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梨城,从东城门到西城门去,要是贪图省路的,不由宽阔热闹的大街,而走那弯曲的僻静的小巷,那末就要经过状元坊,并且在坊之中间会见到一个土地庙。土地庙,这是很古旧的了;红色的墙已罩上灰色,许多处都现着砖的崩落,而其中凹的地方,便给许多聪明的鸟儿选去作巢,因此就密密杂杂的印着鸟粪的痕迹。在庙里,差不多那所谓土地者,以及和他并排坐着的他的夫人,只是辨别不出男女的,褪了刷金,泥巴也掉了,露出人形的木架来。至于为土地壮色的马和马夫,差役等,就很久之前,为了几个乞丐过冬的缘故,连木架也没有了,只剩得壁上的香烛的余影,使人还模糊地认出这是他们昔日所站的行列的地位。其次,如土地面前的横案,这在当时,曾点缀着许多金的蝙蝠,曾威严的排着签筒,卦壳,烛斗和香炉之类,并且曾无愧的接受过许许多多活动的人们的礼拜,但是现在,倒塌了,象死的牲畜一般卧伏着,度那寂寞的无穷止的日和夜。再其次,那香火道士所住的房间,却不象昔日的阴暗,是完全明亮了,通着天,受日光和风雨的照顾,地上便生满了野草:这因为也不知是几时以前,贼偷走了瓦片,地保便愤恨地又把那房间的木料去变卖。总之,象这个土地庙,是已经象悖运的穷人一般,被公民所遗弃或忘却了,几乎成了冷落的颓败的废墟。——其原因是一般人,在许久之前,就狂热的倾心于娘娘宫,那娘娘是一个塑得又年青又漂亮又妖冶的女人。

这庙宇在许多年中间,就是那男男女女乞丐的归宿场所。

也不知是起自何时,住在这庙里的乞丐便搬走了,因地保引来了另一群人;这个庙于是就闹热了起来。

但是这热闹,虽说是发生在土地庙里,对于土地却无益处,有利的只是地保——他每天都因此喝得酩酊,并且打鼾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

造成这热闹的,是斗蟋蟀。

斗蟋蟀,象这玩艺儿,凡是梨城里面的住民,为了难考的遗传的风俗,只要是得有空闲的,不论是贫富,便都耽溺于这种娱乐——是变相的一种牌具,因为在两匹小生物奋勇的碰命之后,这些人就得到他们赌博的胜和负了。

这土地庙便是属于贫民的这样赌博的机关。

赌博的时候是从太阳上屋直至于太阳落山,主其事的自然是地保了。

地保的为人本来是懒惰的,他平常对于职务上所应负的捉贼和捉奸,甚至于听到什么人命的案子发生,也依样是毫不关心的,睡态浓浓的咕噜着——

“又是这一回事!听也听得厌烦了!下辈子倘再做地保,我宁肯在地狱里捞火锅……”

然而自有了那无本而得到厚利的营业,他就变样了,勤快而且固定的,在东方发白的时候,便带着酒的余味醒来,溜下床,粗的手指擦着疲倦的眼睛,朝向天上,看那远处的太阳初升的红光。倘若是阴天,辨别不出准确的时辰,那末他就赶忙的跑到土地庙去打扫,尤其是把几条长板凳有规则的排列着,他觉得那些赌客们就要来到了;他心想:“前天是三百二十文,昨天只得到二百五,可是今天……?”

他是天天希望着能得到更多的红利。

有一天,当他从烂醉的熟睡中醒来,他忽然听到滴滴达达的落雨声音。他的心就不自觉的受了惘然的打击。他以为象这样的天气,赌客们将不愿冒雨,斗蟋蟀的事是必定要休息了。他想到没有间断过的那土地庙里的热闹,这时忽然变到了寂寞,其凄凉的景象仿佛就是他自己的心境,所以为了左右“三百文”的无望,对于雨,就发生了带点恼怒和诅咒的感觉。

“我又不种田,我并不盼望你下雨呀,我的老天!……”望着绵绵不断的雨丝,他反复的这样想。

终于那一种从不曾有过的聪明,忽然来警醒他,在他的脑筋里,就仿佛有一个声音很响亮地在叫:“甭发呆,爱赌博的人是不会怕雨的!”

“这也许——”他想。于是从失望的怅惘和恼怒中,喜悦就盈溢了;他套上那黑大布双鼻头的本屐,卷上两重裤脚,打着黄赭色漏洞的油纸伞,踉踉跄跄,又担忧又欢喜的走往土地庙。

在模糊的烟雨中,刚刚望得见庙宇前面的形象来,他就极了眼力去看那大门——这象一个黑的无底的洞。他忽然快活了;因为在他昨晚回来时,那两扇虽说是破坏得不结实的大门,却是由他亲手带关得紧紧的,那末,现在被敞开了,不消说那里面是来了赌客。

另一面,他又在疑虑,他恐怕是小偷或乞丐把这大门打开的;他的脚步就更用了力。

然而那可爱的复杂的声音,尖锐和清脆,听惯了的蟋蟀的叫鸣,终于象一个天使,把不能言说的快乐降到他心中了。

“幸而……”

他一直想到庙门前。

许多高低的声音就向他叫嚷,他恍然觉得,好象自己便成了一个大人物,受着这众人的热烈的欢迎。

他一眼就瞧见,那每张的长板凳上都坐满了人,还有许多人都蹲着,站着,或用肩膀和背脊,在那差不多是黑色的墙壁上靠着:这真使他吃了惊,因为他梦想也不到在这样落雨天,他的顾客们会增多到数倍,显然要把这庙宇挤倒了。

他嬉笑着向众人点点头,一面合拢他古旧的油纸伞,放下裤脚,木屐在门下的石板上发出吱吱轧轧的响。

“来得太晚了!”他抱歉的说;油纸伞就在空中一去一来地摔掉那剩留的雨水。

“还早。”有人回答。

“还不到九点钟吧。”这是他的一个熟客,王老四的声音。

“怎么还不开场呢?”他问,把笑脸向着众人。

“等着你……”

“幸而……”他心想;接着就大声说:“这样客气……那末,现在就开场,甭把天等黑呀。”

大家在闲懒的状态中,到这时就活泼起来,好象每个人都见到什么稀奇的可喜的事,那样的眉飞眼耀,挨挨挤挤地聚集到土地的神龛前面;这阴沉的冷落的庙宇就流荡着快活的空气了。

所谓“场”于是开始了。

地保的心中就快乐的想:“今天,这样多人,当然不止三百二十文了……”他并且以为至少也会得到五百文,那末今夜到三盛酒店去,决心的要来一斤净高粱酒,分做两小壶,以及除了平常的酱豌豆当做下酒物之外,还可以称三两腌猪杂,和十根红糟鸭舌头……。

蟋蟀的清脆和尖锐的声音,从围绕在他四周的人身边,不断的响起。

他高高的站在那塌倒的横案上面,大声嚷:“头一场,谁来?”

“我!”同时便有许多人回应他。

从人中,拉开肩膀,抢着往前来的,是王老四;他走到地保面前,蹲下去,在一个小小的木箱子旁边,从袖口里面拿出一节四寸多长的竹管,把一匹花黑色的蟋蟀,放到箱里去,这小生物就豪放的,坚实的,吐出寻衅一般的声音振翅叫着。于是其余的蟋蟀,同时在许多人的身上,便急烈的高声应和;人的脸上也分外现出一种动心的兴奋的表情。

接着便走近两个赌客,也类乎工人模样,都用高兴的,又带点思虑的眼光瞅着王老四一忽又注视一下那正在得意地扬声的小生物。

“咱们来,”那个年约四十岁的颔巴上满着髭须的赌客说,从口袋中就拿出了一把铜钱。“来二百怎样?”

“行……”王老四回答,也伸手到口袋去掏钱。

四百文交给地保做保证了,那工人模样的赌客就从竹管里,放出他的那纯黑色的蟋蟀,这小生物又特别的用力叫着,张开翅膀,示威似的,跳到木箱子去。

原先的那匹,见到这忽然奔来的敌手,就也雄声的叫着,瘦小的脚儿有力的做了稳健的姿势,又好象是训练它的战斗力一般。

密密的围着这木箱的人们,差不多每一个的脸上都浮出兴奋的喜色,并且把眼光都集中到箱里去,会精聚神的盯着那两匹雄赳赳的,同时又是极可怜的无知的小生物。

于是这一对蟋蟀就为了满足人们的欲望,由地保这个公正人——用一根高粱草的细末,驱使着,诱惑着,引到命运的最阴恶中去,而开始那拼死的战斗了。

本来是毫无伤害的意思,但因了人的玩弄花色和黑,当黑纯色这两匹蟋蟀脸对脸相遇的时候,就各自雄雄地振着翅膀,厉声的叫,并且张开嘴,露出那小小尖利的牙齿……

这一对小生物在搏斗着。

许多的眼光更集中了,每个人在惊疑不定的脸色上,也更显出心的喜悦来。

地保的眼光虽说也集中在那一团小小的黑点,但他的脸色却与众不同,是近于超然的,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气,这自然是因为无论谁胜谁负,对于他的红利——抽头——是毫无增减的缘故了。

在疲乏中,这一对小生物又奋勇的坚持到许多时。

最后,那纯黑色的终于怯了脚,声音低下来,敛着翅膀,逃跑了。

黑花色的便乘机进逼,追逐去,一面更其雄壮的,发出胜利的威武的叫喊。

到这时,全场的人都从静寂中飞出满足的快乐的笑声;地保赶紧把高粱草的细末去保护那败者;工人模样的赌客就失意的放下竹管,那无声的蟋蟀便默默地进去了;地保于是得了五十文,铜钱沙沙的响着放到口袋去。

接着,便来了另一个人,又和王老四继续这玩耍。

同样的,人的赌博和小生物的搏斗,一对一对的交换——接连着胜利和接连着失败,不断的,象流水一般,这个去那个又来,一直演到了天黑。

当赌客们高兴或懊恼的走散了,这刚才热闹的土地庙里又孤另的剩到地保一个人时候,他便蹲在那倒塌的横案上面,一五一十的数他的铜子和铜钱:他的心中充满着新的快乐的彩色。

“幸而……共统是六百三十四文。”他想,摸着口袋,是硬的凸凸的一团。

这过分的满足遂给他难以言说的快乐,于是他忘记了油纸伞,嬉笑着,带点悠悠然的神气走出土地庙,(天晴了,)望着稀稀朗朗的初出的星光,梦一般的飘到三盛酒店去;他想着:红糟鸭舌头,腌猪杂,一斤净高粱酒,……

已走了十余步,那快乐又把他转过脸来,他看见那迷糊在暮色里的庙宇,仿佛那里面还拥挤着赌客,盈溢着人的笑声和蟋蟀的叫喊。

这一夜他惟一的梦又是土地庙。