难于描摹,难于追忆,难于预想的情思!

辞不获已,强写此文,真纯之感徒凭无花秃笔已是一片模糊,何况至今是否在心头上还留着所谓真纯之感,自己也毫无信力!

信笔略写两位旧友多少年前的生活或性格的片断,至于我的怀想,就让它坠于无何有之乡,与土壤拌合培生草木而已。

老舍之性格实可以其作品代表,我敢妄断,比较他人——从文章里透露性格,他在现代中国著名文人中可算最明显的一个。爽脆,幽默,不拖泥带水,坚定,善能给人欢喜,热心体贴。似玩世而内里真诚,似好讥评而不油腔滑调……够了,愈说愈像下很多的定义,姑取一二事以示实证。战前我每次回北方,偶而谈到上海文艺界的情形复杂,以及人事的纷扰,派别的明争暗斗等,我往往慨叹着说:在我真是增长以前不能想象的阅历,谁知竟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现象。小住两年,可谓懂得不少。老舍微笑,用夹香烟手指敲着桌面道:“坏了坏了……所以你也学坏了啦!哈哈!”虽是笑话,此中确有至理,愈日久愈时时记起。他并不解释也不下判断,你细想这两句多够玩味的话。这才是够称为幽默的妙语!懂得多就是坏得多!还用到你的分辩!即完全是一个旁观者,它可以将你的天真凿开而失却纯朴的心镜蒙上尘污。

还有,他好饮酒,但从不过量,确能不激不随四平八稳,与他的为人一例。对各方各式的朋友只要有其长处,他绝无冷落待遇,这从他的作品上很容易细心看出。很少有绝对的坏人,而极完美的亦属罕有。惟有一点,他到过上海,却不愿在上海就职,某某国立大学的文学院长,托我几次与他婉商请他来沪教书——其实他那时正已辞去山大的教授,惟恃卖稿维持生活。他与这位亦系旧知,论待遇及人情似皆可就,但他坚决回谢。说他无论如何不到这个地方久住。他对这中国名义下的所谓国际都市,口未明言,却蕴蓄着多少不满。宁愿淡泊安居于青山绿水的海角,不肯到易学坏了的“春申江畔”。他这点定力非常坚决,这也是其性格的另一面。

从小事上最易观察一个人流露于不自觉的趣味,而性格亦潜在其中。有一年过旧岁,我家按例做几样家常点心以备新年中赠予戚友,与自己尝食。老舍同他夫人小孩亦居青市。大除夕,我命人送去内人做的净豆沙加糖的长圆形蒸面卷,与另种一端包枣泥一端包油酥的对折面卷。(这都是我家若干代传流下来的做法。)依我的味觉趣味上说,虽是头一种有清纯的香甜,而后一种却更有既浓甘又柔腻的丰富滋味。所以旧历新年中午晚饭两样并陈时,我宁多吃一两个枣泥油酥卷而少吃前一种。但老舍呢,过了几日我们遇到时,他致过谢言,当着几位熟人特别赞美净豆沙面卷,说是风味清佳,非一般市售者可比。而对于我认为最可口的后一种点心竟未提及。我于是对于他的性格由辨别口味的小节上更为明瞭。不是么?滋味的口嗜与个人的性情之关连,一个精细的心理学者定有另析的解答。

另一位却是与老舍君恰巧相反,极少产的文学者——闻一多。他自青年在清华园时出过两本狂情奔放的诗集,直到上海办新月社,又印行过薄薄的小本精粹诗《死水》之外,我记不起他有别的诗文集子行世。惟有在《新月》上连登数期的《杜甫评传》,与几首译的白朗宁十四行诗,我读过颇有印象,历久不忘。以后,他置身大学,孜孜矻矻地从事于《诗经》、唐诗等专门的研究,反而不大弄外国文学,对创作也谈焉若忘。所谓当时的文坛,所谓杂志,期刊,更得不到他的片文只字。一般后起青年对这位新文艺运动前期的诗人自然多数陌生。作品之价值与多产毫无关系,一诗一文能永远流传。但一多君这些年却与创作绝缘了。

我与一多实在说并非深交,可是从面貌上与言谈上我知道他的性格。虽是生于长江中部,却富有黄河流域人的坚朴质地。十年前,我见他穿普通绸夹衫,外加蓝布罩袍,有时还搭上一件青呢马褂,西服不必说,就连稍稍讲究的中衣式样他也没曾在意。大而沉着的双目映在玳瑁框深度近视镜片后面,发长不梳理,两额高起,黧黑色的面容。显见不是一位纯粹神经质的诗人,而是富有忍耐性,好向深难处钻究问题的学人风度,话不多而郑重,不会诙谐,更难得有味的俏皮话从他口中露出。(这与老舍不也是互相反映的性格型吗?)

他的不轻易落笔与不肯苟同的个性,姑就听知举二事为证。

我有一位富有史地癖而好读书的亲戚T君,可说是现代东省中的纯笃潜修之士。从二十几岁致力中国历史与北方地理的考据,研索,有几篇永难磨灭的论文曾载在有价值的《地学杂志》等上面。可惜,两年前他已在北平因风痰殒其天年!这位,虽经某某介绍与闻君谈过几回似颇投合,虽有新旧方法的不同,可是都对于考核史籍深感兴味。他有一个仿临古名人的画卷,是他的族侄——有三十年专画古式人物之修养的画家所临,设色用笔俱有根底,非一般时髦画匠所能比。T君将这幅佳画裱为长卷,后面多留白纸请人题跋。他专托与闻君更熟的同事持去,请其跋写几句,闻君留下,但为忙或疏懒则不可知,总之,一直数月未曾送还。T君待之既久,又找原送去者索回,仍然素底如新,没落点墨。T君猜不透是何原因,(当然不是闻君看不起人或设想不出题跋的文字)说有意顿荡,说故学高傲?似都非是。我由此一点明白他的性格:太慎,太珍重,太看得严肃些,对作品如此——是他把文字的艺术价值看得极高,不轻易许可,更不轻易动笔。

那几年他在山大教散文,选取题材不限一格,新旧兼收示学生为范。是时以新诗人初露头角于申新诗界中的某君,恰是随他上散文班的学生之一。某日到我处闲谈,却说:“这几天正读你的近作。”我问他是哪篇,他才说出所以:

“闻先生的教书认真,选材之严,同学素知。尤其是对新文学作品,选授较少。前几天忽然手持你的《号声》今秋印本,与学生大谈你的文章作风。他说,现在正是什么新型文学,什么意识正确等等的时世,像这样清远意味,富于艺术,而又是深入人生的短篇,怕不易惹起时髦读者的热好。可是,文章有文章的本质,并非据几个名词便可抹煞一切。我挑出这本子里的一篇给你们细看,作者认真写其怀感,写其由恳挚回念中滤出的人生真感。是《读易》这篇,粗心浮气的读者不大肯读下去,无怪难引人注意。……

第二次上班即将油印原文发下,自然,我早已读过了。他的确特别赞美你这一篇。讲解时,对于情感的分析,背景插说的艺术无不说到……”

并无宗派标榜,社团异同的复杂因素,亦非阿其所好。当那时新兴文学风靡海上,种种刊物上无不高标理论,衡量作品。我那篇怀旧忆母的短篇,借在清寂海滨重温《易经》叙起,故家衰门的情况,深挚温和的母爱,冬宵夜读的梦幻光景,若即若离的笑颦幽趣,与十数年后已经三十岁饱经世变的自己对证起来,“白云无依,苍波幻泪!”以前种种宛如隔世,曲折写来得失自知,自然,这里没有多少批判社会,推动前进的力量,说来自感惭愧!不意一多君却独重此篇,至少我认为非细心阅读,肯说真话,何能有上面的评论。不是因为那篇文字我才提起这事,即非我所作,我也一样这么说。真能鉴赏方有真实评论,绝非只是追随风气,人云亦云。但,不是冷静,不是默契,不是撇开虚夸的浮感与流行的看法,又岂易有此认识。

可是,话说回来,那个短篇除闻君外,也实在少人注意。我未听见他人阅后触感。难道真够上曲高和寡?还是不能谐俗同好?

从上述两点,希望知道闻君的由此略略可以明瞭他的个性,与对于文学作品上的特见。(即有人以为引证自己的旧文不无自弹自唱之嫌,请恕我!自信还不是因他人泛泛的赞扬、酷评便以可嗤的浅薄喜怒相应的那样人。)

若干年来不悉这两位的近况,艰难困苦中敢以诚心敬祝他们的康强,安好,此外还有什么可说。

纸尾还能填上几行,用旧律诗体诌诗二首,借以结束。

青灯冷壁指皴枯,坐忘兀兀一字无。

玄黄忍见龙战野,已残牙爪虎负嵎。

不期文字能传念,共感疮痍痛切肤。

风云关山再岁暮!鸿钧气转待昭苏!

低头忍复诉艰虞,冰雪凝寒惨不舒。

四海惊波沉古国,万家溅血遍通衢。

声闻闭眼成千劫,葭露萦怀溯一艀。

渭北江东云树里,何时樽酒共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