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先生移柩日所想

死果然是个奇妙的世界,可以泯却了一切的爱与憎,欢乐与猜嫌;这是躯体逃入了虚空?还是虚空来遮蔽了躯体?当没人敢作答言,但死总是个奇妙的世界。

伟人的死,诗人的死,美人的死,以及有情无情一切的众生的死,一律的终究避免不了蒿里的留连,土块的翳埋,这奇绝的宇宙中,死的事实与恐怖及悲哀,弥满了所有的空间,是谁也不能逃避。

在郊外的平林芳草中,偶然看见了一座新坟,那土花的润湿,酒奠的余痕;或有个穿白衣的妇人,跪在那里宛转哀泣。像在这春日的柔靡的晴风的温和中,蓦见此现象,便不由地使我们伫足掩巾。死者安荣的在陇下长眠,又何预于一个游春的过客?生未识颜,也没曾听见过他的言笑,这陌生的人儿,他是一息没有了在窀穸中惆怅着他的灵魂时,却将我们的意识加蒙上一种泪珠的织网。

从秋风的檐下巡视,看见昨夜烂开的黄花,已被秋风吹殒,枝儿欹侧,叶儿纷披。她已将生机断尽。主人便呆立在晓雾中怊惘!思寻她幼时的娉婷,她盛年的丰润,她那鲜明的颜色,滞人的芬香,一夜西风却吹向何处去了?空余下的是霜帘的幽痕,是风窗的忏恨。生的机能有什么奇迹;种子的萌坼,枝叶的敷荣,雨露的滋生,葩薁的灿烂,到头来却只有如此了结!湮葬了她的灵根!你要狂唱着傲霜的奇卉之赞美的歌曲,你要在心灵中称扬他的清高,但在你的流连眷恋内,终难除怅念的余思,虽说夕落黄英,是一句妙言;然而终不能不将对此不尽的恋思,泛溢在你的记忆里。

虽说死是奇妙的世界,但也正是悲念的源头;虽说是安息的一重难关,却是记忆之边缘的起首。

一只蝴蝶瘦死在枯花上,一片秋叶飘堕在细雨声中,一瓣玫瑰花儿凋落在清流的池畔,都足以使我们低首徘徊,深深地凝思,凄悒的眷叹!这是生机灭绝的最后的灵光,这是它另行搏造一个活动中的宇宙。……所余留在我们的心头上的微颤的余痕,只剩有依恋切思,除此外更无一物。

这样阴沉沉的天气,在大空中充溢着疲醉与温煦,街尘的坌起中招展开无数的白旗,连奏着凄悒的音乐,几千万个的头颅在人海中翻动,来看那三尺的黑棺;来吊送那黑棺中不满七尺的男子。我每每怕在这样激昂跃掷的大群中,参加什么集会,因为我易感的神经每每把持不住自己的感动,听他们一致的高呼声浪,看他们的热诚或是严肃的面色,用一种普遍与打击的暗力,将群众的精神合一。尤其是在诚敬之中,举行齐动的礼仪,每每听到那万众静立中的一两声钟音,或是万头攒动中的高处的喊语,立刻我便感到有一种激感的凄惨,从心头酸到鼻端,周身的筋络为之痉动。况在今日,这人海中的前浪后波,全来拉拥这桐棺内的男子,他的灵感与诚力,似隐隐地在空中引导与激励,这已死的躯壳,这永存的精神,全在这翻动的白旗中举起。我俯首立在道旁,目送着这簇簇的群众,遥听着红衣人儿奏着曼音与咽调的挽歌,不禁泪痕溢在眶内。

在这混沌的大块流形之中,什么生前的荣曜,什么死后的遁形,据那些自称哲士的人们看来,还不是混万流于一科,体形掩却,百事澄澹,质化灵没,更有什么可说;况且一例的华屋,究竟还是一例的山邱,何苦来向生前争竞?更何必向死后萦思?这是超人的盛议,这是修道士的秘语,我便不须论辩,但在惊风沉雨的时中,有作震雷的声音,来呼出春之革命的剧响,使蛰虫俱由沉窟中蠕动,使败卉俱由凋落中复生,那末,这等响声即使时过境迁,还依然常震撼你的耳膜,掌声在你的心声中,作澎湃的返响。所以一死,诚然是个奇妙的世界,泯却一切,消除一切,但真正男子的“死”,便不能不使你恐怖,更增你的悲哀,因为这春之革命的雷声,是谁曾经忘记了?

人生的梦境,却也不全是惝怳迷离,要在你自己去感受领悟。这迅如电射的流光,固然是断送一切的利器,是谁也经不起在此中的几次沉浮。功勋,智慧,德望与名誉,崇敬与恋爱,其来也茫然,去也倏然,似乎万法,万缘,都只在空虚中搏动,消灭。又值得什么寻思,什么记忆?但一切法与缘,都如月夜的花影,在皎皎的清空中摇动,迨至月落影消,便以为一切皆幻;不过在我们,却不能这样寻思。影虽没了,而“痕”却常住。虽不是故意执着,却终不能不令人回念花影著地的留“痕”,诚然这是个人的怪想,但世界中如果没有“痕”的眷恋,寻忆,那末,那真是令我们如在梦中徘徊了。

与其说我们是神移于当前的景物,不如说是受感念对于过去的旧“痕”之追慕。诚然一片秋叶,一瓣玫瑰花儿凋落了,枯萎了,一个陌生的陈死人,眠在土垄之下,又与我何干?却偏不自主地从想象中,或者也从经验中,去作憧憬的感叹,或凄想。以为这便是人性对于“痕”的眷怀。已听过的,已见过的,已知过的,固常悬撞在你的心头;即是未听过的,未见过的,但你却有推知的本能,在你的想象中泛动。不然,生也若觉,死也若寐,他人作永息的安眠,却何劳我自己的涕泪感伤?

我这些呆想,是枉然的,也是可以自知不足以语人的。但在那白旗飞扬之中,凄音悠扬之中,我对于这安眠的男子,却不能不自抑地凄念!功勋,事业,名誉,德望,固然不过是人生迷梦中的一种技艺,但这技艺是非常人所能持守的,他这技艺正是使我们的梦境真切,使我们的心灵激越,使我们心头的火光燃烧得起。那么,对于这死者的人格令闻,固然毋庸像我辈者去加以评议,但是他那点永留不去的“痕”,长充溢浮漾于人们的心中,这便不能不令人感到自然的凄悒与追慕了!

死是这样奇妙的世界,它可以泯却一切,它又可以重生一切。固然不能免了蒿里的留连,土块的翳埋,但也不能不使死者的灵魂活跃于此不可见的世界中,在那儿鼓舞激动。我们对于秋风吹殒的一棵黄花,对于道旁的不相知的新墓,尚能令我们惘怅唏嘘,那末,这留痕于我们最深,最色泽明丽的男子的死后,在那春尘坌起,万众前导中,怎能不令人追念怀思!

世界一日未至于末日,则人类的灵明的火焰永久长燃。伟大的死,是他的灵明的火焰高举的时期。这已足令人生无限的景望,无限的永怀,无限的想象力在燃烧这体魄合成的世界了。

呜呼!此磊落卓毅的男子,——中山先生之灵,今日暂閟向翠林佳处,此永留之“痕”可以常浮漾于人间。在各色旗帜展飏之中,我道旁独立,不禁低徊乱思了上面一段的心感,目送着这长列的男女远去了,人儿散尽,军儿匆匆,但我终感到此灵明的“痕”刻在心头,时时觉得有凄楚与激越的味道,不能分析,也不能扫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