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劲的煤油灯的光,带着晚景的颜色,薄弱而且黯澹,却也把许多圆的,尖的,三角的,以及奇奇怪怪的形状映射在桌面上,那是一些酒具和菜碗之类的影子。

在这张桌的旁边,是两个妇人,她们的年纪差不多都将近三十多岁了。右边这一个是长长的脸,虽然脸上还留着一些粉质,却也显然是很黄,很瘦,一种过于愁苦的病态。相对坐着的那一个,比较胖些,但她的样子也带着忧郁的成分,似乎命运给她的也并不是快乐。这两个人所梳的髻子是一样的S髻。从这髻上,这两个人,在眼前的时代里,便证明是一对旧式的。

这时候,外面的许多炮仗声音,突然又响了一声雷,原来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这一个小县城里,大家还照旧地过着阴历的小年。

于是这长脸的妇人便自语似的叹息说:

“又是一年呢!”

胖的那一个也感慨地应和说:

“这世界越没有我们的份了!”便怨恨似的乾了一杯酒。

她的伴也拿起酒杯,但只在嘴唇上挨了一下,又放下了,好象放下了一件很伤心的事,嘘了一口气。

两个人暂时不说话。

在灯光下,这两个人的眼光,便看到那白磁青花碗里的清沌鸡,鸡头半浸在清汤里,和几只碟子里的香肠皮蛋等等,显着可怜的凌乱的模样。这些东西,都安静地放在桌面上,然而是寂寂寞寞,如同排在祭祖台前的物品,不象被活人吃的。这景象,便触动了长脸妇人的孤独生活的感想,她开口说:

“这小年过得才凄凉呀!”

微微发颤的声音,给了对面人的注意,那个胖的妇人便从沉思里偏过脸来说:

“好在我们俩一样的。”这话似乎带点劝慰的意思。其实在她的心里所感想的也正是这单调的,毫无趣味的活寡生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坏命运,所以在走到这种人生最该诅咒的境况,在新时代里成为旧式的女人。因此她暗暗地埋怨她父亲,因为他不让她进学校,只把她关在家里读女孝经和朱子治家格言。她也恨到她的母亲,因为是那样严厉地把她的脚缠得又仄又小,只成为掌中的东西,以致于永远放不大。然而又怨又恨又伤心的是想着她的丈夫,他太没有良心了。当他娶她的那晚上,她是人间最可爱的宝贝,他尊称她做皇后。并且还说些男子自甘卑贱的语言。一直到他赴省进大学之前都是很恩爱的。这薄情的男子!他一进大学就变心了。甚至于到了外国刚刚三天便来信说:“看见博物院中展览着中国的三寸金莲和红缎绣花鞋,真是何等的羞辱呵!”他居然会忘记他自己曾沉迷于这小脚上面呢。想到这一点是可恼,可气,而且可恨的,于是她便重新斟满了一杯酒。饥饿似的乾了下去,如同这杯酒便是他丈夫的心。她近于悻悻的说:

“男子的血比十二月的河水还冷,心肝是铁的!”

长脸的妇人正在沉默着,牙齿间咬着一块鸡翅膀的骨,咬着,如同从这骨之中消磨着她心头的怨恨。于是便回答说:

“谁说不是呢?偏偏女人又会上他的当!”说了,在心中,便飒飒的经过一阵酸的情绪。她想起来了,她也曾怎样地给过她丈夫的欢心。这是上当的,一个女人把全身心都献给一个男子,并且完全信他。其实这怪不得女人,因为天赋给女人的是温柔,是懦怯,是容易迷惑于男子而受他的播弄。女人有什么能力呢?一生来便铸成属于他丈夫的。譬如丈夫赞美她象西施,象杨贵妃,虽然她自己的脸上是有着什么雀点班点的,或者身体上有着某种的缺陷,而且她完全不知道所谓西施,杨贵妃是怎样的美人儿,但也觉得她丈夫的赞美也有几分对。女人便是这样子!有什么救药呢?从苦楚中救出女人的还是男子呀。这是真的,如果她不是嫁给她丈夫,换一句话说,如果是她的丈夫嫁给她,或者是,她就是一个男子,那末她也可以赴省赴京去进大学,去留学外国,去做一切这社会上须要人做的事了。然而女人究竟是女人,而且——唉,现在她已经三十多岁了,甚至于她不能象别的解放的新的女人,因为单单在她的一双脚上面就失去一切权利,她的脚是想尽方法放了好几年都只是如同萝卜和冬笋的样子。想到这样的脚,那一种酸酸的,没有力的,又是使人软弱的情绪便兜上她的心,使她灰心地想到这一辈子是不用说什么,一切都完了的。她好象吐出了满腔心事的把咬得稀烂的鸡翅膀的骨头吐出来了。这骨头正落到酒杯中去,那杯中的酒洒了一桌。

老嬷子正端上热气熏熏的炒猪肝,便给她主人的客添满了酒。

“三太太要多干几杯。”老嬷子一面抹桌子一面说。

“干了不少呢,今夜的菜倒难为你。”

老嬷子含笑地又走到厨房去了。于是她便说:

“趁菜热,我们干一杯吧,想那些干什么呵!”

她的老朋友便赞成她的话,立刻拿高了酒杯,同意的说:

“好,还是学古人极时行乐吧!”然而她的心中却不能这样的坦然无波。她几乎整个的心都沉没于异常复杂的感情的急流。她是不平的,荡荡的,回忆着一切欢乐和苦恼的往事。她并且用全心灵去设想一个男子,就是把她丢到愁惨孤寂生活中的她的丈夫。她想他这时候已经留着很尊严八字胡子了,(他从前的嘴唇上便有八字胡子的表徵)那末他一定更象一个男子了。他应该和他自由恋爱结婚的女人过着很快乐的日子,他是幸福的。他上前年和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并且是一个男孩子,这小孩必定是很好看的,如果象他的爹爹。她又想到了她丈夫自从革命成了功,就不当国立大学的教授了,听说他现在已做了什么委员,还兼有进款很容易的阔差事呢。然而她一想到她丈夫还依样每月只寄给她三十元,这一点钱就等于养老金,便愤愤地想到她丈夫在大学里缺乏经费的时候,还是她换了陪嫁的金镯子给他读书的。于这她又重新觉得她丈夫太对她无情了。她一面又懊悔她自己太蠢,既然她丈夫是现在的情形,倒不如从前让他失学,让他回家来种田,这样她和他也许还是很恩爱的。一个人,至少是一个女人对于丈夫给不得好心的,给了丈夫的好心这女人便变成不幸了。于是她又联想到她自己对于她丈夫实在是够好的,她已经尽了一切做妻子所能尽的力。不是么,当她丈夫告诉她京城中的女人是如何的漂亮,如何的会妆饰,并且寄许多相片和图样给她,告诉她应该如何如何,她不是三夜都没有睡,悄悄的躲在房里,把裹脚布解开,把可怜的脚放在冷水里去泡,为的要放大么?这是怎样难于忍耐的痛苦,把二十年来缠得象磁器的小脚,给松开,硬要放大地给泡在冷水里,唉,真痛得一颗心要裂成了好几片的。然而她忍耐了。一切新鲜的——不,实在是奇怪的,凡是她丈夫告诉给她,她完全都做了。譬如她丈夫要她在信上不要称他“夫君”,要称他做“最亲爱的”,她也不怕别人取笑的照办。并且她丈夫不要她带着首饰,她就把她所有的金银珠玉都收藏起来;她丈夫要她不要穿贴身的小坎肩,她也大胆地把两只乳房的形状显露在外衣上。她真的什么都做了。但,只有——唉,一双缠死了的脚无论如何放不大,这能归咎于她么?死心蹋地的放也放不大,她有什么法子呢?至于放不大反成了被人嘲笑的“半路出家”的样子,这是她的错么?从前她为缠足很忍受着人间最奇酷的苦刑,以后为放脚,这差不多同样的苦刑又给她重新尝了一遍,那时她只以为这苦刑有一种代价,就是这痛苦的意义是在乎将来的乐趣,然而……这时她的心中好象被什么坚锐的,有稷角的东西撞了一下。

杯中的酒已经渐渐的冷了,那炒猪肝的热气也渐渐的低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对面的人,便拿起酒壶来想去斟酒,以为她的朋友至少在她的感想中已干了三杯了。其实这时候长脸的妇人,是完全忽略了这桌上的一切。她也是沉默着而细细地感想着她的一生。她开始想她做孩子的时候,那是怎样可贵的黄金的童年。她有三个姊妹,她居二。她有一个小弟弟,他比她小多了。那时候她的父母最喜欢她,如同她最爱她的弟弟一样。她母亲说她降生是有来源的,因为生她的头一天梦见了观世音菩萨。这是做父母的最认为值得夸耀和骄傲的事象,这梦见了万人礼拜的菩萨之一便生她,因此大家都说她有一个好命运。偶尔间她母亲告诉她这故事的时候她自己也窃窃地欢喜着呢。然而,可不是,为了这个梦,她父母为她择配的标准就把她当做皇后,于是这一个人家不许,那一个人家不许,选来选去便单单许给她丈夫了。这一辈子倒霉的亲事!反不如她的姊姊和她的妹妹,她们两个人是草率地许给人家的,虽说不出奇,却是很安闲地过着有乐趣的日子。不过这不是她父母的错处,她父母曾为她的婚姻而尽了心并且苦皱了眉头。假使要归咎,那不如怪她自己的。唉,这的确是一种谬误,然而谁能够预料呢?原来她的丈夫是好的,在她面前,很尽了做丈夫的义务,会细致地体贴女人的心,又会热情的使她感动。真的,如果说她丈夫对她变了心肠,而这心肠也只是她自己使他变的。她应该承认,她的丈夫是欢喜她的,是倾倒她的,是只属于她的,所以他只想挨着她在这小县城中平凡地过一辈子,然而她却把眼泪来恳求他,要他离开她,并且放心她只管到省城到京城去读书。谁知道真挚深情的眼泪便铸成了她今日的孤独。一件蠢事呵,使丈夫上进竟等于她自己的没落,在这人世上被遗弃而且被说是旧式的。对于这事件的促成她真懊悔了。她想起在临别时,她正犯着风寒,却对她丈夫极尽温情,然而这又能够怪谁呢?总之男子是如此的靠不住!她觉得心头麇集着愤懑。于是又感慨着这一个寂寞的小年:

“十二年了,年年这样子!”

“可不是呢,我只比你少一年!”胖的妇人便惊觉地看了她一眼。

“对了,人家快乐人家的。我们苦恼我们的。”

“生来是女人有什么法子呢:”

“那也不一定,”长脸的妇人反驳的说,并且想了一想便找出一个理由:“有的女人不也是革命党么?”

“还不是因为她丈夫是一个革命党?”

话又停顿了,于是两个人都默默的呷了口酒。

在桌上的菜差不多全冷了,锡壶里的酒也只是温温的。女主人便向着厨房的那边说:

“王嬷,再烫一点酒来!菜还有么?”

其实酒和菜并不是她们的需要,她们并不象别人一样的过小年。她们是寂寞的,几乎寂寞到酒菜和她们没有关系。这孤单活寡的生活把她们一切快乐的辰光淹灭了。她们没有可纪念的年节。她们有的只是怨恨和可怜的感想。在这小年中,只为别人的热闹而显她们自己的冷落。因此当熟酒热菜端上桌子的时候她们自己又想着一生的憾事了。

然而这多年相伴的老嬷子是知道主人和客的命运的,所以她带点劝解的安慰说:

“一年中只有一个小年呢。该享乐的时候就享乐。三太太你说这话对不对?”

长脸的妇人勉强拿起筷子,一面回答说:

“可不是?你说得真对。”于是她转过脸来向她的朋友说,“喝两杯吧,算是我们两个过小年。”并且豪放似的挟来了一大块猪脚。

“你倒会说。”胖的妇人便振作的拿起酒壶了。

这桌上的情景才有点活的气象。每一个碗里盘里的菜都变了新的样子。壶里的酒也起了上下的摇动。灯光底下便显现着恍恍不定的影子。老妈子快乐得跑到厨房去,把坛里的酒又打上两壶去烫了。

这两个妇人便好象真忘了苦恼似的,一面干着杯一面谈起许多闲话。

长脸的先说:

“这一坛酒不错。本来是,十多年的陈酒了。”

可是那胖的不回答,她说到另一件事:

“今年我腊了五十多斤肉,我想腊好了便拿二十斤放到你这里来。”

“我自己腊得有呢,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吃不完我来陪你吃。”

“花这么多的钱?干什么!”

“哼!,人家才享福呢,跳舞呀,电影呀,洋菜呀,汽车呀,还有别的什么我不知道。难道我们腊一点肉便算过分?”

“然而我们不是那样的命。我们只配看管鸡鸭……”

显得有点高兴的长脸妇人便忽然默着了,因为她朋友的这一句话又挑拨了她的伤感,她恍然看见她丈夫和一个时髦女人坐在一辆汽车上。她还看见丈夫和那女人的一些别的,虽说这只是一些虚缈的幻觉,然而她的嫉妒心也立刻波动了。她恨着她丈夫,并且恨她自己不该委身于他。至少她不该和这薄倖的男子曾发生三年——足足三年的如漆如胶的恩爱。想着过去……她对于自己象受了侮辱似的伤起心来。

正在等着她干杯的主人,忽然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她的忧愁,并且在眼角里含着湿的闪光,便愕然又把酒杯放下。

“怎么,你?”

“没有什么,”说着便叹了一口气。

主人说不出什么话,她寂寞地又干下了一杯。

“这世界真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早就该死了。”长脸的妇人接着感慨的说,同时也把酒杯举起。

两个人又满满的干起杯来了。

然而这酒杯拿在手指间是怎样的无趣,酒到喉咙口又怎样的无味。真的,与其说是喝酒,干杯,倒不如说这酒杯等于她们的整个世界,杯中所充满的是她们人生的孤独凄凉。她们喝酒的意义,倘若有一种意义,那就是证明她们的寂寞了。

在一种心情激动的变态中,恍然不自觉的把一壶酒喝完了。到再一壶酒又只剩一半的时候,这两个妇人都带点醉意了。于是又说到伤心的事:

“说来说去,吃亏的还是女人。”

“也许最从前的女人同男子是一样的。”

“也许吧。不过我们知道的女人都比男子吃亏,并且还是吃男子的亏。”

“其实女人对男子已经够好了。”

“可不是?男子喜欢小脚,我们就把脚缠得又仄又小,仄小得可怜至于不能走路。现在男子喜欢天足,我们又赶紧把脚放大。”

说到这里的胖的妇人便长声的叹息了,无限哀伤地叹息了之后便带点战颤的声音:

“唉,只要——如果不因为这双脚,我们决不是现在的情形……”

她的朋友便立刻有着同感的叹气了,且说:

“喜欢脚小就得小,喜欢脚大就得大——”

两个人的感慨便成了一团。

终于还是那长脸的妇人又压制着,把话语转了方向,说:

“算了,还是过我们的小年吧!”

稍微平静的灯光下的影子,于是又开始摇晃起来,因为这两个妇人的手,不住地在这桌面上一来一去的。

到了最后一壶酒添来的时候,在她们的眼前,这桌上的一切东西便奇怪地活动了,颠倒了,旋转了,而且从空间还慢慢的压下了一重重黑暗,这宇宙完全倾覆了。

于是酒壶就横躺在桌上,从壶嘴和壶盖中流下了余剩的酒。一枝筷子香似的插在一块猪肉上。两只白磁的酒杯在地上打成几块了。老嬷子便费尽全身的气力把她的主人和客送到床上去。在这醉中,长脸的妇人不平的呼吸着,一面流着大颗的眼泪。而她的朋友却在失了常态的知觉中一声声叹气,并且断续间还喃喃自语的说:

“什么都容易呵,只是脚没有办法……”

在外面,炮仗的声音显得非常热闹,一声雷和天地响更接连不断的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