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教史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由于畏怖,祈求而崇奉偶象(有形的与无形的),敬仰难以理性解释的主宰者的例证。人类为何发生这样的情绪与行为?神学家、哲学家,以及有分析思想的历史学家自有他们的种种解答。近来偶然读到斯宾挪莎(Spinoza)的一段议论是:

凡沮丧者有敬神、敬教(虔敬)之假面目,是故沮丧虽与骄傲相反,而自卑之沮丧者则反颇与骄傲者相类。

我再看一遍,仰头对着玻璃窗外阴郁的灰空,过一会,不禁把书本放下。默默地想起自尊与自卑,自觉的大量,以及我们自己的古老的教训,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与“刚毅木讷”等等道德的箴言。

我对于这等人类行为的伦理的表现很少研究,……这须有一份分析的与锐利的理智性,偶然涉想及此殊难免茫然之感。

但由这句看似寻常的话使我对人生的隐秘得到有力的证明。人生存于欲望之中,而作欲望的牵线的是希望。如果真像民间的传说诸葛孔明能“前知五百年”,甚至一饮一啄都在未来的簿子上详细注明,只不过待他到时按条点收。我想,他那“鞠躬尽瘁”的话写出来一定感到乏味。希望在生之路上遥遥地燃起一点明丽的火光,虽然有时被云翳遮蔽,有时被风雨扑灭,有时因为自己的目力发生障碍,看不清,但那只是暂时的,不久,闪闪灼灼地光明重复出现。因此,一个人他终能向前走,追逐,想着把那点火光拿在手中,灼伤着皮肤或是温暖着掌心,他不必想,而且也绝不会计较的,但是他总要向前追逐!

叔本华曾主张生存欲望绝不是一个人所独有的部分,而为一切东西不分彼此时所公有的部分,他以此欲望即意志。如失掉此最大之欲望则世界应当消灭。可见原有欲望,才有希望,基于人类的生存之必需的条件上,不能磨灭的生之辉光,它时时向人间引导,启发,一旦失去,或找不到在前面可以照路的那点东西,不止是他把自己的意志沉落下去,而且他的自我的世界也将要渐渐毁坏以至于灭亡。

沮丧正是失却自己的意志的表征,没有自信力没有大无畏的精神,没有向前奔跃的气概,觉得非借重一种明明是空想而又似乎是偶象的东西给自己作主,为自己背后的“靠山”便生存不下去。这里,宗教的力量便有所施。自然,并非人类中有宗教式的行为的全由于此,但这种情形却是敬神,敬教的源泉。

恐怖与慰安乃一条绳索之两端。如果永远是坦荡荡地的心灵状态;永远是,“光风霁月”的胸怀;永远是向前看与勇往的精神,我们有何恐怖?即世有所谓恐怖者乃基于己心,心铄自外物。惟失掉了以上所说的心灭状态,胸怀与精神,平铺在脚底下的,映现在视觉内的,恍惚来去在想象中的,无一而非不能安顿.不能了澈,不能解决的事务与忧虑。那么,因忧生怖,因罣碍而生执着,随处都是荆棘,时时像有针尖,像有火练,像有毒蛇,在你身旁,在你足底,在你心中深切地感到刺痛,灼热,晕苦的难过。可是,又不能自己振作,如断腕般的壮士,如“刮骨疗毒”般的小说中的英雄,忍住痛苦再求挣扎,把生之力挥发出来。其结果只好垂头饮泣,或者用方法麻醉了欲望,打灭了前途希望的火光。

于是他便沉没于黑暗的渊中,——忘了自我!

沮丧隔着灭绝还远吧?但是沮丧中也还要有点支持沮丧的东西,向实在处找,世界中有什么可以支持住沮丧的浮荡呢?或以道德,或以书籍,或以酒,色,或以艺术?否!若是道德、书籍、酒,色、艺术的支持沮丧,至少那被支持的主人,他得用力量,用寻求,锻炼,或耗费的像是勇敢的精神,而且藏在那些东西之后,终有一天能够把自我追赶回来。因为这都是对人的行为,而非对神的虚念。他得在事实的波澜中打起泡沫。惟有对于虚空的全体投入,在有定型的某种想象的信仰中消磨着沮丧的时间,于是上帝,主宰者,我佛如来,圣灵,甚至一棵树,一个木桩,都变成沮丧者的惟一崇拜的对象。因为那对象不是生活的个体,又不是崇拜者可以应用某种生活的行为能以感到实在的反应的,所以自己在无可奈何中造成一个虚空的网,——在那神秘的网中他真诚相信会产生出慰安的果子。

敬神,敬教的是非另当别论,总之,因沮丧而有此等事则失却自信力,而信缥缈虚空的对象。宁愿灭却了为生存的挣扎的希望,把自己无所生的心灵依附上去,以求妄想的慰安。这是大多数沮丧者的心理。虽然在敬神,敬教的观念中也曾有过大愿力,有伟大精神的人物,但那是极少数的特殊人物,而且他们绝不是沮丧的。

其次,自卑之沮丧者何以与骄傲者相类?初想,这等比附颇有滑稽的趣味。然过度的骄傲不正是旁若无人,简直是不愿看见旁边有人,自信力之膨胀,节制力之丧失,则初时糊涂,后可变成疯狂。正是沮丧者之反面。沮丧由于自己的过于轻视,过于自卑,因而对人间的一切无快感可言,在暗幕中滋生着嫉恨的种子。世间正走上希望之路的勇敢者皆其嫉恨的对象。这一点,正与自傲者轻视他人似相反而实相成。(采取斯宾挪莎解释的意见。)

其由来,皆是各人装上了一份虚伪的面具,一个向着一无所有的高空,一个只却俯视着模糊黑暗的角落。

当然,恒毅与刚毅等的行为在沮丧者的思想与行为中不复存在,他所有的只是倚赖他力——虚妄的他力,以求精神的麻痹。

但这是纯在沮丧二字上做文章,并不是论及宗教的发生与其影响。

不是我们古代的达观哲人之什么“吾丧我”,“嗒然似丧其偶”的话么?虽然这位哲人另有他的思路,就直接的意义上解释,这两句简单话可作沮丧者的适合的形容。

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可用一样的例证。沮丧是忘了自我;沮丧而至于想倚靠虚空中的他力作欺瞒的慰安,他或她是被恐怖征服得连一点点真实的希望都没有了!

来!应该把恐怖的幻象打碎,应该重行燃着前途上的火光,为一个人,为一个民族,为一个国家,为什么不整顿集合起生之意志来作勇敢的决斗。却向黑暗的洞中无声无息地投入!

这篇文字不过是冬夜读书所得的随感录之一,无以名之,故写上了“读书纪感”四个字的笼统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