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敲过了十二点钟,林亦修又从家里跑出来了,一直向萨坡赛路的那头,尽力的往前走,显着歇斯蒂里的神气。这条马路是已经冷静了,空阔地,没有行人和车子,只高高地吊着寂寞的街灯,到处堆满着黑暗和许多神秘的影子。很远,都可以从他的脚下,听见那单调而急促的皮鞋的响声,以及他的瘦长和孤另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跟着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门汀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个医生。

他的头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边把他的脸完全遮住了。他常常举起焦灼的眼睛,望着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见那写着“王医生”的白色圆形的电灯。那“惠生医院”的照牌,成为他迫切要求的一个目标。可是这一条马路是怎样的长喔。这条马路,变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静地躲着,一直在前面而显得没有尽头的样子。不但没有行人,一辆黄包车也没有了,仿佛这热闹的上海市,单单把这一条马路放在寂寞里,便是夜在这里散布它的恐怖。

“唉……”

他走着,不自觉的叹息了一声,又悒郁地嘘了两口气。他的脸是沉默的,完全被忧愁笼罩了。他的心头不断地起伏着各种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个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种新的难堪的痛苦。

“假使……”他恐怖的想,“这是多么可怕呵!”接着便想起许多女人都死在可怜的生产里,和许多女人都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个女朋友就为了打胎……许多恐怖的事实和想像堆满了他的脑子。

“不。决不会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着。又是那已经发生的事实,却明显得象一片玻璃,透亮地横在他的眼里。他时时刻刻都在看见,迦璨是痛苦地躺在床上呻吟,挣扎,而且是毫无把握地挣扎在死的边界上,任凭那命运的支配。

“可怜的迦!”这声音,不断地从他的心里叫出来。同时在这个声音里,他看见他们过去的美满的生活,然而这生活一想起来,就变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头脑里,都变成残忍和可怕。仿佛这世界的一切,这夜里的一切,都联合地对于他怀着一种敌意……

最后他走过霞飞路了,他看见了那一块照牌,便飞一般的跑了过去。

医院里没有灯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长久的电铃。一个佣人跑出来了。他说:

“王医生呢?他在家里不?”

“睡了。你看病么?”

他等不了和佣人说话,便走了进去,站在待诊室的门口向楼上喊着:

“王医生!王医生!”

那个圆脸的医生带着朦睡走下楼来了。走到他面前,装聋一样的问:

“怎么样?还没有下来么?”

“没有!”他沉重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差不多五点多钟了。怎么样呢?”

医生皱起眉头了。过了一会说:

“不要紧的。一定会下来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说十二个钟头一定会下来么?现在已经十六、十八个钟头了。产妇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险。你应该想法!”

但是医生并没有法子想,只机械的说:

“不要怕!不要怕!”

这时从楼上走下了两个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长长的脸,是医生的太太。她走近来说:

“不要紧的。没有危险。这个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已试验过两次了,每次都是六个月。都打了下来。”

医生被他的太太的话增了许多勇气,便接着说:

“这方法是秘传的。许多许多人都是用这个方法。并且从没有危险过。我的太太是亲身试过的。那位张太太也打过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来了。”

那个张太太也厚着脸皮说:

“我打的时候已经八个多月了,可是象没事似的。”

但是他坚决的问:

“你到底有把握没有?王医生!这不是闹着玩的。”

医生哑然地望着他的太太。那女人,显得比男人能干,毫不踌躇的说:

“当然有把握。上海女人的打胎通通用这个方法的。”

“不过这不是科学的方法,”他质问的说,“能不能靠得住呢?王医生说是不怎么痛,可是痛得要命;王医生说是半个日时准下来,可是现在已经十八个钟头了。”

“痛也有的。迟几个钟头下来也有的。”那女人尖利的说:“这不要紧。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下来了。”

他知道这谈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当然,好的结果,更没有。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医生只是一个饭桶,除了骗去三十块钱以外,是什么方法也没有的。他觉得他不要再站在这里了。他应该赶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别的医院里。

于是他没有工夫和医生计较,便走了出来,急急的走回家里去。

在路上,各种恐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见迦璨躺在床上返返覆覆的呻吟和挣扎,重新看见她的脸色的痛苦和苍白。并且他又惊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临……

“唉,不要这样想!也许,她真的已经下来了。”

他用力的保守着这一个平安的想象,便觉得有点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可是一走到他的家里,还刚刚走到房门边的楼梯上,他就听见迦璨的悲惨的呻吟。这使他立刻飞起了两种感觉:他知道她的危险还没有过去,同时又知道她还生存着。

他轻轻的把房门推开了,第一眼,他看见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脸上被黯澹的痛苦朦蔽着,眼睛闪着失神的光而含着泪水,两只手紧紧的压在肚子上。

“迦!”他喊着,一面跳过去,俯在她身上,用发颤的嘴唇吻了她的脸,她的脸发着烧——一种超过四十度的病人的烧,几乎烧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张开眼睛,无力的对他望着,慢慢的又闭住了。

“迦!怎么呢?你?还痛么?”他低声的问。

她好象嘘气一样的吐出声音:

“一样。”

“到医院去吧。人要紧。我想送你到福民医院去。”

她又张开眼睛了,摇着头说:

“不。福民太贵,我们住不起。等一等吧,看有没有下来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还是到福民去,因为福民的医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钱呢,现在计较它做什么呢,你的人要紧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这样受苦。现在到福民去,好么?”

“不。”她虚弱的说,一面乏力的举起手臂,抱着他的颈项。“修!爱的,现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说不定在天明以前就会下来的,那可以省一百多块钱,我们可以很舒服的过两个月。并且,我就是为省钱,才吃这个苦头。现在已经吃了,当然要省钱。何况——我们到那里去找这么多的钱呢?”

他深思地沉默着。他的心里象经过一番针刺似的难过。因为他不能不承认她所说的话:他们是太穷了。这几个月以来,在“经济的封锁”中,他们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还是很困难的过着。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处去卖钱,但是现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也不愿意卖给那些书店。并且那些和他在一个立场上工作的“朋友们”,也都变成穷光棍了。那末,到那里去找一百多块钱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得到这样一笔款子,她不是早就到福民医院去了么?正因为找来找去只找到三十块,她才到那样靠不住的小医院里,受着“非科学”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给毫无知识的一个“三姑六婆”模样的老妇人的手里,做一种危险的尝试。所以他不作声了许久,才慢慢的开口说:

“迦,你真作孽呢。”

她摇着头,一面从她痛苦的脸上浮起微笑。

“不要难过,”她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是相爱的,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很压制了。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应该负责的。当然,如果我们的环境不是现在的这样,我们是应该把小孩子生下来的。但是现在,我们纵然养得活,我们也不能生,因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尤其是我们目前的工作正在紧张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够有一个小孩子的。”她停了一会,又鼓动她的声音说:“你放心吧。爱的!我想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你发烧得很厉害呢。”他直率的说。说了便觉得不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她,立刻改口了:“我们是有一个很大的前途的,我们应该再做许多工作,我们现在都还年青,不是么?”

她微笑地点着头。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又痛苦地呻吟起来了。他倒了一杯开水来,把杯子放到她的嘴唇边。

“喝一点水吧。”他机械地痛心的说。

她用力的昂起头,他把她扶着。

“痛得厉害。”她喝着水,一面说。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他望着她的脸上说,“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残酷,单单使女人来经受。当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产呢,不是也必须经过绝大的痛苦么?这事情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他一连说,又心痛的吻着她,一面把她的脸慢慢地送到枕头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里,响着忍耐不住的悲惨的声音,同时这声音象一条条尖刺似的,从他的心脏上穿过去了。他无可奈何的看守着她,看着她的脸上飞着一阵又一阵的痛苦的压迫,而且慢慢的变成苍白。

“怎么样?怎么样?”他完全落在失掉主意的恐怖里,不断的轻声的问。

她间或答应他一句“放心!”有时便向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断的叹气。常常把手指深入到头发中间,用力的搔着,仿佛他要从他的头脑里抓出一种方法——使她平安地把胎儿落下来。

可是时间是过去又过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继续着,而且更显得乏力和悲惨。她的两只手差不多拚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压着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些。”她勉强的向他说。

他就痴痴的坐下来。他照着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象木偶似的把一只手用力的从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她的小肚子那里去。他机械地作着这样的工作,同时有一种恐怖在扰乱他,使他颤离的想着,也许她的性命就在他自己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刚刚胆怯的轻松了,她又向他说:

“用力点。”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随后,他的确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不得不停止,一面关心的问:

“这么摸,有什么影响呢?”

她没有答应他的话,只把她自己的手去继续他的工作。他完全变成蠢人似的看着她,她的脸色越苍白了。

“迦!”他望着,含着眼泪的叫她,又吻着她的脸。

“阵痛得厉害!”她低声的说。

“怎么办呢?”他自语一般的回答。

“不要紧。修!爱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脚头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个会议!”

“不躺。我没有瞌睡。”

她张开眼睛望着他,说:

“你的眼睛都红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紧的。唉,你近来瘦了许多。你太忙。许多重要的工作都负在你身上,你必须有精神,更不能病。你还是躺一躺吧。”接着她又呻吟了。

可是他没有躺下去,却走到窗子前去。他看见那一张写字桌上,放着许多药棉和药布,一罐益母膏,一包红糖,一个火酒炉子,一瓶火酒,一盒洋火,……这些东西都是为她预备的。

“唉,益母膏,”他望着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伤的想着:“她能够吃益母膏就好了。”于是站在窗户边。

窗子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一团无边际的黑暗把一切都笼罩着。许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里而变成沉默的黑的堆栈。只在很远的云角里才露着一颗星儿,闪着可怜的黯澹的光。空气是凄惨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觉。

他轻轻的嘘了一口气,痴望着这黑夜。许多幻影从他的眼前浮起来了。他又重新看见那惠生医院,那胖脸的医生,那专门做打胎生意的老妇人,那手术室,那走进手术室里去的一对可怜的人儿——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让迦璨躺到那施行手术的椅子上,让那个老妇人把一种不使人看见的药品放到她的身体的内部,放到子宫里去,完全是巫婆似的一种神秘的方法呀。并且迦璨是怎样苦痛地闭着眼睛……这影子使他发颤地吐出了一声叹息。

他回头望一望床上,不自觉的喊了一声:

“迦!……”

迦璨的呻吟已经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紧紧的闭着,忍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

“你怎样?”他颤着声音问。

她并不张开眼看他,只举起手向他摇了两下。

他又痴痴的站着。他的眼睛又痴望着黑夜。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于那颗唯一的星光也不见了!他机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里热腾腾的燃烧着纷乱的情绪,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来处置这个可怕的事情,而且能够平平安安的处置下去。

“她已经落在很危险很危险的境地里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样把她从这个危险里救出来呢?他没有法。他想着,同时他又糊涂了。好象他已经不是一个有思想组织的人,变成很笨很蠢的什么动物了。他只是扰乱地懊悔他自己不应该赞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发燥的在心里骂着:

“该死的医生!该死的老妇人!该死的中国社会的制度!”这样骂着。他觉得如果他自己是学医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这样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着愤怒的想,“为什么不好好公开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医生的天职是什么,不是解除人们生理上的痛苦么?不能够生产的人为什么非要人们生产不可呢?那些医学士医博士懂了什么!戴着宗法社会的虚伪的面具!假人道主义者!一群猪!”他一连痛快的骂,可是这愤怒更使他扰乱起来了。他想起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这些医生的手里,尤其是在三个月以前,他的一个朋友的爱人才被牺牲……

“唉,医学界的革命也要我们来负担的!”那时他的朋友向他说。现在这句话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时他伴着他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来。

“不。迦!决不会的。”他立刻安慰的想,“迦的身体很强!”想着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一眼。

迦张开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来!”她乏力的说。

他呆呆的走过去。

“怎么样?”他担心的问。

“不要紧的。”她安他的心说,“你拿点药棉来!底下流出了许多脏东西……”

“是下来的样子么?”他心急的问,在心里觉得有点欣然。

“不知道。也许是的吧。”她浮出微笑来说。

他拿来了许多药棉。

“怎么样呢?”他问。

“把脏的换掉。铺在底下。”她教着他。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开了。一股熟烘烘的热气直冲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的把她的身体向旁边移着。他看见一团黄色的脏水污了被单。他把脏的棉花拿下来,把新的干净的铺上去。当他触着她身体的时候,他的手好象放在装满开水的玻璃杯上面,热得发烫。

“唉,你还烧得厉害呢,”他一面盖着棉被一面说。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疲倦地张开眼睛,含笑地凝视着他,说:

“放心。急也没有用的。”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要焦急。你躺一躺吧。现在几点钟了?”她举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点过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一个对时了。医生真靠不住。她妈的!医生——骗子!”

她安慰地向他微笑。

“中国那有好医生。”她解释的说:“学士博士都是骗饭吃的。这只怪我们整个的社会制度不好。否则,这些医生怎么能够骗人呢。修,你放心。刚才又流下许多水,大约有下来的希望。你躺一躺吧。”

“不躺。”他坚决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现在怎样呢?痛么?”

她点着头。

他看着她的脸,颜色越变苍白了。在她的眉头上,痛苦更深的锁着。显然,她已经瘦弱了许多。有一层阴影笼在她的瞳子里,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颗的汗点不断地从她的额头上沁出来。

他看着,沉默下去了。在心里,起伏着不平的波浪,他强烈的同情她。因为她的打胎并不是由于她的本意。她是喜欢小孩子的,年青的母爱正在她的心上生长着。打胎,只是为了“工作”的缘故。同时在他们的生活上,也不允许增加一个小孩子的负担。他们曾经商议了好几次才决定打胎的。但是他没有想到打胎是这样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这样的危险的境地里……这时他突然向她说:

“迦!我想起,该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摇了头,说:

“还是打了好。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好几次么?不打,以后怎么办呢?我并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叹息的说。

“不要紧。”她又微笑起来。“我们的牺牲是有代价的。没有小孩子,我们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并且我们都还年轻,等‘我们’成功之后,再生一个小孩子也不迟……”她的微笑使她的话变成温柔而且可爱。

他同情地吻着她的脸。他也浮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带着感激的意思说:

“迦,你真好!究竟你和一般小资产阶级的女人是不同的。你很能够克服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不是么?我们好几年以来,都常常说着我们的小孩子,现在我们有了,又把它打下去,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说呢?”

她笑着点着头。

“是的。我们完成一件工作比生下一个小孩子还重要。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么……”

他也笑着望着她,安静地听她的话。可是她还要说下去,忽然把眉头突的皱起来了,同时把眼睛闭着,忍耐着强烈的痛苦……

他吃惊的问:

“痛么?怎样呢?痛么?”

她惨然向他点一下头,便重新开始呻吟了。

“痛得很。”她虚弱的说,把手用力的压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着她。刚才的一点和平又消灭了。那焦急的,苦恼的情绪又开始在他的心里扰乱着。他一面同情地吻着她,一面暴燥起来。

“混蛋!……”他骂着医生。

“替我摸……”她说。

他答应了,可是那一种恐怖又使他怀疑着——这样是不是会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时时都停住他的工作,一面痛苦地想着这可怕的事情,一面问:

“怎么样?唉!”

“好点。”她回答,有时只点一点头,眼睛也没有张开。

随后她的呻吟变厉害了,变成凄惨的声音,挣扎地哼着,显然是和死作着激烈的奋斗。

他完全陷在苦恼里,焦急里,失望里。

“假使……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设想的想着。

楼下的自鸣钟响到楼上来,清亮的响了四下。他听着,好象听一件秘密的革命的消息一样,用心的听。这时,他只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将给了他什么援助。可是他望一望窗外,仍然是充满着黑暗,沉沉的,不会有天明的默着。仿佛有许多魔鬼之类的恐怖,潜伏在黑暗里,而且向房子里窥探着,要跑了进来。一切东西在他的眼前都变成可怕的样子……他的神经被刺激得有点错乱了。

时间是悄悄的继续的向前走,整个的夜不使人得到一点感觉地随着时间而消失。曙光从黑暗里钻上来。沉寂动摇了。晨曦之前的声音慢慢的响起来。窗外的黑暗在变动着。

迦璨的呻吟继续到这时候:五点钟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几声,于是昏迷去,同时她的胎儿落下来了。

“修!”一分钟之后,她恢复了知觉说。

他立刻跑过去,吃惊的望着她异样苍白的脸,发呆的问她:

“怎么的,你?”

“下……下来……了。”她勉强发出声音来。

一瞬间,旋转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一块石头从他的心头落下来。他简直被欢喜弄成糊涂了。他惊讶地浮出了一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么?”他脱口的说。

“赶快,”她的声音低微地——“把棉花拿来……”同时从她的惨白的脸上现着痛苦过后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张起来,安慰地向他睨了一下。

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仿佛从他的心里吹出了一个窒塞的东西,觉得他在一瞬之间轻松了许多重负。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药布拿过来。

“我动不得……”她低声的告诉他。

“让我来。”他感着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面把棉被翻开,把她的身体移向旁边去。一团鲜红血块映到他的眼睛里……他的心跳着。他好奇的看。他一面把脏棉花拿开了,又把新的棉花铺上去。在另外一块雪白的棉花上,他放着那个三个月的胎儿。

“给我看一看。”她张开眼睛说。

黄色的灯光照着这一个未成熟的人体……

“象一条鱼。”她审视着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唉,是一个女的。”

他的心情又变化了。刚刚的。没有出声。望着她,又望着打下的她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它保存起来?”她说,说了又改口了:“唉,留它做什么!”

他默着,感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的心情在心头流荡着。他想起许多神话里的爱的故事,许多小说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的可爱的小洋囡囡……

“你怎么不说话?”她望着他。

他勉强的笑了。说:

“想着你平安了!”于是俯下身,吻着她的脸。

“你难过么?”她低低的问:“你怕看……”

他点着头。接着问:“你呢?”

她浮着微笑。

“有点,但是这不算什么。”她回答。

“好……”他说,“你吃点益母膏吧。”说了便跑到桌子边,把火酒炉子点着,把热水壶的开水倒在一只小锅里,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里,把红糖的纸包打开。

“以后我们不要再打胎了。”他又跑过来向她说,“我呢,我愿意忍耐一点,不要再使你吃苦了。这一次,我们简直是死了一次呢……唉!”一面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那末,你不是太苦了么?”她微笑的说。

“不。这一点苦是应该吃的。”

水开了。他跑过去,冲了益母膏,倒了红糖。

“吃一点。”他一面把她慢慢的扶起来。

可是她喝了两口,便完全吐出来了。

“喝不下去。”她皱着眉头说,同时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

“医生不是说,胎儿落下来就要吃么?”他怀疑的问。

她无力的躺下去了。那已经平静的呻吟又开始响起来。身体上的热度又增加着。她又用力的压着肚子上,苦痛地闭着眼睛……

“怎么,又痛起来?”他惶惑的自语一般的问。

她摇着头。“不要紧的。”她说,呻吟的声音越扩大了。

“为什么胎儿下来之后还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没有把握的疑虑里,想着,焦燥着。

五分钟之后她又突然喊了一声,接着便虚弱地晕了过去。那苍白,异样可怕地重新笼罩着她的脸……

“又下来……”半晌,她带喘的说。

他惊疑的看着她,又开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过来,有点好笑的叫了:“是胎盘!胎盘!”

她慢慢的张开眼睛。听着也笑了。抚摩一般的睨了他一眼。

“唉,”她说,“我们连胎盘也不知道呢。”便笑望着他。

他松了一口气。

“我们都没有经验。唉……现在好了。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她喝着。她的热度已经低下去。她平安了。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着,常常张开眼睛来望他。

他坐在床沿上。他的恐怖消散了。焦急,暴燥之火也熄灭了。只留着痛苦的痕迹,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头上。

“这只能够一次。”他过了许久说。“这一次已经把我老十年了。”

她握着他的手,微笑地望着他。

“一次……”她说。

“你也瘦了许多。好象害了一场大病的样子。”他爱怜地说着,给了她长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经黎明了。市声隐隐地热闹起来。弄堂里响着刷马桶的“沙沙沙”的声音。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灭了。晨曦的影扩大到房子里面来,现出了物体的轮廓,和一些脏的药棉和药布丢在地上……各种东西都现着经过了暴动的凌乱的样子。

“现在一切都好了。”他望着她,欣然的,安慰的想着。

“睡一睡吧。”她倦声的回他说。

“不睡。你睡吧。好好的休息着。不要管我。”他一连的说,轻轻的拍着她。他看着她疲倦的苍白的脸,慢慢的沉到睡眠里去。他自己,轻轻的嘘了好几次的叹气,一面在疲倦里兴奋着,沉思着,常常爱怜的给了她一个吻。

他一直守着她到了七点钟。他才站起来,写了一张条子:

迦。你平安的多睡一会吧。我现在到×××去。今天是主席团和各部长会议,我必须出席。也许在十一点以前,我就回来了。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才睡醒,并且你可以吃一点稀饭。

他把这条子放在她的枕头旁边。轻轻的吻了她一下。重新把棉被替她盖好。小心的走出去,把房门轻轻的关上了。

于是,他一步一步的下着楼梯,一面挂欠着她,一面摸着他的西装口袋里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