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小报的弊病,与他那些恶烂不堪的材料,和无赖文人斗方名士主笔投稿家的作用,都被我的朋友宋介先生说了个详尽透澈。且都是针针见血的话,我以为少为有点知识的人看了,是要称快。就是这些自命为大主笔、投稿家的,若平心静气的看过一遍,也不能不有点“汗流浃背”的惭愧。但是“人心不同”,我也不敢料定他们是这样,但是我们热心盼望却是如此。因为我们说这些话,绝不是故意和他们作无谓的指摘,也不是对于某报某人作单调的议论,实在若是讲到改造社会,非先把这类的东西去掉不可。这些害处,也不用我来再去表白。归根说一句,这实是北京社会的一种百斯笃菌,也是首都地方第一个的大污点。虽说是个不关重要的问题,然而一天不去掉,便是为改造社会一天的障碍。我很希望一般办小报的人,能以虚心想想,不必作意气的动火,真正抚着良心去报导真实的事,为一般看小报的人算计算计也。当知我们绝不是故意去的。而且办小报的人,老实说一句,谁不是营业的关系?(其中或有特别目的,更不必说他)若想保存营业兴盛,这也绝非不好的事,而且也不是天难的事。何必一定要去灭视自己的人格,迎合社会的恶劣心理,说些违背良心的话,就能够一本万利呢!

北京多多少少的小报,若是这些主笔先生,果然能够改良起来——无论是主张上的关系,或是营业上的关系——普及一般社会,实在是一个社会的新改革,报界的新纪元。愚所及,比许立几十个讲演所,几十处通俗图书馆,效力都大得多。但我还不知道办小报的人,有这等的觉悟没有?有这等的决心没有?有这等的识见没有?有这等的能力没有?然而我虽捧了满腔的热心,希望能够这样——或者渐渐到了这样完全的改革——以下便是我对于小报改革的具体主张。

我们所说的改革小报,绝不是说他们不必办小报,是要将小报的思想、主旨、材料、文字,全个儿“舍旧谋新”,来一个大大的改造。外国的大报馆,往往在正报以外还出些晚报咧,周报咧,——中国现在没有这样办的——在社会上的效力很大,在报馆的营业也很有关系。所以北京每天在正报以外出刊的小报,最好仿照这个办法,来补助现在文化改革的运动。以下先将我对于改革小报的方法写出来,与大家商椎,再将小报主笔应有的学识思想说说。

第一,专载纪事的小报。报纸以传播新闻为主,纪事一项,实是报纸的骨子。虽说大报上除了新闻以外,还有什么论说、点评、文艺、插画,种种门类,其实它的根本,还在纪事上面。所以有人说:“有新闻而无他件,不失其为新闻纸也;有他件而无新闻,则仍呼之为新闻纸者,必无人也。”这几句话,确实可以证明纪事在报纸上的价值。现在各报的纪事,长篇大论的也有,专电译电的也有,零碎小新闻也有。但是小报若要改为专载纪事的体裁,能够办的好,效力也极其伟大。或者说是,凡一切新闻,都被大报上搜罗净尽,若小报再登,谁还要看他?然而,这却是文字经济的关系。因为大报的纪事多而且杂又往往没点统系,这边一个专电,那栏几行通信,且是材料既为复杂,阅报的人往往没有完全阅看的精力。又有文艺咧,社论咧,种种东西,可以乱阅者的注意。所以小报要改为专载纪事,须要篇幅不大,字号要小,也不加入其他的各栏;所纪的新闻要有选择有经济,让人一眼看去,就非常清楚。专载世界、国内重要确实的事件,能以使阅者看这小小篇幅的纪载,抵得过若干的大报。不但当时看过,且是还可以永远保存。若能办到这样,不但事多极忙的人喜欢看这种小报,就是急于明白大事的人,也当然欢迎。况且能以使社会上对于新发生的事件,都有明确系统的观念,这不是一种顶好的报章吗?

第二,纪事兼评论的小报。这类小报的适例,从前是很少。然而《每周评论》、《星期评论》,却还是最相宜的空前模范。如能将每周的都变成每日的,以白话或浅近的文言,作精简的评论,有系统的纪载,不登无关的事,不说无谓的话,在社会上必定能够销行。也可改正一般人的视听。这是现在中国最相宜的报纸,是北京最相宜的报纸。若各附印小报的报馆,于正报之外,另外编辑发行这种纪事与评论的小报,实在是令人欢喜。

第三,研究纪学术的小报。这类小报是不容易办的。材料也不是容易凑集得来的。然而可以将每日出版,改为隔二日,或三日出版。——就是每周出也可以的——而且办这类报的人,须于学术有些研究,不可随便充数的。学术研究又可分为普通的、专门的两种。普通的,无论那一种学术的新闻、研究,以及一切关于世界、国内学术界的事,都可登载。专门的,可以按定学术一门去研究纪载。这类小报,虽然一时不能普及一般社会,却是最有功用最有价值的。若长久办下去,实在比几本教科书效力还大。

第四,专载文艺的小报。这类小报和前一种的性质差不多,不过还要普通些。文艺两个字,却不是容易谈的,什么旧文艺、新文艺,现在正在激战的时代,办这种小报,论起来比前一种还要难。因为文艺的精神和文艺的创作,不是随便的事情。我这时一时也不暇去详细剖分,不过我很希望有这种小报出现,能以去作文化改革的助力,提高思想的妙药。然而可不是花花绿绿的小说,扭扭捏捏的坏诗,捧角评花的小品,这些东西,就可以算为文艺的小报。必定真有文艺的眼光,和真有文艺的文字才算,至于办这类报,靠着一般自命名士派的人是不成的,必得有真正研究文学的去主持那方可以有些好成绩。

第五,专为通俗的小报。通俗的小报,我记得曾前各处发行的尚不为少。若真正求出几份精粹的来,也是“沙中拣金”一般。北京现在也还有几份,不过他们办这类报,全没有正确的主张、改良社会的方法,与通俗知识的传布。只是杂凑些小新闻,编些无谓的小说,再就是没有正当眼光的评论。虽然具了一个很正当的名字,只是惟从营业上着想,不知“改弦更张”,实是可惜得很。我对于通俗小报,却有几种澈底的主张:(1)全用通俗的白话;(2)普及粗浅的科学常识;(3)说明世界国内大事的概略;(4)多登刺激社会改良的小说。这四条能切实办去,决非甚难,收效而且速易。只是具有常识、热心改革社会的人去主持着,是再妥不过。北京通俗小报不少,我很盼望都整顿改革一番。

第六,专载评剧的小报。评剧应该有什么知识,具什么眼光,这是很可研究的事情。旧剧是当如何改革?新剧是应如何创造?如能热心去细细研究,兴趣既大,应用也多。在北京专门评剧的报却有好几种,不过他们那种普遍的评论,实在不能有什么价值。——其中也有几个眼光思想比较高明些的人——说句不客气的话,只好作旧剧的奴隶罢了。论起戏剧来,我另有主张,这时是不能详说。若专办这类的报,评新剧也罢,评旧剧也罢,——因为目前中国新剧,简直还没些影子,只好连旧剧也算在内——如真能拿艺术的眼光和文学的精神来去指正,或批评,虽不能达到十分完善的目的,总比现在那些只知说台架、脸谱、乱打的评剧家好得多。

第七,专载某种事务的小报。这类的范围,较为狭小一点,是预备给专关心这类事务的人阅看的。譬如纪载商家的行情,与商务的事务,或是专纪社会上某种事务,都在这一类里。但是这类报看的既少,也不很好编辑。若有专门想着注意于某种事务的,也可以试验着去办。

以上我随意想着,随手写来,已经有这七条。大概若是想着改办小报的,就中任择一种,决心办去,都可说是功效比现在小报要大的。其中,尤以纪载兼评论的小报,是目前最相宜的。

再说办这各种小报的人的学识、思想,自然也不能是那种“滥竽”充数的。徐宝璜先生曾说:“愚亦深望吾国之毕业大学者,多置身新闻界,不让斗方名士、末路官僚、失学青年盘据其间。”切实说来,就是办这几种小报,又何曾是斗方名士、末路官僚、失学青年所能“胜任愉快”的呢!不过,中国社会事事有才难的情形,大学毕业的能够有多少,毕业后能够尽力于新闻事业的,更是少数中之少数。所以降格以求,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但希望将来办小报的,或是现在办小报的人,真正能以力行虚心求善的主义,力求学识思想的增高,只要一天一天的改良起来,也可以少满人意。至于办这几种小报的人,除了几种须具专门学识的以外,至少也要具备以下三种的条件。

第一,须有普通的常识。本来,近世的教育进步非常的快。无论谁都该有普通的常识,何况当报馆里的主笔。——有时小报的主笔比大报中的主笔,还要难当,所以第一条是勿用说的。

第二,须有清洁的思想。现在拿着报馆实行骗掠主义作人格的牺牲的,触目皆是。小报的人,更是我不忍去说。藉着可怜的堕落妇女,或是办些甚么花选咧、鼓选咧,去满足他们的金钱目的。咳!这种思想,是怎样的卑污可怜!所以设若办小报的人,真能将他们的脑子洗刷清白,就是维持他们营业,也还不至这样。而且,以办小报的一两个人思想不清洁,将许多看报投稿的人,也影响坏了,这实是一种精神上的罪恶。所以这清洁思想,实在是第二个要件。

第三,须抱改革社会的决心。无论办什么事,须要有个鲜明的目的。我说办报的人,须抱改革社会的决心。——办小报的,的的也是如此——照这个目的,脚踏实地走去,实是我们社会中的福音。那么,自然那些败风坏俗、乱人心的字样,可以去掉在主笔先生的笔尖上,永不发见在阅报人的目光里。办小报的人,如个个是与这三条不相差谬,就算学问上少差些,也还没甚大害。自然那些视人格——自己与他人——不值一钱,只为金钱作奴隶的弊病,当可永不使之留在小报界里头。而对于投稿的审察,也自然可以清楚些。

我作了这篇文字,我也知道恐怕没有些人来注意。不过,我还要问几句话:第一,在办小报的报馆,是否自命为代表舆论,负改良社会的责任?是否其中的主笔,都是应该藉着文字的力量,去教导人民的?若是说我这几句话都还不错,那么这小报的该废掉,更不必多说第二句话。至于营业关系,前面我已叙过,而且也万不能纯为营业的关系,便作这种卑劣的事业。第二,常看小报的人,是否是些堕落的少年、浮荡的子弟、不正干的学生、狂嫖滥赌的阔少政客、游手好闲的流氓?若第二层我问的话也不错,我还要问一问他们这些人双肩上负着什么责任?而小报对他们又应该负一种什么责任?

咳!现在时代是一种什么时代?现在潮流是一种什么潮流?为什么好好的人,——好好的青年——只是向这里头讨生活!——觉悟!……改革!……我希望阅小报的人大大觉悟!办小报的人大大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