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佣”,你初见这两个字一定感到新奇可喜,以为是哪位精思文人新造出的适应时代的名词,否则认为流行词“公仆”的雅识。

然而两者皆非,却系出自将近一世纪前一位进士公而作过江西县令的自记文中:

吏而良民父母也,其不良则民贼也。父母吾不能,民贼也则吾不敢,吾其为“民佣”者乎!故自号曰“民佣”。

自然,向来的文字记述其真确性不免令人生疑,尤其是涉及自我的夸张,矜饰。但这位石瑶臣(名家绍今河北冀县人)却无专集行世,也无生前的自传以供挥发。就是这几句以“民佣”自命的话他并不为流传广布,冀博美称,这是他的自记,至今并无刊本。也许他实无其他文词著作以传不朽?侥幸还是他死后被他的友人发现,于是在一篇写于他的传后不重要的文字中特为记出。作者在那时当然具着“为民父母”的观念,特为证明石先生能做到“特尽子民者所当为”,而引用这位良吏的自记。作石瑶臣传书后的梅曾亮尚有很精粹的两句结尾语:“嗟矣!父母之保抱其子者盖日为佣而不知也!”

以父母喻地方官的古老成语,于今当然失其意义,而石瑶臣的“民佣”二字则的确富有新解。这比一般话里的“公仆”还像确切,在百年前的中国官吏中有人能见及此,殊非易易。以“佣”视己,以民为“主”,若非至诚怛恻,存心平恕的,岂肯以此自谓。何况他非为著述,非为文采,只是随意私记,尤见诚心。

考石瑶臣的生平,除他的友人梅曾亮氏的一篇石瑶臣传书后外,其本传却无从见到。梅氏极力称许他做州县官,惟心乎民,并不为的邀功求名。“自大吏,僚友,缙绅,先生,士,民,卒,隶,无不以君为循吏也。”又独引江西一年大饥,“饥民集西山者已数万,齐声呼赈,……大吏不知所为。或曰急檄石令。石令至,万众皆迎伏跪拜曰,愿听处置。是赈也,得缓而无变。”有这段证据供后世读此文者,可以相信不是怎么夸大的话。

当战国时,孟轲氏已有君臣乃互相对峙的议论:“君之视臣为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由此推及君与民,至少,在人情上也应立于对等,彼此须以诚怛密切而建立其关系。只凭以势,以威,以诡诈,以玩弄的方法与手段,如何达到利害一体的地步?

未必因时世新了,一切的人间关系能以完全更新,能够更合理化?未必以往的人物,事行,法则,教化,就会毫无可取,不值称慕?未必今人的欺骗手法不比以往的高明,今人的面具不比以往的更为坚牢?(也许用不到遮蔽的面具了。)

但望少数官吏的优良爱民,为民作佣,以期更变恶劣的风气与改革整个的“民主”,自不那末简易。但比起到处虎狼择肥而噬的情形总该好些!

听他们的“演说”,看他们的“方针”,问他们的“誓言”,哪一个不是十足道地的“公仆”——也就是一世纪前石先生笔下的“民佣”。无奈,反能欺“主”,急私忘“公”,他们有多少不把那一套一套的演说,方针,誓言,当做屠夫口中的大慈大悲咒念?与其行为何必有关,若使他们偶而闻知“民佣”一词,定会在口头上溢美赞许,当以古老的“同志”赠予这位石老先生!

因为,今之官吏,他的本位是“公仆”,他们早已瞧透作仆的技巧,与仆的偿来利益了。

“不从主家那儿捞一笔,摸一手难道真要当一辈子的奴婢,替主人看家尽力?”

“古旧的陈腐的观念,于今正该反覆过来:仆应分是主人的全权管家了。”

“公仆”,甚至“民佣”,在一般从“新”教育“新”训练中磨习出来的“新”官员,到底有几个在其“衷心”之中不作是想?

何况这是千载难再的胜利的“划”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